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風似剪刀,刮得人臉生疼。
一輛沒有任何紋徽記號的青幃小馬車,轆轆的碾過城郊的枯樹林地,黃土坡上還帶著殘雪沒清理,這是一條直通皇陵的官道,供年節皇家上山祭拜用。
拐過一個大彎,綿延直上皇陵的入口處,遠遠就能看見氣勢雄偉的壁畫石牌樓坊,彰顯出皇家尊貴的氣派,全數以青石板鋪設的道路雖然曲折,可絕對比之前那快把人全身骨頭架子顛散的崎嶇黃泥石子路好走多了。
依山而建的地勢,郁郁蔥蔥的茂密樹林,一眼望不到頭,這些古樹雜木也不知在這里活了多少年歲,盤根錯節,高聳入云,枝茂葉繁,穿過石牌樓坊,隱約可以看見各個陵墓寢園神道上的石翁仲。
除開皇家年節祭祀,這樣的地方也只有守陵人會來,沒半點人煙不說,還是墓地,就算大白天的也有那么點嚇人。
來到大紅門前面,兩邊是綿延看不到盡頭的風水墻,總算看到了斜支著槍桿子,一邊東家常西家短嘮嗑的衛兵。
兩個閑來無事只能抓蒼蠅打發時間的衛兵還在回味著昨兒個下值后香醇美味的酒,懷里軟玉溫香的花魁娘子,比較警醒的那個余光看見一輛寒酸的小馬車踢踢踏踏的過來,趕車的是個四十將盡,五十未滿的漢子,國字臉,面帶滄桑,頭戴笠帽,一身短打,身材卻很唬人,蜂腰寬肩,自有一番氣勢,不說不會有人知道他已經快到知天命的年齡了。
車子剛停,一只談不上細致、膚色黝黑的胖手便掀起布幔,馬車單薄的木板不自覺的震了震,膀大腰圓的寶臥橋無比俐落的跳下來,落地有聲,連帶濺起不少灰塵,可見她的身子多么有分量。
兩個衛兵見狀,不禁倒退了幾步,吸了一口氣后互相咬起了耳朵,可那聲量只要是有耳朵的人都能聽得清楚那嘖嘖聲——
「阿娘欸,這陸家都沒人了嗎?就算武將世家對下人的容貌身材不挑,這種等同次次次級品的丫鬟,也太夸張了。」
這么明白的嫌棄態度讓寶臥橋暗地翻了個大白眼,什么都沒說的退到一旁。
衛兵甲連多看一眼寶臥橋都不想,好像站在他跟前的是什么傷眼睛的東西,「陸家現下都什么光景,有人肯跟著過來已經是祖上燒高香了!
寶臥橋默默吞了一口老血,這些惡言惡語也不是頭一次聽,她哪里丑,哪里豬了?也就胖了些、黑壯了些,身材圓鼓鼓得像吹了氣的皮球。一開始她從銅鏡里見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趕車的車夫是瞿伯,他原是陸老將軍身邊的親衛,后來因傷退役,在陸家待了十幾年,早把自己當成了陸家人,他正目光不善的斜眼瞪著兩個跟豆芽菜似的衛兵。
扛不住瞿伯的威壓,衛兵甲推了衛兵乙,「趕緊去告訴里面一聲,說陸家的人過來了!
嘴賤的衛兵乙還想說點什么,就被衛兵甲用槍桿子戳了戳腳背,「車里還躺著陸玦陸小將軍,你嘴上都沒把門的嗎?」
衛兵乙是有點悚瞿伯的眼神,他撩開布簾子,往里頭瞄了一眼,也就一眼,多的他還真不敢看,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嘴賤。呵呵,虎落平陽不也得讓犬欺一下,誰叫你打了敗仗呢?
「喲,這可憐樣,哪里還有半點當初小將軍領兵打仗時的威武雄風?我們是沒那榮幸親眼見到小將軍率領大軍出征、舉國上下歡送的場面,只是啊,傳言當初有多風光,今兒個就有多凄慘!人吶,嘖嘖嘖!」
衛兵乙嘴皮子上下一碰都是風涼話。說穿了那是別人家的事,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但看到原本身在高位的人落難,就是要求個嘴上痛快,說風涼話打打嘴炮。
陸家一門忠烈,老將軍那一輩八個兄弟都血濺沙場,馬革裹尸,慘烈的為國捐軀,剩下一門孤兒寡婦。
許是手上沾的血腥太多,陸老將軍陸傤這一輩,只得了兩個兒子,女兒一個也沒有,老將軍夫人哀痛之余又見陸家凋零,堅決不再讓陸家子孫從軍,然而陸家大房夫妻已經跟著陸老將軍去了邊關。更可嘆的是沒幾年,大房夫妻戰死邊關,只留下孤兒陸玦。
陸老將軍自覺無顏見老妻,便竭盡心力將孫兒養大。
陸玦是個奇才,學武天分極高,三歲習武,五歲練氣,十三歲隨著陸老將軍第一次出征,便只身殺入敵營,取得敵軍將領首級,十七歲一力鎮壓傾巢來犯的高句麗,逼得對方國主主動寫下降書,愿意年年以臣子身分對我國進貢,立下的都是不世之功。
陸玦也因為殺人如麻,在周邊國家得到了魔煞星的稱號。對大珖朝的百姓來說,陸小將軍就是神只一樣的存在,可這樣獨一無二、戰無不勝的存在,竟也會像尋常人一樣打了敗仗,重傷斷腿回到京城,這個耳光扇得皇帝面目紅腫。
雖說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圣上嘴里沒說什么,卻沒什么好臉色,朝堂那些個以揣測上意為生的文臣們也因為這樣不明的風向動蕩不安。
一個月后,負責診治的太醫宣布陸小將軍重傷難愈,就連那條腿恐怕也再難恢復往昔的矯健,更不幸的是小半個月后,八百里加急傳回陸老將軍陸傤戰死邊隘的不幸消息。
朝廷一下損失兩員虎將,皇上的臉色黑如鍋底,見風轉舵的朝臣見狀,便有人怒斥陸傤抵擋不力,涉嫌通敵賣國,使得金人連下邊關三城。也就是說短短幾月之內,鎮邊城、長裕城和白羊溝都被金人打了下來。
當然,朝廷也不乏站在陸傤這邊的人,只是陸玦戰敗的創傷還掛在皇帝心上沒個發泄的地方,現在就連老將陸傤都出事,原本想幫陸家說話的朝臣紛紛噤若寒蟬。
不出幾天,皇帝龍案上彈劾陸氏一門的奏折排山倒海而來,其中以左相為首的蕭家一派,更是發動前廷、后宮的關系網,加油添醋的進言非要治陸家的罪不可。
皇帝的壓力大過天,為了安撫幾乎要把養心殿給吵翻天的老臣們,原本將各種折子留中不發的皇帝一聲令下,把陸家的兵權都收了回去,陸家的聲勢、幾代人的打拼一瞬間掉進塵埃里。
為皇朝拼搏流血流汗、戎馬半生的老將軍失了性命、小將軍斷了腿又失了兵權,如今還昏迷不醒,失去頂梁柱的陸家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完全陷入絕境,直接亂成一鍋粥。
陸家失了圣心,勢利又現實的朝臣與世家貴胄又怎么可能沒嗅到風向?別說雪中送炭,連虛浮的言語安慰都沒有,舉目望去只有世態炎涼和趨利避害的人性。
舉國皆知陸氏一門對大珖朝來說可謂護國柱石,因著陸家一門的守護,皇朝維持了數十年的安穩,但在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的朝廷,重文輕武已是趨勢。
如今陸家倒臺,也沒人當回事,朝廷養那么多武將做什么?擺設嗎?需要他們為國家戮力的時候,想出頭的人多得很。
沒吃過敗仗的建隆帝這回一下折了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又收到大量朝臣彈劾的奏章,震怒之下,把這股氣撒在了陸玦身上,不只收回兵權,在得知陸玦已沒有再次上戰場報效國家的希望,更是褫奪了他「天威」將軍的封號,只留下將軍頭銜,十天后又發出一道圣旨,讓陸家舉家遷往巴山鎮守皇陵。
沒人敢說建隆帝涼薄,兔死狗烹,甚至連替陸家求情的人都沒有,先不說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最現實的是,陸玦倒下后,整個陸家再沒有一個得用的人,就剩下幾個高不成低不就、只知吃喝玩樂的子弟,能起什么作用?沒有趕盡殺絕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為一個氣數已盡的家族得罪怒氣當頭的圣上,犯不著,自然是能離多遠就離多遠,原本絡繹不絕的門庭很快連一輛馬車都沒有了。
不過這事還沒完,向來在陸府說一不二的陸老夫人又一次下了決定,陸家原來是靠陸老將軍撐著,如今老將軍歿了,大房最后的希望如今還躺在屋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要二房和一屋子老弱婦孺跟著遷居到巴山皇陵那個偏僻的鬼地方,還不如趁機和大房劃清界線,求一條活路。
都說大難來時各自飛,這不是只用在夫妻身上,家族也一樣。為了保住二房,陸老夫人破釜沉舟的分了家,也不知該說慶幸還是什么,皇帝問了陸傤的罪,卻還來不及剝奪陸老夫人的一品誥命,她按品大妝,穿上誥命外命婦服去敲了登聞鼓,此舉驚動了建隆帝,果然召見了她。
陸老夫人不知向皇帝稟告了什么,等她離開,又一道圣旨下來,陸家舉家遷往巴山鎮守皇陵,改成了「陸家大房」舉家遷往巴山鎮守皇陵。
這件事鬧得京里沸沸揚揚,有多少人都為樹倒猢猻散的陸家唏噓不已,也有人贊嘆陸老夫人斷臂求生,是十足的巾幗英雄。
而二房先前慫恿陸老夫人替陸玦作主娶的媳婦,美其名是為他留后,也就是寶氏,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即大吵大鬧起來,說什么這門親事本來就不是她愿意的,憑什么她就該隨著陸玦去皇陵,把陸府鬧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在她看來,親祖母、親二叔,陸家這近幾十口老老少少不都是陸玦所謂的親人?血親都不愿陪著那倒楣鬼去吃苦,她這只在洞房花燭夜見過夫君一面,夫君便撇下她打仗去了的娘子,福半點沒享到,需要共患難的時候為什么就想到她?
只是不管她怎么哭鬧,都改變不了結果,何況不去就是抗旨,于是她干脆懸了梁,不料她的體積太過龐大,梁木撐不住她的重量,居然斷了,更是將整個小屋弄垮一半。
出了大丑,倒在斷垣殘壁中的寶氏,被一群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拉出來后,除了灰頭土臉外居然安然無恙,而她醒過來后竟半點悔意也沒有。
只是不管陸府里有多雞飛狗跳,該啟程的還是要啟程,僥幸逃過一劫,不用去守陵的陸家人,等著他們的也沒有比較輕省,官宅被收回,一群靠著祖蔭的后宅女人和不事生產的紈褲子弟,仍舊該搬的搬,該走的走,以后不會有誰繼續負責他們的人生了。
一座輝煌的宅子轉瞬間人去樓空,什么都沒有,只留下一地的唏噓。
不耐煩衛兵乙的拖拖拉拉,衛兵甲很快進了值房的小間找了負責人。
那人自我介紹姓萬,單名一個三字,一身棗紅的袍子,看不出年齡,長得一張猴子臉,面白少須,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聲音帶著尖細。
根據寶臥橋所知,守陵人大多有著特殊的政治身分和地位,但大部分都是皇室的旁支,或是高官貴胄的庶子,在家族里可有可無,打發到這里來也算有個去處,名聲還好聽,無論如何總比放在眼皮子下添堵來得好。
萬三滴溜溜的眼神瞄過寶臥橋幾人,左不過又一個落魄世家罷了,便讓人把一行人帶到一間小院。
那是一間一進的農家小院,灰石砌的墻面,瞧著比土胚房要堅固多了,白墻黑瓦,四五間房并在一起,前方是個大院子,只有兩棵梅樹和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墩子,院子一側是豎著煙囪的廚房還帶了口水井。
聽到眾人動靜,一只老鴰在枝頭呀的一聲扇翅飛走,驚得林間鳥兒也成群結隊的呼嘯四散。
日子看似安頓下來了,看著水井里膘肥體壯,又黑又丑的倒影,寶臥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在家里埋頭改編劇本,因為是On檔戲,今天寫明天就要拍,壓力大還趕得很,偏偏這是她從協力編劇跳到獨立編劇的第一次獨立作業,從媳婦熬成婆,她花了五年的時間,頭回擔當大任,唯一的目標就是力求完美。
導演一天十幾次的催促,她日夜顛倒就算了,辛苦工作之余還要做好心理準備,將來影片上掛的也許是別人的名字,種種因素加起來,讓她壓力大得幾乎要懷疑人生了。
最讓她無解的是,自己不過是打了個盹,怎么就穿進了她要改編的原著劇情里了。難道自己年紀輕輕就過勞死了?她能要求劇組賠償嗎?還是只能比個中指?
這一生,要錢沒錢,要名沒名,要家庭沒家庭,甚至連個正經戀愛也沒談過,男人厚實的大手把自己的小手握住逛大街是什么滋味,嘖,只有流口水的分,到底她來這世上一遭是做什么?
這還不是最悲慘的,她穿越進一本書里,悲摧的是她穿的不是女主,甚至連女配都不是,而是男主在年少時被逼著娶了的元配,是個作妖到把自己作死的炮灰。
書里對這元配也就寥寥幾筆,連個姓名都沒有,通篇就是一個寶氏帶過,這女人好吃懶做就算了,還頭發長見識短,把家里搞得雞飛狗跳,驚聲尖叫是常態,甚至因為不想隨男主去守陵自殺過一回,她也就是那時候穿來的。
這女人是個奇葩,來到巴山沒多久和一個守陵人的老婆為了只鵝起爭執,她非要說那鵝是自家的,偏生家里一坨鵝屎也不見,那可是一只大白鵝,不管養著還是殺了吃都劃算,誰也不相讓。
兩個女人一言不合當場撕扯著頭發干起架來,守陵人的老婆連忙喊來自己的丈夫助陣,很不幸寶氏被那五大三粗的漢子一推,腦袋瓜重重撞上石磨,腦漿迸裂,直接翹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