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
所見之處是火紅一片。
六年來,同樣的惡夢單清揚夢過千百回了,所以知道自己在夢中。夢中情景再怵目驚心、再令她驚慌失措,她已不會中途驚醒,只是任由那夢境將自己再一次折磨。
那夜,出嫁的前夕,單家雖原為岳州人,卻依著歸鴻羅家的習俗,守夜至丑時,讓娘為她凈身著衣,母女話別;寅時,至祠堂拜過,來到大廳與筆娘煮夫家與聘禮一同送來的早茶。
只記得下人伺候著,而她整夜未闔眼已是呵欠連連,娘讓她閉目養神片刻,應允天一亮迎娶前便會喚醒她,于是她安心在旁廳睡去。
再睜眼時,府里已是一片火海。她奔至大廳,爹娘伏在血泊中,四、五個黑衣人轉過頭來覷她,隨即,手中武器投了出來。
她渾身沉重,雙眼瞧物不清,不敵數招,面頰一陣痛意,熱燙的血不斷流下……火海中她一身沾血喜衣,以為那便是此生的盡頭。
挺身相救的是提早來迎娶的羅家少爺,在他溫暖的懷中,她昏了過去。
然后,她在羅家醒來,羅少爺親自照料多日,直至傷勢好轉。
爹爹訂下的親事在她的堅持下一筆勾銷。羅少爺出錢出力要暗助她重建七重門,她拒絕;于是他派了萃兒到自己身邊打點生活……羅少爺對她的好,她心里明白;可家仇一日未報,七重門一日未能重回江湖名門之列,她無法許諾與任何人共度余生。
單清揚緩緩睜眼,舉袖拭去額際冷汗。
她還分得清夢里與真實,沒忘此刻身在奉陵山莊的南苑。目光移著,雕花的木窗外,天未明,她坐起身,手心微濕。
下床披上外衣,輕步經過屏風外榻上正熟的萃兒,來到庭園中。
步伐散漫,單清揚深吸了幾口氣,平復紊亂的思緒。
破曉前的奉陵山莊總是透著一股陰寒,四季都是如此。春里,還透著泥土味,是有一回,阿聲掏了把泥土湊到兩人鼻間,她才記住的味道。
阿聲說,他雙眼看不見,可耳力、嗔覺、味覺都好,甚至能聞出哪一把泥土里種了什么花;放進口里,還嚐得出花開了沒。
……胡扯。
她總笑他的傻,然后拍掉他手中臟兮兮的泥土,拉到井邊洗凈。
單清揚嘴角不自覺輕揚。
一頓,愣了半晌。一時候記不起上回真心揚笑是何時。
彎身蹲在一株不知名的矮花樹旁,伸手覆在泥土上,不知過了多久,腿有些發麻時,第一道晨曦在天邊拉開一絲色彩,她看清眼前粉色花朵含苞待放。
嘴角又上揚了。她單手撫面,想摸摸傷過的面頰還能否被笑意牽動,才發覺忘了戴上面紗。
此時側方有個腳步聲行來,單清揚倏地立起身,趕忙別過面,朝原路快步離去。
「……清揚?」那溫暖的聲音喚道。
單清揚停下,看看左右,知道了自己身在谷雨閣的花圜中。此處與南苑比鄰,沒有隔墻,夜里黑,她又有心事,才會不知不覺走了過來,斷不是故意的……
「是清揚吧!共[細眼,不掩面上笑意,洪煦聲溫聲說著:「清揚走路,左腳微拖,步伐是長期練單家鞭法特有的滑點步法,自小就是如此,我不會聽錯!
單清揚左手覆在傷疤上,微微側過右臉。
十步之外,他身著淺砂色長衫,未系佩帶,墨色的帶子綁起長發,散了幾綹在肩上,顯得隨性。晨曦照亮他溫和的笑臉,沒有光澤的黑眸是看著自己的方向,然她明白,他看不清自己。
該出聲嗎?單清揚躊躇著。
出聲喚他,然后還劍,然后……離開……
清揚久未回話,帶笑的俊容忽然露出遺憾,洪煦聲嘆著:「原來昨夜福伯、孫諒前后來報,說府中有兩位貴客,二哥讓我至廳里用膳,這貴客說的便是清揚呀。若直說是你,我又怎么會同段叔……劃到夜深呢!
昨日溪邊相見,在他遲疑該不該開口喚她時,清揚已離去。他想過她會否入莊,然而沒有多作聯想;小時清揚入府,下人第一個到他閣里來報,會稱單小姐入府,而非貴客入府。
他性子天生平淡,總想著若清揚來到奉陵游玩而未入府,他也不會在意。只是,他多年沒聽過單家的消息,昨兒見她蒙著面紗,面紗下遮著的,他感覺到的是愁容……于是有些掛心。
洪煦聲立在原處,眼前人,在一團迷霧中。
原來,昨夜他不是刻意不見自己的。單清揚看著那比自己高上許多的男子,立在幾株矮花樹間,彷佛很后悔錯過昨日晚膳。
「是了,天明前我正在園中灑水,你方才摸了泥土吧,四周土香很重。你還是過來洗洗手吧,莫要沾上袍子,臟了你衣裳!购殪懵曈謸P起笑,笑彎了眼,指指自己身后的井。
那笑容,那邀請,她很難拒絕的……單清揚低頭看著滿是濕泥的右手,是需要清洗,可撫著面頰的左手提醒著自己,這丑陋傷疤洗不去。
兩人距離頗遠,洪煦聲不聞她回話,想了想,揚聲道:「清揚,男女見面需衣裝端正、系發,方合禮數,這我明白?晌叶┤玖藞鲲L寒,眼疾加重許多,至今未癒,總要等日正當中,光線足了才看得清。你若介意,我先入閣著衣束發再出來見你。」
「不必了,小時不也有幾回這么著,無所謂的。」終于,單清揚緩步向
他走來,一步步都小心觀察著他的神色表情,沒有變化。經過他身邊時,她垂下臉。
單清揚在井邊的大石上坐下,洪煦聲打了水,跟在后頭而來。在一旁坐下時,她仍是單手撫面,將臟了的手泡進清水中。
洪煦聲柔聲道:「水冷,別泡,寒氣易入骨。我幫你洗吧,好嗎?」
單清揚看著他。那雙眼,好看卻空洞,坐在對面的距離,他似乎瞧不清自己,只是她仍不愿冒險將遮著傷疤的手移開!覆弧瓫]關系,這……我還是回房洗吧……」從冰冷水中抽起手,凍得不住發抖。
洪煦聲轉頭,伸手往前摸了摸,在竹架上拉了一條凈布,泡進另一盆淸水中后拎起扭至半乾,再以雙掌溫熱一會兒,隔著布包住她手,輕輕拭凈。
「這樣乾凈許多,也暖和許多,是不?」他又笑了。
真是不該隨他到此的,一見那似水溫柔就貪戀起來,就軟弱起來……單清揚垂著眼,看著渾濁的水盆上方兩人交疊的手;接著,他又換了一條凈布,替她再擦一回。
算了,偷瞧就偷瞧吧,反正他也看不見……
今日還了劍,過午便離莊,就讓她看多一眼、看多一眼……這么想著,單清揚雙眸怯怯地向上移去。
晨風和緩拂來,細細軟軟的發絲順在他頸間,那輪廓還有六、七歲那時的影子,就是鼻子高了些許,嘴寬了些許,臉瘦長了些許。他正認真地替她凈手,長長的羽睫掮了掮。阿聲……是真的瞧不見吧,所以,交握的手才如此出力,怕她跑了似地,其實是怕哪處臟污沒清乾凈……單清揚目光停留在那總是微微上揚的嘴角。
細細抹過每一處后,洪煦聲抽了一條乾的凈布包裹住她的手,按去水滴。驀地,他手收緊,低斥道:「護容,不許過來!」
單清揚猛地抬頭,見到阿聲身后的石道遠處有個人影,一驚,兩手推開了他的,這才驚覺臉上的疤……然而再看向他時,那高大的背影負手立在自己身前,密密實實擋去了那人投來的目光。
「轉身!购殪懵暤吐暳畹馈
李護容頓住,依言停步后轉過身去,呆立好一會兒,才說道:「主子,我端了熱好的洗臉水,我替主子梳頭束發吧!
單清揚已攤開半濕的擦手布,掩住兩頰,只聞頭頂那道不再溫和的聲音偏冷地說道:「你速去南苑,喚來清揚的隨行人,晨露重,讓那人帶上披風來接!
「孫諒,今兒個說的是現世報的故事嗎?」坐在酒樓二樓的紅衣青年一把一把地將瓜子仁往嘴里送,瞄著桌桌椅椅疊了半天高的茶樓說書人,問著身邊替自己剝瓜子的少年。
「應該是吧……」通常一個故事連說兩、三天,他們現在聽的,大約跟單小姐聽見的差不多。孫諒側了側頭,眼見二爺將瓜子一把一把地送入口,真是怎么剝都來不及哪。「劇本不是二爺寫的嗎?」
「才不是。」洪二爺趕緊撇清,因里頭有太多加油添醋的情節!肝也艣]寫小妹滿身是瘡,天知道她恨透身上有傷有疤的!
孫諒斜覷著他。
他主仆二人時常上這只有外地人才會來的酒樓,除了酒樓老板、小二,沒人認得出他們,也好落個耳根清靜。專為外地人設的酒樓,自是要說些外地人想聽的奉陵故事,而這洪家傳奇,便是其中一樣了。
「回頭得跟小李說說,」搖搖頭,洪二爺自顧自地喃喃說著:「明明講好了照我寫的說,我寫的可是貌若絕塵天仙哪!小李的胡讅要是傳到小妹耳里,又要被她刮一頓了!
一向喜歡跟二爺抬杠的孫諒根本不及回話,剝瓜子剝到眼快花了手快廢了。
府里三位爺兒見面不一定有話說,可對長年守在陵中的四小姐倒是有志一同地疼愛有加;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兒第一個送進墓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是第一個送進墓里……只是四小姐長年不得離開職守,要聽見這酒樓里的說書又談何容易?
孫諒瞟著身邊時二爺。二爺正將腿翹得老高,分明生得俊朗風雅,偏要露出那副欠打的嘴臉,該說是太閑了,還是二爺有意在人前樹立輕浮之態?
「孫諒,你跟小李熟,晚些你跟他說說吧!购槎敳辉谝鈱O諒那打量的視線,更不在意四周對自己粗鄙動作投來的嫌惡目光,繼續抱怨著:「小李再這么亂說話,答應好的家主情史我可不會寫了!
「……」二爺是要把自家出賣到什么程度?孫諒嘆了口氣,轉道:「二爺疼四小姐是天經地義,可二爺想過嗎……把單小姐說成那樣,人家好歹也是個女孩家,就算曾負過三爺,那也是小時候的事了,何苦把話說得那么難聽?」說的是數日前收到拜帖后,二爺拉著他上酒樓,讓快嘴李一連數日都照本宣科說著「且看奉陵五大家族凋零史之遙想當年三爺結的娃娃親」故事。
昨日接了單小姐入府,竟故意將人家狠狠餓了一頓再讓她二人吃冷飯菜。就算平時孫諒常配合二爺捉弄人,亦明白二爺極重兄弟情,這回也覺做得太過了些。當年三爺與單小姐結親后又退婚之事,孫諒還未入莊所以不清楚,只聽二爺道來,也不知有幾分是真;他聽說退婚之事三爺也欣然接受的,如今事過境遷,單小姐孤身一人,怎么說也是惹人憐的。
「水性楊花可不是出自我口,沒口德的是小李!购槎斢肿チ税压献铀腿肟,邊喊冤邊噴瓜子!肝抑徽f她移情別戀。這可是退婚當日我和大哥兩人四只耳朵聽見的,清揚親口說的,假不了。你若不信,改日問你大爺去。」
孫諒閉著眼,嘴角抽了抽,才從懷里抽出方巾一條,甩開,抹了抹噴到臉上的瓜子屑。
洪二爺看著孫諒的表情,嚼著瓜子的嘴慢了下來,沉吟一陣,道:「孫諒,所以你昨夜不愿與我同桌共食,是氣我整人整得太過了?」
「……不是,絕對不是。小人怎敢如此不知好歹?小人不愛冷食,二爺知道的!箤O諒吞吞口水,專心剝瓜子。
洪二爺盯著他的側臉許久,才意味深長地道:「那就好。你心善積德是好事,心軟還需看對象。你是我近身的奴才,若是因一時心軟惹上了什么麻煩事,可是會牽連到我這兒的。再者,清揚這些年來是遇了不少事,可她也絕非單純的柔弱女子!
「……是,二爺教訓的是。」孫諒乖乖地點頭應道,剝瓜子的手停下,替兩人滿上茶。想起單小姐與萃兒姑娘腰間的短劍,心知二爺必有注意到……如此看來,確是如二爺所言,單小姐斷不是思想單純之人!刚斩敱P算,單小姐今兒也該見著三爺了,是該還了玉祗劍就送她離去嗎?」
「那得看三弟了!购槎旐樖謸七^茶杯,啜了口,噙著頗具玩味的笑!覆贿^三弟的性子呀……還是缺個扮黑臉的在后頭推他一把!狗駝t肯定還沒想清楚該放人走還是該留下人家,清揚已走得老遠。
孫諒聞言,搖搖頭,又剝起瓜子,取了瓜子仁,往二爺手邊的空碗里丟去。
「而我嘛,」笑又揚得更高了,長指埋在漸漸堆起瓜子仁堆中,沒有動作。語氣拖了良久良久,洪二爺才輕聲道:「要扮白臉、黑臉還是花臉,我都樂意,我駕輕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