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失職,待出去之后,但憑少爺歸罪!彼槐安豢旱拈_口,神情近乎冰冷。
杜晴春望著她,懷疑原本是自己要找碴,卻反被她將了一軍。
歸罪?可笑至極!歸罪于她,是在找自己麻煩。杜晴春暗忖,可永遠也不會告訴她。
“我們還得維持這個姿勢多久?”他沒好氣的問。
“不會太久。”阮秋色沒給正確的答案還是頭一遭。
目前主仆二人正陷入一種空前絕后的窘境中——他們被一整柜倒塌的書冊給深埋其中。
前因后果簡潔地解釋,就是她和她的少爺在史料分類的書庫房里尋找書冊,也不知怎么著,書柜突然朝他們倒了下來,她直覺以身軀替他擋下紛紛落下的書籍,保護他不受到任何傷害;等到騷動告一段落后,他們已經卡在大量的書籍和傾倒的書柜間動彈不得。
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事——書柜倒塌。阮秋色懷疑有人偷闖進書庫房,正好撞見他們,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偏偏她為了保護他,在第一時間放棄追逐可能的歹人。
她不著痕跡地擰眉,為半年來第二次的入侵事件感到憂心。
入侵的歹人跟老鼠一樣,無論他們從長安搬到鳳翔,到處都有老鼠,而且無孔不入。
“我以為所有書柜都是釘死的!倍徘绱焊吒咛羝鹈迹晳T性地拿起方扇欲遮住嘴邊的訕笑,隨即發現在剛才書柜倒下時,扇子也跟著丟了。
可惡!他的扇子不見了!
細長的鳳眸閃過懊惱,杜晴春開始不自在起來。
“那是直通梁頂的書柜為了安全才釘死,其余較矮的書柜則否!比钋锷忉,努力撐起背,不讓背上沉重的書本壓垮兩人。
雖然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動,但背上重重壓著的書在她試圖移動時便有搖搖欲墜的感覺,她猜想自己不只頂著書,也剛好卡著書柜,才讓比兩人都高的書柜不至于整個壓扁他們。
阮秋色不敢有任何大動作,反倒是杜晴春亂不安分的,不停在有限的空間里蹭來蹭去,尤其在發現自己的方扇不在手上后,渾身像是長蟲一樣,出現許多無意義的小動作。
他真正不習慣的,是和她如此的靠近,近得沒有空間可以移動,近得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誰沒事會去移動重死人的書柜?”杜晴春忍不住怪叫。
阮秋色沒有答腔。
因為當初做出這樣決定的,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個大呼小叫的主子。
杜晴春似乎也想起干出眼前好事的間接推手就是自己,老大不爽的瞪了她一眼,怪她害自己想起這件事,也怪她當時不來個“忠言逆耳”,推翻他的決定。
阮秋色不予置評,主子如此蠻橫不講理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對手長腳長的杜晴春而言,被迫半躺在地上,背抵著墻,雙腳動彈不得的卡在書籍之中,她則卡在他兩腿之間,要維持這個姿勢是非常難過的。但阮秋色更難挨,她必須利用自己的身體維持書本和書柜微妙的平衡。
因為,她的首要目的是以保護杜晴春為最高原則。
“妳的刀柄戳到我的肚子了!倍徘绱横莘鹨豢滩徽衣闊┚蜁皇娣。
“抱歉!彼ι斐鍪譁蕚渑查_腰間向來不離身的兩把長刀。
眼看她的手往兩人之間探去,杜晴春突覺不妙,還來不及阻止,阮秋色的手已經擦過他的小腹,雖然只是輕擦過沒有任何特殊意味,但是有哪個成熟男人能夠忍受一個女人以這樣的姿勢靠在身前?
尤其她的膝蓋還好死不死抵在他的胯間……他可是個成熟正常的男人!
“這樣好些了嗎?”空間有限,她又不能過分移動身軀,只好解下佩刀,拿在手上。
口鼻間盡是她有別于其它女人的獨特氣味,不斷騷擾著他的神智,原本已經非常盡力才能強逼自己忽視兩人的距離,如今他覺得自己的定力在她面前簡直是狗屁!
他萬不該讓她動手!
“現在妳手中有刀了,何不快點劈開這些討人厭的東西讓我出去?”杜晴春把臉轉向一邊,不愿承認自己因她小小的一個不具任何挑逗意味的動作而起了反應。
如今他只想快點離開這里,并且祈禱她不會發現現在換他不小心“戳”到她。
該死!他恨自己身為“正!蹦腥!
如果此刻的身體反應被她發現,他寧可兩人被書壓死!
“這些都是歷代杜家老爺子收藏的古籍史料,不能被破壞!比钋锷@然沒發現,事實上,她撐著身體的雙腿已經有點麻了。
“等到我們在這里悶死了,這些沒用的廢紙最新的功用就是殺人利器!”杜晴春怒極低斥。
誰管書如何?她到底懂不懂生命比這些沒用的書來得可貴?!
“我們會出去的。護院見到我們走進來,書柜倒了又發出那么大的聲音,他們會過來看的!
“在我們悶死之后?”他冷嘲熱諷。
“護院會來的!彼龍猿帧
“從我們被埋在書里已經多久了?盞茶工夫有了吧!”杜晴春朝她擠眉弄眼,對自家護院一點也不信任。
決定護院人選的工作向來是由阮秋色負責,他根本不認識那些人,打哪來的信任之有?
“春夜,茶涼得快。”她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
他錯愕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正經嚴肅的總管也會說出這種話?如果明兒個天子突然嗝屁崩殂他也不會意外。
杜晴春想著,突然被左臂的溫熱感轉移了注意力。
她沒拿刀的那只手撐在他手臂旁的墻上,腕間的熱度隔著衣裳煨燙他的上臂,一股奇妙的悸動涌上心頭,熱意化成暖流很快散開來,帶來麻麻刺刺的感覺,令他更加坐立難安,像情竇初開的少年,別扭不已。
他們有多久沒有如此靠近了?
“妳離我遠一點!痹浟晳T的事,在陌生后又重新接觸,是會帶給人如此不自在的嗎?杜晴春垂下腦袋,并非出自真心的抗拒她。
想他都已經二十八歲了,面對一個女人竟然如此不知所措,連他都想狠狠恥笑自己。
不斷在心里對自己發脾氣,他下意識往左移,閃躲她的溫度。
已經夠熱了,他可不想被熱昏在書堆里。
一滴熱汗,由阮秋色的顎尖滴落到他的面頰,杜晴春抬頭看——這才發現她用背卡住書籍往下砸落,難怪她始終保持撐起上半身的動作,動也不敢動一下。
很好,一切都卡得恰到好處,沒有一絲動彈的余地!
她難道不會喊一聲?寧可這么被壓著,也不愿意破壞這些沒用的書本?真是個大傻瓜!
杜晴春越想越氣,氣她把自己擺在最不重要的位置,執意以他和這些書為優先考量。
“很悶,又熱,我現在就要出去!奔w少爺執意非要任勞任怨的總管馬上想辦法出去不可。
“把燈滅掉?”她建議,拒絕由她親手毀損書庫房里的書一絲一毫。
在書柜倒下的時候,她除了保護他之外,所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小心不讓手中石榴型的小琉璃提燈熄滅,所以才能看見彼此。
她想,也許是燈光的關系,才會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像是淺金褐色的。
“不行。”他二話不說拒絕。
“會有月光的!敝浪潞诎,阮秋色解釋。
要熄燈?給他一刀還痛快些!
杜晴春飛快的睨了她一眼,又撇過臉,“也許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被壓在書下,此刻正到處尋找我們在哪兒!
阮秋色不得不承認主子說的很有可能。
看出她動搖了,他用命令的語氣說:“管妳要用什么方法,總之,我要立刻出去!”
“要是有方法,我早就用了!
她純粹陳述事實的口氣反倒激怒了他。
“妳和護院不是約定了一種暗號,快用暗號告訴他們我們在這里!”要不然,他可是千百個愿意毀掉這些書。
他指的是護院們會用一種特殊的哨音傳遞訊息。
“那必須用上內功,少爺離我太近,不安全!比钋锷芙^。
“我捂住耳朵不聽就好。”邊說,他當真捂起兩耳。
見他如此堅持,一臉漠然的阮秋色心里著實拿他沒轍。
從小到大,她就立志將他寵成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都不用自己動手做的少爺,如今看來她算是很成功吧!
更衣穿鞋、吃飯喝茶、沐浴睡覺……他的每一件大小事都經她手,他的命令只要無傷大雅不違背善良風俗她都照辦,許是這樣造成了他的恣意率性。
過了二十七年后,她從每天都在祈禱他的任性不要招來殺身之禍,不要惹上不該惹的人,到現在上廟參拜但求他能還她一天不用操煩的心靈清靜就好。
老爺和夫人地下有知,一定會責怪她。
阮秋色在心里對自己搖頭,雖然害怕使用內功吹口哨會引發壓在他們身上的書籍和書柜崩塌,但保護他不被書砸傷的自信,她還是有的。
而且,主子的這道命令并不忤逆道德良知。
★★★
“少爺,請起床!
一早,阮秋色準時出現在他的床邊。
床榻上的清瘦男人,大剌剌的睡姿,雖然沒有打呼,斯文的臉龐倒是出現不悅的皺紋,嘴角一整個彎了下來,發出不堪其擾的呻吟。
“嗯……”
“少爺,該是起床的時候了,如果少爺再不清醒的話,就別怪我了!比钋锷珡娜莶黄鹊丶莱鐾{。
杜晴春的反應是用被子蓋過頭頂,不予理會。
從懷里拿出沒用過的毛筆,她掀開另一頭棉被,露出那雙比女人還白皙漂亮的腿,目光準確對上他的膝蓋,拿著毛筆就要靠近膝蓋時,突然一頓,停下來看了毛筆一會兒,再看看另一只手的手指,想了一下,最后放棄用毛筆,把四指捏緊集中在拇指上,輕輕放上去。
杜晴春還在睡。
阮秋色一臉公事公辦,彷佛一點私心也沒有,跟著五根指頭緩緩散開——墨黑的鳳眸瞬間大瞠,渾身竄起一陣戰栗,然后縮起整個身軀,全身不斷的震動。
見狀,阮秋色眼尾微微上揚,又故技重施,這次還加上毛筆去搔他的腳底。
“噗!哈哈哈哈——”杜晴春忍俊不禁,終于逸出一連串承受不了癢的大笑。
阮秋色見他醒了過來,原本該停下的手,卻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他并非常常笑。
或者該說他會冷笑、嘲笑、不屑的笑、惡劣的笑,卻很少看他這樣單純的大笑,而她總是無法克制自己冷靜面對這樣的笑,當作沒事。
她喜歡他的笑。
向來冷漠的墨色眼眸隱約閃爍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變得閃閃發亮,阮秋色看他看得出神了。
“哈哈……夠了、夠了!”杜晴春抱著膝蓋在床上到處亂竄,一邊告饒。
阮秋色一愣,驚覺自己失態,趕忙斂起眼底不該出現的異樣神采,恭謹的退到一旁。
“少爺,日安!彼故椎。
唉,幸好她不是每天都用這種方法叫他,否則每天早上都會面臨一次失神的情況。
“唔……”杜晴春揉了揉眼,像只貓一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滿臉困倦,一手在床上摸了摸,像在尋找什么。
“我的——”慵懶的疑問半途中斷,呵欠打到一半的杜晴春瞪著手中的東西,嚴肅地開口:“這是?”
“扇子!必撠煱褨|西交到他手中的阮秋色盡責回答。
“誰的?”把玩著方扇,他問道。
“少爺的。”
“不是這把!倍徘绱赫f完,就把方扇隨手一扔。
“這是新的!比钋锷劢菔挚斓匚兆∷氖郑蛔屗焉茸觼G掉。
望著兩人握著同一把扇子的手,杜晴春就這么定定地看了好一段時間,阮秋色則是默不作聲,任由他看,卻是一陣心慌意亂。
她為他處理大小事已經成習慣了,排除那些習慣之外的事,沒一件是她能夠無動于衷,冷靜看待的。
誰教他在她心里是“特別”的。
“我要原本那一把!彼匝咐撞患把诙乃俣确次兆∷氖郑Z氣堅定。
昨夜在她發出暗號后,不出所料的,他受到影響昏了過去,直到現在才醒,所以不曉得原本熟悉的方扇因為是絲帛做的,從書堆里被挖出來時已經破了。
凝視著他固執的眼,阮秋色懷疑自己如果據實以告,他會傷心多一點,還是生氣多一點?
但無論哪個多一點,她都不喜歡,于是回答:“新的也沒啥不好!
“但是我要舊的!彼⒉[起眼,握著她的手開始使勁,表達反抗和不開心。
“那把……破了!鞭植贿^他的頑固,阮秋色遲疑著說出事實。
杜晴春一雙眼珠快要瞪出眼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反應,這反而令她更加戒備。
依她對主子性子的了解,不會這么簡單沒事的。
“破了?”所以她拿這把沒用的便宜貨來敷衍他?
“是的!
傲氣少爺的兩道眉如預料中向眉心推擠,擠出一座又一座名為“憤怒”的小山。
啊~啊,他要發飆了。阮秋色兩眼發直地瞅著他的變化,暗忖。
孰料,杜晴春是擺出發怒的神色,等了一下,卻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
“妳是不是非常討厭我?”
“屬下……沒這回……不,屬下從來沒這么想過。”阮秋色因緊張否認,所以回答得有些急促,可是聽在杜晴春的耳里卻成了被揭穿事實的辯解。
兩人多年來的認知不同,已經造成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情況許久,偏偏彼此都沒能適時察覺誤會,反讓這種情況變本加厲。
“我知道妳不是心甘情愿留下來的,我也不在乎,但是我說要那把就是那把!管妳用什么方法修復它,我就要那把!”杜晴春明白的表現出怒火,掐緊她的手非要留下痕跡或傷害她才能發泄。
他從不向人展現自己憤怒的一面,除了她。
不僅僅因為她有辦法挑起他的怒火,更因為對她,除了怒氣和無力感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么。
那把方扇,是好幾年前他吵著熱,她為他做的。
就因為是她親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離身的帶著,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卻因為扇子破了,就隨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雜種”便想安撫他?
為何不修好再拿來給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感,差點讓他破口大罵,只是用這種“稍嫌”粗魯的口氣說話已經算是給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過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那把方扇,是好幾年前他吵著熱,她為他做的。
就因為是她親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離身的帶著,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卻因為扇子破了,就隨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雜種”便想安撫他?
為何不修好再拿來給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感,差點讓他破口大罵,只是用這種“稍嫌”粗魯的口氣說話已經算給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過就是她的“真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