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蕭竹高挑瘦弱的身子被粗蠻的紅杏推著走,她頻頻回首,睇向越來越遠的回廊,心中困惑不已。
那個人就是何嬤嬤讓她躲開的人,田富娣所出?
仔細想想,方才用膳的奴仆不下五十人,在深夜里因為有廊燈,回廊是必經之路,不從這條路返回主子們的院落,便要像她們一樣摸黑繞道。這樣算來,看見他醉臥回廊的人應該不在少數,卻沒有人幫二少爺一把,竟讓他在初冬的夜風里自生自滅。
她心生疑問,同樣是主子,為何二少爺跟大少爺的境遇判若云泥?
“真是讓人心煩。”同行的紅杏臉色一直不好地叨念,“林家的夫人們個個都是名門之后,只有那個田富娣,是個武師的女兒,還曾經流落煙花,都說龍生龍,鳳生鳳,田富娣哪能生出什么好東西!
一個下人敢對主子如此厭惡,讓沐蕭竹心驚。
“可我在京里的時候,也有聽過王公貴族娶煙花女子為妾啊。”
“那是你不知道,老祖宗當年說什么也不肯讓田富娣進門,結果老爺在田富娣的挑唆下,居然放話若老祖宗不點頭,便帶著田富娣遠走他鄉。他們一起把老祖宗往死里逼,老祖宗氣得都病倒了,但老爺仍是連一句軟話都沒有,聽說也都是田富娣攔著不讓老爺去。那二少爺自小就像他娘,性子壞又不務正業,貪得無厭,跟那個田富娣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雖是林家子孫,老祖宗根本不喜歡他!弊匀幌旅娴呐鸵膊荒盟斨髯訉Υ。
原來其中因由如此復雜……
正當沐蕭竹還想再問問林星河到底做過什么樣的壞事,以便往后多加提防時,紅杏卻顯然沒了興趣,急匆匆往杏春院趕路,知情識趣的沐蕭竹便沒有再問。
將她帶回杏春院后,紅杏就與其他丫環一道忙里忙外的,烹茶、熏香、點燃火盆?v然大少爺已傳話今夜不會歸來,但她們還是想著也許大少爺能早點結束公事從鹽場返回,無不仔細和忠心地做準備。
可身在杏春院里幫著忙的沐蕭竹心緒很是不寧,總想起那張沾血的臉。
那樣冷的夜風,單薄的紫袍和猶如孤鳥的境遇讓她無法安心。
好幾年前的深冬,與父親共事的吳叔便是因酒醉后倒臥街旁,被活活凍死。
若她沒有看到他,便不會成為她的內疚,但她看見了,沒有做該做的事,她怎么都不會心安。
也許二少爺心黑如墨,可她不能如此。
沐蕭竹蹙了蹙眉,打定了主意。
“紅杏姐姐,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張圖紙沒找到,要再去趟書樓,你們不用給我等門了,請各位姐姐早點歇息,我找到圖紙,會到姑姑那里,明日辰時再回來這里等大少爺!
“你認得去書樓的路嗎?粉杏,你陪……”紅杏吩咐道。
“白日里我已經去過一回,路已記住了!便迨捴裢窬堋
“那好,你去吧,粉杏,送她出去,順便關上院門!奔t杏揚聲交代。
出了杏春院,沐蕭竹的身影消失在冬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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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烈的酒。林星河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身形,盡量不讓自己挺拔的身形靠在酒樓雅間的墻上。
他站在窗前,想讓腦袋清醒些,但自窗口吹來的冷風卻驅逐不散他體內燥熱的酒氣。
這酒果然烈。
“二少爺,讓小的送你回府里吧!笔鍤q上下的秋茗見主子身形有些搖晃,忙扶住他。
“林二爺這次可幫了我大忙。∫菦]有你,我這銀鋪怕是要易主了,你可別走,咱們一起喝個痛快。我一定要好好謝、謝謝你!
雅舍里布置雍容雅致,七八個醉漢散落在八仙桌邊,個個喝得紅光滿面、醉眼迷離。年紀三十上下的何老板醉意蒙朧間,察覺到他今日的貴客兼恩人就要離開,馬上高聲招呼著,撲向窗邊那團影子。
“林二爺!你可不、不能開溜呀,今日說好不醉不歸。對吧,兄弟們?哈哈哈哈!”他嘴里喊著林二爺,手卻死死揪住秋茗的袖子。
“林二爺,快來快來,與我干了這一杯。”
“二爺,唯有飲者留其名,喝酒的事比天大,別走!”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陪客們還不忘掉掉書袋子。
“秋茗,你留下代替我陪他們喝,他們已經醉得牛馬不分,不用擔心被識破,我必須先回府了!绷中呛訌妷鹤【埔,低聲在秋茗的耳邊吩咐。
秋茗瞧了瞧主子,再看了看他的袖袋,里頭正裝著三萬兩銀票,實在不適合在這里久留。
這三萬兩銀票是何大爺連本帶利還上的款項,若是丟了或趁亂被人拿走,那可就麻煩了。
秋茗再次確認主子神智還算清楚后,才擋在何老板跟前,適時為主子擠開一條通往門外的道路。
“何老板,來來來,請到這里來,我與你共飲此杯。”秋茗雖比林星河稍矮一些,但學起主子來有模有樣。
“好好好,咱們喝,快,給我們端酒過來!焙鹊米硌勖噪x的人們,早把秋茗當成了林星河。
林星河退離雅舍之后,馬不停蹄地趕回林府。怕惹人注意,他從后門溜進府里,天色暗了下來,濃重的醉意在此時重重襲來,讓他的腦袋逐漸昏沉,行動也變得遲緩。
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下,他一腳踏空,身體栽倒在回廊的柱邊,感覺溫熱的濕意從額頭流了下來。
他竟然不覺得痛。
倒在陰冷的地面,林星河再不能動彈。他強大的意志力迷茫起來,身體軟得跟棉花一般不聽使喚,他用足吃奶的力氣試圖讓自己站起來,卻仍徒勞無功,腦袋被酒力占據。
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寒,令僅著單袍的他瑟瑟發抖。
“勞煩田哥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渾身透著寒氣的他聽到一個率真的女聲從他頭頂飄落。
口音聽起來像是北方的女子,這干爽直率的聲音像把刷子,掃去林星河腦中層層迷蒙。
“丫頭,這個是二少爺呀。”粗嘎的男嗓聽起來又是遲疑又是害怕。
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身體依然無力的林星河轉動心思,思緒恢復些許清醒,思及這是林府里某個馬夫。
“我知道的,田哥,這里有些錢,拿去打酒喝!
“唉!”馬夫接過錢,嘆了口氣,慢慢矮下身來,扯起林星河無力的臂膀擱在自己肩上,另外一粗壯的臂攙起他細窄的腰,猛地將頎長的身體帶離地面。
“田哥,輕一點。”沐蕭竹心驚馬夫的粗魯。
被馬夫猛然一晃,磕傷額角的林星河又是一陣暈眩。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股強大的惡心感直沖喉頭,還來不及坐起身,他閉眼吐出了穢物。
“好了好了,吐出來就好了!
相當不適的林星河聽到那道率真女聲輕輕地哄著他,接著一只溫暖的小手上下摩挲著他的背脊。
好舒服!那溫柔的撫摸力道令他差點哼出聲來。
“要不要再吐一點?”女聲鎮定從容的問,并沒有被他的丑態嚇走。
迷蒙中,林星河轉念一想,這府里的丫環個個都視他如蛇蝎,若是有誰大獻殷勤,其中必有問題。
“走開……”雖然醉著,但他仍口齒不清地低喝。
“二少爺,幫幫忙,別再亂動。你方才吐到自己身上了,我幫你退掉衣衫好不好?”那人依然很有耐心。
他想揮開她,卻雙手虛軟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她動作。
“好了,袍子給你退下來了。我現在就去點火盆,屋里會暖和一些,二少爺稍待!蹦羌儍舻穆曇羰冀K那么鎮定,告訴他她的每一個動作。
這個小小的舉動,軟化了林星河的抵抗,隔了一會,他感覺到暖烘烘的熱氣。
“是不是暖一點了?二少爺,現在我要拿巾子給你擦臉,你不要見怪!
話音一落,帶著濕暖的巾子如團云朵覆蓋下來,清潤的水氣擠入他的鼻息里,讓他的神思頓時有了一分清晰。
“好了,臉擦好了,現在給二少爺擦擦手。”
話音一落,他的手也接著受到清理照顧。
“二少爺,手奴婢已經給你擦好,現在你要好好聽我說,奴婢發現你的時候,你磕傷了額角,現在血已經止住了,但是需要包扎一下,我這里有一點傷藥,船塢里的工匠們誰要是被割到手或是破了皮都用它,奴婢想,這個對二少爺的傷也許會有益處!
這小丫環是個傻子嗎?明知道他可能醉得什么都聽不見,還羅哩羅唆的說這么多,若不是手腳無力,他真想跳起來罵她一句。
一陣刺痛從額角襲來,他暗暗倒吸口氣,接著感受到疼痛之后的清涼感。
“二少爺,你好好睡吧,屋里不會太冷,奴婢退下了!
屋中暗了,腳步聲漸遠,霎時之間,林星河的飄絮院又恢復沒有絲毫響動,沉靜如空城的樣子。
失去那道率真的女音,心中強大的空虛感把他的意識從酒力中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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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里,他睜開了眼睛。
梆梆梆梆!打更聲幽幽傳來,天已四更。
沐蕭竹出了林星河的寢房后,站在飄絮院中央,無聲地看了看自己的布履,再看看掛著菜絲的裙角,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
她一身酸味,不管是回到姑姑那里還是杏春院都太可疑,若是被人細問起來,她根本無法安全過關。
她思索著,眼睛四處看,想著在杏春院里有一個給主子用的小灶房,這里應該也有吧?看到了!就在東廂的后面。
沐蕭竹加快速度跑進小灶房,退掉布履及身上的裙子,藉著屋角水缸里的水洗凈污物。清理好青色布裙的裙角后趕忙穿上。而布履太濕,就只好引燃一團火,把小小鞋子放在灶邊烘干。
火光搖曳,映紅她潔凈的臉龐。
這時一道無聲的黑影如鬼魅般踏進小灶房。
沐蕭竹烘得有些發紅的小臉抬起來,看見來人后為之一楞。
這么快就酒醒了?
“你是誰?”林星河陰沉地問著,目光迅速掃過她濕透的裙擺和灶上的布履。來到此處之前,他服下了秋茗備在屋中的解酒丸子,神智總算完全恢復。
她很快定下神來,看了眼自己的鞋后,微微福了福身道:“回二少爺的話,奴婢沐蕭竹。”
“我沒見過你!彼湟馐愕奶裘,微微內陷的眼窩閃著一抹兇光!芭臼谴瑝]的奉茶丫環,今日隨大少爺到杏春院伺候!
“林家是要垮了嗎?連船塢里沒教養的粗使丫環也到宅子里鬧?”他話中盡是譏誚之意。
垂眼望著地面的沐蕭竹緩緩抬眼,若有所思的看道:“二少爺酒還未醒,請回屋休息,不要徒增煩惱!
被她慧詰的揶揄,氣焰囂張的林星河頓時楞住。
在始終平靜如常的她面前,他忽地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小灶房外不再是無邊的黑夜,幽亮的曙光已透過木窗照進來,灶中的火苗暖熱跳躍,他在一冷一暖的光線里看清她的長相。
一名十五,六歲上下的瘦弱姑娘,有著一張清秀的臉,這張臉頰沒有一丁點女子該有的圓潤,但有失柔美的面上卻有著一雙溫和靈氣的水眸,閃亮中盡是溫和與慧黠,往下看是微挺的俏鼻,嫣紅的唇邊有兩道看起來很頑皮的笑紋,想來她常常帶笑。
笑?他要讓她笑不出來。
林星河布滿繭的大掌大力鉗住沐蕭竹不算小巧的下巴,沒有絲毫客氣。
她瞠大眼,倒抽一口冷氣,陡地被拉到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帶著酒氣的鼻息落在她的臉上。
“是你把我弄回來的?”看她失去鎮定,他惡劣地笑了。
“回二少爺的話,是。”
“是你給我換的袍子?”
“是奴婢做的!便迨捴耖_始發抖。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兇,仿佛要將她撕成碎片似的。
“這也是你干的?”他又指了指自己被布繞上的額頭。
“回二少爺的話,是的!
“誰讓你干的?”
“我,沒有人吩咐奴婢!
陰鷙的眸光筆直看入她的眸底,那里除了慌張別無其他東西。
“哼!”他一把推開她。
“奴婢告退!敝孬@自由,她拿起灶上的鞋,赤著足,一步一步往門邊退。
她狼狽的樣子令他意識到剛才嘔吐時,并非只吐在自己身上,甚至他還憶起,是她出錢讓馬夫把他扛回了飄絮院。
一雙蓮足剛要邁過房門,低沉的男聲又叫住了她。
“你圖什么?”搭救他總有個理由吧?
細瘦高挑的身形頓時定住,許久無聲。
正當林星河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就聽見她說:“圖?二少爺是說清明上河圖?還是說韓熙載夜宴圖?抑或是八駿圖?這些圖奴婢可都沒有!彼龍D什么?她賠上了自己大半的月錢,不就是出于一片善心嗎?
放下調侃的話,沐蕭竹逃命似的沖出飄絮院,就怕二少爺追過來找她算帳。看著晨光中飄遠的那道身影,林星河面上表情很是奇怪,有怒、有驚、還有些興趣。
“跑?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是新來的丫環,再過不久,她就會像府中其他丫環一樣,在祖母的影響下對他唾棄不已,再過些時日,恐怕她就會到處說他酒醉后的丑態,跟那些奴仆們用今日之事大作文章,且會在暗地里罵他是婊子的兒子,是個酒色之徒。一定會的。
好!他就坐等今日的事被她宣揚出去,到時候,他會親自找到這個小丫環,讓她嘗嘗碎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