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小雨,冷風透衣,今年還未過中秋時節,天氣就不知不覺變得特別潮濕陰冷。
自城外收租回來的林星河剛穿過飄絮院的正門,敏銳的雙眼即已看見祖母神情肅穆地站在飄絮院正堂之中,年過七十的老祖宗,傲氣的老臉上怒氣凝聚。而她身后,林家的主事們恭敬的一字排開。
“沒想到我這飄絮院也有這么熱鬧的時候,喲,沒看錯的話,這不是船塢的主事嗎?還有帳房李先生,你也來了?難不成林家到了遣散下人的時候,再也撐不下去?”林星河一見這陣仗,反倒掛起不太正經的笑容,話里話外盡是挑釁之意。
跪在角落的秋茗拼命給他使眼色,他卻裝沒看見。在這個家里,他不會示弱,也不會求饒,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林家的事。反倒這個叫祖母的長輩處處與他為敵,把他當眼中釘。
他慢條斯理地掃了一眼所有人,沒有發現他娘的蹤影,想她應該又出外打馬吊去了。也好,娘不在場,他反而可以不用顧忌太多。
見到林星河,林家老夫人渾身散發著顯而易見的厭惡之情。
“你給我跪下!卑胝砷L的烏木拐杖在光滑的地面大力碰出聲響。
“孫兒做錯了什么嗎?”林星河面帶嘲諷的問。
“混帳!給我跪下。你錯得還少嗎?”老夫人握著拐杖的手青筋畢露。
在祖母的罵聲中,林星河聽到正門處有移近的足音,他微微回頭,只見滿頭大汗的沐蕭竹跑進院子,擔心、憂慮、無助毫不掩飾地浮在她潔凈的臉上。
高挑瘦弱的身子才剛過正門兩步,她即刻被側房里出來的何嬤嬤及紅杏攔住去路。
她們好似在跟她耳語著什么,但她根本沒有在聽,只是不;蝿由碜,伸長秀美的脖子努力往正堂方向張望。
不忍她擔心,林星河轉身與她四目相交,用他倆才能心領神會的眼神吩咐她不要進來,快點離去。
沐蕭竹看懂他的意思,焦急的情緒平靜下來,不再掙扎,嬌巧的蓮足隨著紅杏跟何嬤嬤的推擠而移出林星河的視線。
“你在看什么?老祖宗跟你訓話,你在看哪里?”老夫人身旁的沐秀嚴厲的質問。
“哈哈!這是我的院子,難道我還不能四處看看?沐總管,不要狐假虎威,再怎么說我也是主子,你不過就是個下人!
“你……”沐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你說!為什么要去船塢?為什么要去帳房?你有什么目的?想奪家產、想看看林家有多少家底可以分?我還沒死呢,你就想瓜分林家的產業,林星河!你的狼子野心可真不小!”暴怒的老夫人幾乎忘了自己年事已高,用足渾身力氣向林星河發難。
聞言,他輕松地來回踱了兩步,內心狂笑不止。
“你還記得你在你爹臨終前時答應過什么?不接近帳房,不過問船塢和鹽場!老身就知道你是個混帳王八蛋,說過的話不算話,真是畜生!林家之恥!”老夫人每一個字都含血帶怒。
林星河冷笑。爺臨死前是在祖母的逼迫下,才留下如此不近人情的遺言。幾年來,他為了讓爹能安息,一直忍氣吞聲地遵守著,不做任何爭奪。
但時間總會教給人一些東西,他逐步意識到,自己越是忍讓,下場反而越是凄涼。
“祖母,你可別氣壞了身子,別熬不到林家垮掉的那一天,孫兒會難過的!绷中呛臃磽袅。
照目前情勢來看,祖母不會讓他好過,而林家再這樣下去,必會走向衰落,兄長不是經商的料,他再勤勉也是惘然,祖母的偏狹更讓情況雪上加霜。
“你……你……畜生!”
“分家產?真是笑死人了。祖母,你可知道林家如今是什么光景嗎?現下可是只憑我收回來的佃租在苦苦支撐,難道你不知道嗎?”
“胡說八道!”
“爹還在時,每年鹽場有十萬兩收益,如今呢?還剩多少?鹽商賒下的鹽錢又是多少?不足一萬兩。城西的宋家大肆擴張,取代林家鹽場只是遲早的事,你還有什么家產給我分?”林星河犀利地指出紕漏。
宋家兩代家主,經營有方,克儉持家,曾經那個小小的宋家,至今已有取代林家之勢,而林家只是強弩之末。
雖然他被排擠在外,但他對泉州生意場上的事了如指掌。
在一旁的李先生不自覺的連連點頭,沐秀瞧見立刻掐了他一把,狠狠瞪他。李先生忙再次低頭沉默。
“源兒才接掌生意,銀子回得慢些乃情有可原,你少在這里顛倒是非!崩戏蛉似涣中窃从蓙硪丫,這種態度不會因為林星河的真話而有所改變。
她也素來都相信她一手培養出來的長孫不會是個廢物,自然不會把林星河的話聽到耳里。
“哈哈哈哈,情有可原,好一個情有可原!绷中呛友劢遣铧c笑出淚來。林家正逐漸滑向分崩離析的邊緣,祖母卻覺得萬事皆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的直言不諱和譏誚的眼神讓老夫人更為震怒,緊握著拐杖的老手青筋如蛇盤聚。
“來人啊,把這個劣孫給我押入祖宗祠堂,讓他在林家列祖列宗的面前好好笑去。林星河,林家的列祖列宗是不會饒了你的。沐秀,吩咐下去,林星河在祠堂中不許任何人給他一滴水一口糧,鹽場主事把秋茗帶到鹽場做苦工!”
“你以為你的這些忠心不二的下人能押得住我?”林星河不笑了,臉上表情倏然轉為冷冽殘忍。
拿著粗繩,圍過來想要綁住他的壯漢們在他冷眸之下都遲疑起來。
這個家的人都知道,三姨娘家是武師出身,林星河自幼習武,他想要從此處脫困根本易如反掌。
家丁們不敢靠近,他用布滿血絲的眼緊盯著從未善待過自己的祖母,“祖母,祠堂我會去的,我會接受你無理的懲戒,忍受你的不公,等林家如我所言的衰落下去時,我會把這筆帳算清楚,我要你悔不當初,我要你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乞求原諒,誠懇地求我原諒你今日的所作所為。”
“你……你……你這個瘋子。你就跪死在祠堂里吧,永遠不許給我出來!”老夫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看著這個從不曾關注過的孫兒,她突然有些心虛。
林星河仰首挺胸,雙手負后,冒著寒雨直往與林家大宅一墻之隔的祠堂里去。
幾位家丁在沐秀的眼神示意下緊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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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等林星河的身影消失在祠堂大門后,便盡職的分散開來,守住正門和兩道側門,不允許里面的人出來,也不讓外面的人進去。
進到陰冷無人的祠堂,眼看著正北邊的石臺上供奉的先祖牌位,林星河頹唐地站在寂靜的廳堂里,悲憤難抑。
秋意更深了,檐角的冷雨敲打石階,寒風拍打著門扉,而他的心,比這雨、這風更寒。林家人不管再怎么錯看他,他都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個家,這是爹一手打下的基業,是爹起早貪黑、嘔心瀝血的結果,怎么能敗在魯直唯諾的大哥手里?
想起爹,想到林家,林星河既悲傷又無奈。
慢慢的,雨聲更急,夜逐漸來襲,寒意絲絲侵入單衣,他頎長瘦削的身子倒在蒲團上,失神地看著石臺上點著的香燭。
“二少爺!蓖蝗,一個微微發抖的女嗓從雨聲里出現,小如蚊蚋。
可這小小的聲音卻讓孤寂的林星河驚喜的從蒲團上坐起來,雙眼發出亮光。
“奴婢沒有吵到你吧?”頂著一頭水珠的沐蕭竹出現在他眼前。她臉色蒼白,鼻頭紅紅,淺綠的布衣上有可見的水漬,在燭下顯得可憐兮兮。
她溫柔輕盈地來到他跟前。
“你怎么進來的?還是他們也要罰你?”他突感心痛,難道祖母也要遷怒于這個小丫頭嗎?
沐蕭竹雙手亂揮一陣,“奴婢是爬狗洞進來的,在西墻外有一個小小的洞,正好可以鉆過來。”
看了看意志消沉的林星河,她心底泛起一絲痛意,慧誥的眼流露出哀傷。老祖宗發難之際,她便懇請大少爺為二少爺求情,可大少爺卻是一臉為難,直說不能違抗老祖宗,讓她又無奈又難過,想不出這府里還有誰能救二少爺。
他雖然身在家里,卻猶如離群之雁,孤立無援。
“二少爺,是奴婢……是奴婢害了你!比绻皇菫榱怂,他也不會去船塢和帳房,她真希望被懲罰的人是自己。
何嬤嬤推她離開飄絮院的時候,她聽到老祖宗的責問,那時她才知道,他數次救她并非易事,想想前因后果,她除了深深的感動還有數不清的愧疚。
“你不要去求大哥,他只是老祖宗的木偶,你也記好,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們私下見過面,也不要說我救過你,要裝著跟我沒關系!
“二少爺,奴婢不想那樣!彼龔娙套I水。
“別婆媽,照我的話去做!彼跉鈴娪病Q巯虑镘驯涣P,他不能再看她吃苦。
她是他心底最珍惜的人,拼盡所有的力氣也要好好保護她,不會放任林府里的人傷害她。
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沐蕭竹拼命眨眼,不想眼中的淚水掉落。如今二少爺被關在祠堂,她卻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教他擔心。她也清楚,他要在人前撇開兩個人的關系是為她好。
眼下這種境況,二少爺還在為她操心,她真的好感動。她真的喜歡對了這個男人。
她心上的男人嘴巴雖然狠一點,可心地并不壞,待她更是體貼、寵愛。她想她真的好愛好愛他,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好。
臉泛紅潮的沐蕭竹垂著眼道:“二少爺,這個你先吃一點吧,我知道饅頭難下咽,可是奴婢也只能偷到這一點了!
“就知道你笨!彼牡,伸手懶懶地接過有些發硬的饅頭。
反覆瞧了瞧不太可口的食物,林星河心底泛起一股喜悅。其實吃什么都無所謂,看她為自己著急,看她鉆墻而來,他早已心滿意足。
他就知道,不管多難多苦多不堪,她都會過來站在自己身旁。
“可是我也有想到好辦法。”她從后腰拿出一幅卷軸,刷地一下拉開,“二少爺,古有望梅止渴,所以我想你可以邊看圖邊吃饅頭!
藉著燭光,林星河定睛一看那軸上的畫,當即笑彎了腰。
這丫頭啊!傻得好可愛。
“二少爺,別笑嘛,我畫得這么好,你趕緊吃。這是雞,這是一只烤雞,你看到沒,上面我還畫了熱騰騰的細煙,說明它已經被烤得滋滋滴油,濃香撲鼻。”
“我愛吃魚。”有些邪氣的臉靠近她。
“魚畫出來就不太可口了,許是我沒有畫魚的技巧,不過我還給你畫了桃子,畫了李子,還畫了……”她指著圖說著,突然眼前一花,一個黑影襲上來——
咚的一聲,她撞進了一具堅實的臂膀里。
她被不再笑的林星河緊緊擁住,他們貼得好近好近,她的秀頸貼著他微涼的胸脯,她的耳朵能感覺得到他滾燙的呼吸。
她整個人呆住了,鼻子里全是屬于他的濃濃陽剛氣息。
“只有你能在這個時候讓我笑出來。”也只有她,還掛記著被幽禁祠堂的他。他加重力道,將她狠壓向自己。
十九年來,他從沒有這樣欣賞過一個女子,除了蕭竹,他從來沒有強烈地想保護一個女子,除了蕭竹,他從來沒有想狠狠占有一個女子,除了蕭竹。
她是他所有情感的凝結,他不再覺得冷,從衣料里傳來的溫度熨貼著他的心。兩個人越擁越緊,恨不得融進彼此的身體。
“我們就這樣一起笑著到老!绷中呛虞p輕吟道。
聞言,沐蕭竹的心狂跳。
這是一生的邀約,他定下了她!斑@里是祠堂,林家的列祖列宗會為我們做見證!
“嗯……蕭竹也想跟二少爺一起到老!卑炎约航唤o他,她沒有任何顧慮。
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當正妻,但是如果對象是他,她不介意為妾,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好。
得到回答,林星河低下頭,深情地親吻沐蕭竹光潔的額頭,薄唇又點了點嬌俏的挺鼻,最后兩個人眼神緊緊的交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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