數(shù)日后,當老姜帶著雁依盼的金鐲來求見時,雁依盼的心更早沉落了深深的穀底。
她在自己家裡破舊的花廳招間老姜。這個沉默的中年漢子曾經(jīng)一路守護她的安全,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管她以什么面貌出現(xiàn),老主文都不曾多說、多問過一句,當然也不可能加以批評。如此好人,雁依盼對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姜護衛(wèi),請坐!
「雁小姐不要客氣,還是叫我老姜即可。」老姜一點也沒有因為換上了體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帶刀侍衛(wèi)的頭銜就有什么不同,依然還是那個謹慎而恭敬的老姜。
只見他和過去一樣,堅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著下人的本僕.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頭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后,雁依盼摘下頭上的銀簪,慢條斯理地試過一杯,確認沒被加藥加料之后,這才請老姜喝,
她知道自己母親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窺。這段日子以來,母親有如小老鼠一樣,畏懼她的眼色,總是躲得遠遠,母女倆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從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后,她再也不信任廚房裡端出來的任何飯菜茶食。
其實這樣最好。真的。
老姜沉默地看著這一切。連在自己家裡,雁小姐都無法安心自在。她試茶的手法很純熟,彷佛這樣做早巳成了習慣似的。
他沒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懷裡的金鐲,擱在桌上。
「景大人要還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無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幾下,還是一樣.
她的手彷佛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來,也沒辦法拿那只金鐲。
這只給景四端騙去的金鐲子,造就了往后多少次兩人之間的拌嘴與調(diào)侃,他就是不肯還她。到后來已經(jīng)成了他們之間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來,總是少不了一陣斗嘴調(diào)笑。她鬧他,他也就順著她鬧,變相的任她撒嬌。
他總是這樣哄她騙她,把她一顆心也哄騙走了。
而今,鐲子送回來了!這代表著什麼呢?
「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罰了?」雁依盼的嗓音細如蚊嗚。顫抖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是!估辖獜牟欢嗾f廢話,也不繞圈子,簡簡單單一個字做問答。
「會、會是重罰嗎?」
老姜這次沒說話了,只是嘆了一口氣。
會有多嚴重難道,直的要斬首嗎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如何預測。只知道,胸口猛發(fā)疼發(fā)慌,鼻子好酸好酸——
沒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點教訓一別這麼貪財、敗壞朝紀呀
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錢財或權勢壓迫弱小的人:她真的看多了。父親努力巴結的親朋好友有怎樣嘴瞼、父親對母親又是怎樣的嘴瞼,母親守寡后結交的男人,一個個又是怎樣的嘴臉,她全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會因為兒女私情而隱忍不報,任景四端繼續(xù)仗勢欺人的話,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
原來做了對的事情、幫助了天下人,卻幫不到自己的感受,是這麼無奈,還帶著深深的酸楚。
「老姜哥……我可以……去看他嗎?」她抬起頭,明媚大眼中閃爍著晶瑩水光,卻依然強忍著不肯哭,讓人看了心疼極了。
老美不是鐵石心腸,但這種時候,也只能搖頭。
「已經(jīng)被押到刑部死牢了,不方便。」他簡單地說。
聞言,雁依盼的臉蛋整個沒了血色。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甚至眼前冒出了金星;就像是被人兜心揍了狠狠一拳。
已經(jīng)被送到死牢.那就是已經(jīng)確定刑度,這幾天就要處決了。
雁依盼靜了很久很久。
「是嗎那我知道了。」最后,她輕聲道:「謝謝老姜哥特地把鐲子送回來,請轉(zhuǎn)告你家大人,我收下了!
「小姐請保重!估辖е?shù)貜澤砭瞎,悄然無聲地離去。
那一夜,雁依盼在鏡前整妝之際.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有了老態(tài)。
才雙十年華,正應該是嬌媚綻放的如花美貌,在鏡中卻憔悴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本來就纖瘦的身子更加荏弱,瘦損了不少,一雙烏黑的眼睛更大了,臉頰微微凹下,表情淡淡的。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猶記得在梅縣時,晨起梳妝,景四端會懶洋洋地在她身后欣賞。待她畫了眉、點了唇之后,他會故意調(diào)侃幾句:「打扮得這么美艷,是打算又要去青樓兼差賺銀子嗎?」
「不多賺點,怎么供得起你這貪得無厭的小白臉?」她半真半假地回敬。
說完,兩人會在鏡中相視一笑。唇槍舌戰(zhàn)就是要遇上勢均力敵的對手一否則有什么意思呢
即使心底清楚知道他不是良伴,卻還是失落了一顆心,再也追不回來。鐲子可以還,可是其他……不想了,再想也於事無補,既然做了,就該承擔后果。雁依盼不后悔。
她母親是不是也有著類似的心情嫁了一個連空殼子都沒有的夫君,成天為柴米油鹽擔憂煩惱,還要努力打點門面,甚至偷偷接以前尚功局姊妹轉(zhuǎn)介來的繡件,貼補家用.努力讓落難皇族的雁父在親友面前不至於抬不起頭。她后悔過嗎
也難怪她母親對錢極為看重,因為吃夠了苦頭;希望女兒飛上枝頭、嫁入豪門當少奶奶之外,最后還為了米商有錢,不惜使出可怕的手段一想要讓絕對不會乖乖聽話的雁依盼從命下嫁。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為了錢而卑賤的事,所以,對一個人的操守特別嚴苛。當官就是要清廉,否則,不如不當。
如今,說什么都沒用了。
她安靜地換上一身嫩黃衣裙,梳好頭、重新整了妝,在夜深人靜時刻,悄悄離開了自己的房間,順著走廊往前頭走。
雁府其實只有兩個下人,此刻都睡了。她孤獨的身影投在地上,搖搖晃晃地。最后,雁依盼走進了已經(jīng)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繡房。
輕輕關了門,她以手燈點起桌上陳舊的油燈,照亮了滿室全綾羅,放眼皆綢緞的繡房。
只是,再精緻華麗的綾羅綢緞也全蒙了塵,旁邊的繡架、梭一捆的繡線都遭蟲蛀,原本潤澤美麗的顏色,早已黯淡無光。
雁依盼隨手翻了翻,想起母親曾一面刺繡,一面對著年幼的女兒講解什么是頭蠶、二蠶,什么又是合羅、串五、肥光;絲要怎么練熟,熟了之后還要曬乾,乾了之后還要用大蚌殼磨光……小小年紀的雁依盼就會用清脆聲音答出七種緙絲技法:有平織、摜、盤梭、搭梭、構、結,跟子母經(jīng)。
「盼兒真聰明!鼓赣H彼時會手上一面忙著活計一嘴裡一面稱讚女兒,然后幽幽嘆氣,「這么伶俐,以后可得選個好夫君嫁,快快活活過一輩子。不像你娘,這麼笨——」
不管是愚笨或聰明,結局卻都相仿。所愛非人。
她信手翻著那一匹又一匹的蒙塵美布,細看上頭繡的花樣。最后選了一匹看起來最堅固的絲料,緩緩展開,手持有些生銹的鉸剪,慢吞吞地剪啊剪,剪出了一長條。圖案都給剪開了,看不出原來繡的是鴛鴦戲水,還是松竹長青。
然后,她仰首,握著絲布條的一端,將另一端拋過了頭頂?shù)臋M樑。提裙踩上了高竹凳,纖手使勁,將布條兩端打成一個死結。
就這樣吧。就隨他去。把這一命還他,也就是了。
雁依盼吹熄了燈,四下陷入她最恐懼的黑暗。再過一刻,她就再也不會恐懼了,也不會生氣、傷心、痛苦、自責、矛盾,更不用受刻骨相思的折磨。
布結往潔白的頸子一套,涼涼的絲料貼上她喉頭。只要把凳子蹬開,只要用力一踢……
「慢著!」似乎有人在狂吼,門也被猛地撞開
但雁依盼已經(jīng)閉上了眼。
她最后一個清晰的念頭是,但愿在地府能與景四端早點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