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懸著一顆白淡淡的冬陽,地面殘雪將融未融,濕滑泥濘。
一個小丫頭雙腳踩在泥水坑里,拿著比她還高的掃帚,賣力地掃掉石板道上的臟污泥水,發(fā)出單調(diào)刺耳的竹枝刷地聲音。
屋廊下,兩個年輕貌美的丫鬟翹首盼望,不住地拉整衣裳頭發(fā)。
「唉!苟∠惆г沟氐溃骸干贍斈昙o(jì)愈大,愈不愛待在房里了,總老愛往外頭跑!
「喲,妳還當(dāng)少爺不長進(jìn)嗎!」身邊的銀荷白了她一眼,帶著教訓(xùn)的口吻道:「少爺跟著老爺學(xué)做生意,這是極好的。偏偏呀,唉!我都不想說了,就是有不明事理的丫鬟想勾引少爺,想害少爺變成那種成天只跟丫鬟廝混玩樂的花花公子啊!
「哎喲,我說銀荷啊,這里還輪得到妳說話嗎?」丁香扠了腰、撇了嘴!笂呑屑(xì)瞧瞧,誰是少爺房里的大丫鬟?妳才來兩年,只配幫少爺提壺、掃地罷了。去,回去擦柜子,這兒輪不到妳來等少爺!
「呵!广y荷文風(fēng)不動,笑吟吟地道:「沒錯啦,丁香姐妳是少爺房里的大丫鬟,可我聽說,妳今年十八歲了?」
丁香臉如死灰,口氣仍強(qiáng)硬地道:「十八又怎樣?」
銀荷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老爺夫人心腸仁善,要是丫鬟到了十八還沒婚配,或是沒有家人領(lǐng)回去,就會幫她配個小廝,放她出去相夫教子。嘿!還不知老爺夫人要將丁香姐配給哪個馬夫還是長工呢。」
丁香咬牙切齒,不甘愿又不屑地道:「哼哼,妳別作春秋大夢了。妳以為少爺會看上妳這只伶牙利嘴、尖酸刻薄、成天只會賣弄風(fēng)騷的不要臉小蹄子嗎!」
「那可不一定。我才十六,少爺應(yīng)該是喜歡年紀(jì)小的!广y荷臉上泛起一抹艷紅,志得意滿地道:「我真是替丁香姐可惜,也不知是妳脾氣不好呢,還是太老了,爬了這么多年,還是爬不上少爺?shù)拇舶 !?br />
丁香正要發(fā)作,這時兩名隨從抬了一把雕工精細(xì)的黃花梨木圈椅,一路喊著進(jìn)了院落。「少爺回來了!」
「哎呀!快!」丁香趕忙呼喝道:「喂!那個新來的,快滾開!別站在那邊礙眼擋路!」她一邊罵,一邊還不忘扶了扶頭上珠花。
掃地的小丫頭看到院子外頭來了一群大陣仗,立刻縮到一邊去。
「少爺,地上濕滑,請小心腳步!箖擅S從走在前頭,為侯家最寶貝的獨(dú)生子大少爺開路。
「你們也走好啊!购钣^云握著一柄折扇,望著前面四個、后面四個隨從,笑意俊朗。「呵呵,你們八個好比是八卦里的干、坤、震、巽、坎、離、艮、兌,改天我來布個八卦陣玩玩!
「那少爺不就是坐在陣中指揮的孔明軍師了?」隨從笑問道。
「哈哈!不敢不敢?酌魇呛蔚热宋!」侯觀云張開折扇,明明天氣冷得凍人,他還是搧了搧,學(xué)那羽扇綸巾的風(fēng)流模樣,搖頭晃腦地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少爺!」屋內(nèi)又蹦出六名嬌艷的丫鬟,連同丁香和銀荷,八仙女一個個面帶嬌笑,麗如春花,手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了裙襬,足踏蓮花似地,一點(diǎn)一蹬地走在新掃干凈的石板道上,趕著去迎接她們的少爺歸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還真像是仙女下凡,跳著曼妙的霓裳羽衣舞。
「哎,大家別急,慢慢走呀!购钣^云忙喚道。
「嗚,少爺最體貼我們了!拱讼膳袆訕O了。
「我這就進(jìn)屋了,妳們老急著出來迎我,呵!皇帝老子也沒這個排場吧!购钣^云立定原地,瞇眼微笑,又拿著折扇輕輕搧著。
十六歲的他,已是一表人才,折扇輕搖,意態(tài)悠閑,端的是風(fēng)采翩翩、俊逸非凡;那天生俊俏的臉蛋總是掛著一抹微笑,教年紀(jì)大的女人想捏一把他的細(xì)皮嫩肉,教年紀(jì)小的姑娘見了他就臉紅心跳。
「少爺,」太俊美了!丁香看得癡了,雙眼迷蒙地道:「丁香幫您煮了茶,外頭天冷,您在外頭凍壞了,先喝口茶暖身。」
「少爺,您累了。」銀荷將丁香擠到旁邊去,堆起無辜的笑靨!肝?guī)蜕贍旍倭烁蓛舻慕碜樱o您擦擦汗!
侯觀云拿過巾子,往俊臉上隨意抹著,一臉余悸猶存地道:「天氣這么冷,今天竟流了不少汗。我搞砸了一筆生意,讓爹叨念了一頓……」
「快,快去燒熱水!可別讓少爺著涼了。」丁香屁股一扭,又將銀荷頂走,搔首弄姿地分派任務(wù)。「妳去準(zhǔn)備少爺?shù)囊律,妳去拿花瓣和香露,還有妳,去關(guān)窗拉簾子,別讓風(fēng)吹進(jìn)屋!
「做生意難啊!购钣^云還在長吁短嘆,拿扇柄將腦袋敲得咚咚響。「我一看到帳簿就頭昏了。聽爹談生意,一下子往北方送貨,一下子又從南方找什么賺錢的勾當(dāng),辦事的人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雜,我怎么記得。课疫@下子將皮裘運(yùn)到海南,貨都送出去了,爹還叫人追回來,這么一來一往,不是損失更多沒必要的運(yùn)費(fèi)嗎?」
「南方天氣也會變冷,哪天下雪了也說不定,這是少爺想得長遠(yuǎn)!广y荷不甘示弱地?cái)D回丁香身邊,露出崇拜的目光。
「是啊,我就是這么想,爹卻說會賠錢?蓵喜皇钦f,貨通有無嗎?就是這邊有的送到那邊沒有的地方賣,這道理沒錯啊。」
侯觀云往屋里走去,嘴里念念有詞,突然頭一偏,眼睛一亮,眉開眼笑地道:「我侯家這么有錢,我煩啥呀?白白害我頭痛!反正生意上的事有爹撐著,讓管事們?nèi)┌,待會兒妳們誰陪我下棋……咦!」
看到少爺慢慢聚攏的眉頭,原欲興奮嚷聲的丫鬟們都噤口了。
「這春聯(lián)是誰拿來的?」侯觀云盯住門邊的大紅春聯(lián),語氣不悅。
「少爺,是夫人差人拿來的。」丁香惶恐地回答。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侯觀云語聲揚(yáng)了起來,一徑地猛搖頭!妇退闶俏夷锼偷模瑠厒円驳们魄粕项^的文字。這種到處都看得到的俗氣門聯(lián)也拿來貼,還上下聯(lián)貼反了?」
「可是……夫人說,要過年了,囑咐我們……」
「撕了。」侯觀云放眼看去,臉色大變,苦惱地伸出指頭道:「還有那幾張招財(cái)進(jìn)寶、金玉滿堂,春啊福的,全撕了,俗得我都想吐了……老天!六畜興旺也貼上來了快撕快撕!」
「是!苟∠懔⒖躺焓秩ニ,隨即想到這不該是她做的粗活,忙朝下邊喚道:「妳,過來!」
掃完院子的小丫頭怯生生地來到廊下,將潮濕的小手往衣衫擦了擦,抬起頭,一雙眼眸亮晶晶的,開口就問道:「這紅紙貼著好看,少爺為什么要撕呢?」
八仙女全驚呆了眼。少爺還在這邊,小丫頭竟敢質(zhì)疑少爺?shù)臎Q定?
「我們鄉(xiāng)下過年,一定要買幾張春聯(lián)貼在門上,討個吉利。」小丫頭還是不知死活,走到門邊,拿小指頭將門聯(lián)沒有貼牢的一角捺平。
「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小丫頭?」侯觀云拿扇子扺住下巴,頗感興味地瞧著這一團(tuán)小泥球。
矮小的個兒,蜜色的肌膚,沾了泥污的圓圓臉蛋,明亮的眼眸,灰褐的衣衫,扎起來像一顆顆圓大葡萄的辮子眼兒,長褲上濺滿了泥巴,一雙快破掉的布鞋更成了泥巴鞋,活脫就像是爛泥堆里走出來的泥娃娃。
「少爺,她是新來的!苟∠惚鞠肜_不懂事的小丫頭,又怕弄臟自己的玉手,忙站到小丫頭前面,急道:「我這就趕她走了。去!臟鞋子脫了,別弄臟少爺?shù)淖呃取!?br />
小丫頭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泥腳印,于是左腳踩右腳,右腳踩左腳,將一雙沾了爛泥的鞋子給踩了下來。
侯觀云望著清朗干凈的院子,這幾天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日出雪融,一會兒雨雪飄飛,反反復(fù)覆,搞得地上泥濘不堪,掃不勝掃;記得出門時,他是坐在椅子上讓隨從抬了出去,十六雙靴子踩在雪泥上的悶響?yīng)q在耳際,怎么這一會兒,院子的殘雪已掃到墻邊去了?
他視線轉(zhuǎn)到小泥球光溜溜的小腳丫子,問道:「院子是妳掃的?」
「是。」小丫頭抬起頭,嗓音稚嫩而清脆。
「娃兒倒是不怕生。很好!购钣^云露出贊賞的笑容,又問道:「妳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溝兒。今年十二歲!
「什么?妳說妳叫什么?」侯觀云挖了挖耳朵,是銀鉤的鉤吧?
「我叫柳溝兒。我爹說我家的祖先是大柳樹,所以姓柳;我娘不小心跌到山溝,把我從肚子里給蹦了出來,爹娘就喊我溝兒。」
「有趣!」侯觀云拿扇子猛拍手掌,笑意明朗如日,又問道:「那妳家還有什么有趣的名字,說來聽聽。」
「我娘砍柴時,生下我妹妹,我大妹妹叫柴兒;我爹打到一只鹿,回家看到我娘生了二妹妹,就喊她鹿兒!顾贿叡戎割^,一邊數(shù)著!高有盤兒,星兒,葉兒,稻兒,瓶兒,桂兒!
「妳家里都是女兒?」
「我有八個妹妹!
難怪了!侯觀云不免慨嘆。若是好人家的女兒,又怎會將她送來這兒當(dāng)丫頭吃苦呢,而且都十二歲了,還長得這么瘦小。
瞧她口齒清晰,對答如流,還會提問,應(yīng)該是個聰明的女娃兒吧。
他摸摸她的頭頂,笑道:「我們侯家從來不虧待下人,妳既然進(jìn)了侯府,就安心干活兒。不過溝兒嘛……」他微皺眉頭,不太滿意地道:「這名字土味太重了!
「是呀,這名字好土!」丁香嫉妒得快發(fā)狂了,少爺竟然摸那個臟丫頭!她們盼都盼不到啊。她氣呼呼地道:「我都不想喊她了,就是怕沾了她鄉(xiāng)下的嗆俗味兒。少爺,您若不喜歡她,我請李管家……」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购钣^云看著院中大榆樹,又是搖頭晃腦地吟哦,微蹲了身子,望著那雙黑眸,笑咪咪地道:「少爺幫妳改個名字,好不好?」
「可我爹娘喊我溝兒──」她感受到來自八仙女飛刀也似的銳利目光,忙止住了話頭;她叫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活下來。
「嗯,妳既姓柳,就叫依依。柳依依,好聽吧?」
「楊柳依依……」她覆述著剛才聽到的詩句,聽起來滿悅耳的,像是唱著歌兒似地,她臉上綻開了笑容!刚婧寐牐≈x謝少爺。」
「少爺,什么一一?」丁香強(qiáng)撐著天真無邪的笑臉。「那再來一個丫頭,您不就喊她二二還是三三?」
「就說妳們不愛讀書!」侯觀云哈哈大笑,踏進(jìn)了屋里!覆贿^這倒好,一一二二三三四四,省得我費(fèi)心記丫鬟的名字。」
「人家要服侍少爺,哪有時間讀書識字!苟∠汔倭俗欤颐Ω贍斶M(jìn)屋,還不忘回頭瞪視小丫頭,惡狠狠地道:「妳沒將這幾張紅紙撕干凈,我回頭撕了妳的皮!
呼,好冷!有了新名字的柳依依低著頭,拿冰冷的左腳掌踏上右腳背,輕輕摩挲了兩下,隨即踩著蒼白而不穩(wěn)的小腳步,搬來墊腳的凳子,攀爬上去,撕起門聯(lián)來。
「還是要撕?」她小嘴嘟噥著,唯恐撕破般地小心翼翼揭著!干贍敳灰o我好了,拿回去貼在床邊,給爹娘討個大吉大利……」
大紅顏色在她眼里暈染了開來,她立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濕熱。
這是她第一回在外頭獨(dú)自過新年,她不能哭,也沒空難過;這里的丫鬟姐姐一個比一個兇,她一定要堅(jiān)強(qiáng),努力賺錢,學(xué)得本事。
她眨眨眼,盯住墨汁淋漓的字跡,仔細(xì)瞧著上頭的一筆一劃。
「春滿乾坤福滿門!顾p聲念著剛才聽到的字句,再伸長脖子望向窗上的福字,眼眸綻出亮光。「福!原來這字就是福氣的福啊!
她開心地揭完右邊,再跳下來搬凳子,去揭左邊的聯(lián)子,依然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看,慢慢揭,慢慢念。
「天增歲月人……」
「喂!別偷懶!動作快點(diǎn)!」拔尖的嬌嗓從身邊傳來。「可惡的丁香,存心作踐我!做什么叫我?guī)鸵粋小丫頭送水」
銀荷杏眼圓睜,一臉不甘,「碰」一聲,將一碗熱茶放在地上,又扔下兩只皮手套,壓低聲音吼道:「這熱茶是少爺要妳喝的!還有,少爺要我們找鞋子給妳穿,哼,我們哪來的小人鞋子!這是少爺不要的舊手套,反正要扔了,就施舍給妳吧。哼!看不出妳小小年紀(jì),心機(jī)這么重,才剛來就會找少爺說話!什么盤子瓶子的,想討好少爺啊」
銀荷越說越氣,對丁香的怨氣無處發(fā)泄,干脆伸手用力一掐,硬是在柳依依細(xì)瘦的手臂上擰轉(zhuǎn)了一圈,這才趾高氣揚(yáng)地轉(zhuǎn)回屋子里。
好痛!柳依依咬緊唇瓣,差點(diǎn)從凳子上摔下來,她趕忙扶住墻壁,抓緊撕下的春聯(lián),慢慢地爬了下來。
干嘛捏人?她又沒做錯事;本想捏回去以示抗議,但她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來這份活兒,李管家警告她,要她尊重老爺夫人少爺,聽丫鬟姐姐的話,否則他們一個不高興,趕她出府,她就得回鄉(xiāng)下了。
她蹲下身子,愣愣地望了那碗茶半晌,眼里的氤氳和茶水熱氣混而為一,朦朦朧朧的,她眼睫用力一眨,將所有的水霧都眨不見了。
她捧起茶水,慢慢啜飲,溫?zé)岬牟杷芸炫土怂纳碜樱凰畔卤,拿著從沒看過的皮手套,試著將自己的腳套了進(jìn)去。
少爺?shù)氖执螅哪_小,她整只腳掌完全包覆在柔軟的皮手套里面,冰涼的腳板慢慢回復(fù)了溫度。
謝謝少爺。她凍得紅咚咚的圓臉蛋綻出小小的梨渦,立刻忘記剛才還漫溢在心頭的孤寂感。
啪啪啪,踩著皮手套,再搬過凳子,爬上窗邊,又開始撕紅紙。
她還記得少爺看到這邊時,那很不高興的聲音所說出來的四個字。
「六畜興旺!顾÷暤啬盍顺鰜,一字一字認(rèn)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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