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像是個好長好長的夢境,她夢見自己身處在一處鳥語花香、溪水潺潺、鳥獸蓬勃有朝氣的如茵綠地上。
那塊綠地周匝圍繞著綿延雪山,微風吹來不寒不燥,像娘親溫柔的撫慰,讓人好想就那么待著了。
緩緩睜開眼,鄂多海的視線定著在一塊床邊簾幕上,鼻間隱約嗅到了濃郁酥油味,耳邊更傳來一陣陣低低的敲擊頌缽的聲響。
這是哪兒?
吃力地撐起身,她環顧四下一圈,窄小的房間擺滿僧人會用的用品,墻上掛著菩薩畫像,看來像個禪房。
掀開層層覆蓋住自己的毛氈厚被,雖然背上及胸前仍傳來不輕的疼痛,且低頭一看,傷口處還纏著彌漫藥味的布巾,咬著牙,她還是下了床。
穿上靴,拿起那被擱置一旁的斗篷披覆上身,她一步一步緩慢地朝房外移去。掀開厚重的擋風門氈,外頭是一條短短的廊道;穿過廊道,出了正門,一陣強風迎來,她閉眼抖瑟了下,等再睜開眼,一片山谷景色就這么入了眼。
廣闊的山谷正中,有片半結了冰的湖泊;繞湖的山坡地上,零散地落著幾戶民宅和寺廟;而她此刻站著之處亦位于山坡,居高臨下,視野極好。
難道這就是翻過山就會見到的吐蕃舊地嗎?夏日雪融,湖面映照藍天,如天神落下的鏡。
以往她只在嬤嬤口中聽過吐蕃舊地,從沒想過自己可以來到這里,而且還是活著的。
“多海!”
正當她感覺到冷,想拽緊斗篷之際,遠遠的,就瞧見那正擔著牦牛糞干要回來當柴燒的薩遙青朝她大叫;叫完還立刻丟下那些牛糞,用非常之快的速度朝她奔來。
一到她身前,立即將她緊緊一抱,將她身子完全沒進了他的懷抱中,已然長長了的胡髭更是磨上了她的額,模樣似是百年沒見著她一樣。
“你終于醒了,我以為你不醒了!彼谅曊f著。
雖然他的聲音沉穩,可那不斷吸吐的反應,讓她知道他此刻是激動的;感受著他胸膛不斷熨貼過來的溫熱,她不禁濕了眼眶。
是啊,她也以為自己醒不來了,就在那穿背而過的劇痛之后。
她就讓他這么抱著,直到她感覺兩腿有點虛軟,且背部又傳來陣陣痛意。
“痛……”她抑不住地輕喃。
聽她呼痛,薩遙青立即放開她,隨即將她打橫輕輕抱起,快速往里面走。
“我忘了你的傷還沒好全。”
“應該……很快就會痊愈。”臉枕著他的胸膛,她感到無比安全。真想往后若倦了,都可以這樣靠著他!斑@次,我睡了多久?”
“十五日!
十五日?!她整整昏迷了十五日!她霍地一驚!胺盼蚁聛恚
“先進屋再說。”他不放,直到進了先前的房間,安妥地將她放上床榻。
“我們得回崁兒村。”他一松手,她馬上站了起來。
“你現在還不能亂跑!彼醋∷。
“我們得回去,嬤嬤還等著我,等著我取瑟珠回去!你別擋我,你不走,我自己走!”
“鄂多海!”他不得已再用一個緊抱以抑制她頻頻想走的舉動!凹词宫F在回去,也可能晚了,何況我們沒有瑟珠!
是,她沒有尋到瑟珠,就算回去了,也無法說動那些村民。她一手抓住薩遙青的腰間,將那布料捏得好緊好緊。
“而且,嬤嬤她……并沒有要你回去的意思,你知道的!
嬤嬤說,要她跟薩遙青走,走得遠遠的,別再回去,但……“我要回去,我的命是嬤嬤給的,我不能這樣!”她再次掙動。
“別動,你的傷口會裂開的!嬤嬤那樣做,是為了保住你,如果連她這點心思你都不入心,是不是枉費了她辛苦把你養大?”
“可我……”
她的話止于一聲哭泣。從小到大,她頭一回這么傷心地哭了。
她懂嬤嬤的心,完全懂;但要她就這么割舍掉這如同母女般的感情,讓她在這里毫無作為地倒數著那個對自己有著天般高恩情的人的生命,她辦不到,她真的真的……辦不到啊。
那比一刀一刀凌遲地剜她的心還痛!
感覺到她溫熱的淚水滲過布料沾上了他的身,薩遙青可以深深感受到她的無力和悲傷,卻也僅能更抱緊她。
雖然他從未體會過如斯深刻的親情,但要她就這么束手以待,直至親人的生命終了,他也是萬般不舍。
伸手替她拭去臉上的淚,但那濕意卻不斷涌出,見著向來強悍的她哭得如此心碎,他也跟著擰心了。
“姑娘醒了?”這時一名有點年紀、手持轉經輪的僧人聽到房內的聲響,于是掀開門氈走了進來。
“感謝您的收留和照料,她剛剛醒了!彼_遙青說。
他在山里不眠不休地背著鄂多海奔跑了兩日夜,最后來到這臨著湖邊山坡的小寺廟,變回人形的他馬上將她抱入廟中,幸得眼前這僧人相助,她的傷勢才逐漸好轉。
“我適才聽到你們提到瑟珠?”僧人問。
“您知道瑟珠?”臉上還掛著鼻涕和淚水的鄂多海馬上回問。
“湖的那一頭有戶工匠人家,他們曾供過瑟珠給山上的大廟,你們要不要去問問?”
聞言,鄂多海和薩遙青不禁對望,幾乎是立即地,不待鄂多海說話,薩遙青便開始收拾著東西。外頭雪況雖暫歇,可寒意仍是沁入皮骨,為了怕傷勢未愈的鄂多海受寒,所以他朝她身上覆上一層又一層保暖衣物。
“太多了!辈乓粫䞍汗饩,她便被裹得只剩下兩只眼睛露在外頭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從覆面的布料后頭傳來。
“外頭冷,我速度快,怕風凍了你!彪m僅是幾句話,可先前見鄂多海昏迷十數日轉醒,薩遙青的擔心不表自明。
如果她知道這幾日他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榻邊,像個傻子似地望住她毫無動靜的眼皮,就只為了怕錯過她任何一個抖顫,她應該就不會覺得眼下他的舉動太夸張。
依了薩遙青,鄂多海沒再說話。
向僧人再次道謝之后,薩遙青便背起鄂多海朝僧人所說的湖的對岸奔去。
雖然湖沿岸的人家沒幾戶,不過他還是背著她找了好一會兒,最后總算來到工匠家門口,他們沒有敲門就直直闖了進去,那嚇得正在砂輪上磨石子的工匠差點將自個兒的手指給磨了進去。
“你們是誰?”工匠站了起來,一臉驚懼。
“瑟珠在哪里?”薩遙青東張西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菜市里買菜。
“瑟珠?這……”工匠緩緩抬起自己的手,原來他手中正捏著一顆似是烏瑟縞瑪瑙的原石。
“這就是瑟珠?”
“不是!蹦弥旇У氖旨泵κ栈。
被薩遙青背在身后的鄂多海要他放她下來,等腳落地,她走到工匠身前,誠懇地說:“爺,還請您幫忙,我們急,要瑟珠是用來救命的;我的家人正等在那遙遠的山下,沒有瑟珠,她可能會就這么死了。所以……求您了!
因為心急,所以鄂多海兩膝一曲就往地上跪去。
“姑……姑娘!你快起來,我活了這大半輩子只有跪過人,可從沒讓人跪過,快請起來!”
扶起了鄂多海,工匠看著她那張憔悴又憂心的臉容,不免思及數年前的自己;那時他為了病重的妻,帶著制好的瑟珠到山頂的大廟,在佛前磕首頂禮數天數夜,連額都磕破了,最終總算求到她的妻病情好轉的往事。
“其實我手上這個只是縞瑪瑙,瑟珠原石。你們等等!被剡^身,他走回一張供桌,在桌前跪地頂禮之后,恭敬地自桌上取來一木盒,打開后說:“這才是九睛瑟珠!
水色質純若此的原石讓他找了近一年,帶回后又磨了數日,而后以蘆葦筆沾料,慢慢將白色紋路染進磨細的圓筒狀黑色縞瑪瑙石中,經火爐高溫焊熱,再埋入石堆中冷卻而成。
盒中的九睛瑟珠黑白分明,條紋細致,毫無瑕疵,一見即知用了心、帶了誠去做的。
“快去吧,別讓家人等著了,希望這瑟珠可以救得你的家人。”工匠沒再多話,只是將瑟珠遞向鄂多海。
接過工匠手中的木盒,鄂多海再次虔誠道謝,便與薩遙青走出工匠的屋子。
可不知是否老天要來考驗他們,適才來時并未下雪,此刻他們腳才一踏出,鵝毛般粗細的雪便紛紛落了下來。
雖然帶著傷,但鄂多海仍是毫不猶豫地走入雪中。
“等等……”這時薩遙青喊住她。
“我們沒有時間等!彼_下未停。
“我說等等!”他拉住了她,要她看住他。沉吟稍許,他說:“你異于常人的恢復能力,我知道了!
“所以?”經他這么一說,她這才意識到那一直以來自己遮遮掩掩、極怕被人發現的異于常人之處,在這次受傷后,像是已無可掩藏地敞露在他眼前。
所以,他會害怕嗎?他會不會以異樣眼光看她,甚至是……遠離她?
她抓著木盒的手益發地緊縮。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而我也有個秘密想告訴你。只是我怕你會承受不住!憋L雪中,他撐高身上的斗篷,擋在她身前,盡量不讓冰寒落到她身上。
若他現在不變回原形帶她回村,堅持下山的她,最終只會在傷病交迫下死去。
因此,他情愿她怕了他,也不愿她白白送死。
她望住他帶著猶豫的眸子,說了:“現在我不能夠承受的事情,只有兩件。一件是救不了嬤嬤,另外一件則是……你離開我!
也許前一刻她還怕著他可能因為她的不同而遠離她,但若真是如此,這幾日下來,他要走也早該走了,不會留到現在。眼前他非但沒有離她而去,反倒還與她越靠越近,近到兩條靈魂已緊緊相依。
“我不會離開你,你知道的。”
他的音嗓低柔到可化掉凍結的湖水,而望住她的眸子則是那般懇切認真,那模樣令鄂多海不由得心頭一顫,眼眶不禁溫熱了起來。
“不管你的秘密有多大,我都承受得住!彼怯伤览锾由娜,除了剛剛說的兩件事,再沒有什么能令她生懼了。
“我不是人,是妖,一頭猞猁獸!闭f罷,他伸出一只手,來到她眼前,跟著,宛若利刃的獸爪緩慢自他指尖竄出。
可看了之后的鄂多海臉上卻絲毫不見懼怕,反而緩緩伸出手,握住那變成獸爪的他的手。
“你就是你,不會因為你是妖而有所不同!
她喜歡的、眷戀的,是他的心,那顆超越了外在形體的真心哪。
聞言,薩遙青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刻,無疑的,他的心被她的這一番話給撼動了。
無所謂了。即使現在她不怕,但若待他變身后,她真的因懼怕而遠離,也沒關系了。
“我得變回獸,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帶你回村子,我們一起回去救嬤嬤!
他說。
是的,若非他是妖,那么當時被冰柱穿透了身子、轉眼就會沒命的她,絕無可能會有存活的機會,是他將受了重傷的她帶離了那酷寒高山,救了她的。
“嗯,一起回去救嬤嬤!倍醵嗪Uf。
又望住她半晌,薩遙青退后一步,朝天一吼,再次讓那股巨大的精力竄向全身每一處,而后變身為一頭在雪地中狂噴霧白鼻息的巨獸。
薩遙青的變身過程雖令鄂多海屏息,可她卻毫無驚懼,反倒直接走向它,將手放上它光亮的披毛。
跟著它低吼了一聲,避開她的傷處回首一叼,讓她趴臥上自己的背,繼而朝大雪中狂奔而去。
二十日期限已過,仍不見鄂多海和薩遙青蹤影,星霄固然拚命想著法子拖延,可卻止不住藥鋪外頭像沸騰的水一般逐漸高揚的聲浪。
“把妖女帶出來!帶上供屋祭祀山神!”
“山神發怒了!越死越多人了!”
“祭祀必須馬上開始!”
“以女祭山!以女祭山!”
站在窗邊,望住那不顧大雪紛飛仍堅持要擠在大門前的一片黑鴉鴉人頭,星霄倒抽了口氣;他回過身,才想思索還有什么方法可延宕,卻發現星庫爾就站在他身后。
“他們不會回來的,你和我都知道,他們不是死就是逃了。”誰都曉得這時期的山有多險惡,更何況是要他們翻過山巔去。星庫爾說。
“再多給他們一點時間!甭赃^星庫爾,星霄本想往里頭走,卻被星庫爾一把擒住了手臂。
“老頭,我想你根本沒搞清楚狀況,現在不是里頭的那兩個女人死,就是我們星家的財路被斷。我知道你跟那老太婆是舊識,但就算再留她,她也活不久的,何不一了百了,送上山順便止了這亂子。”
“活不久?你是說……”
他這獨子,從小就城府極深且自私自利,常常讓人摸不清他的想法;即使到了現在,也總是突如其來地做出一些連他都無法茍同的事,所以眼前他這話肯定有蹊蹺。
“她中了毒,沒按時服用解藥,毒應該已經散開,現在應該只是撐著一口氣吧。”
“毒?她怎么會中毒的?”
“你給她的藥!
“你在我給她的藥中下毒?!我們星家做的虧心事還不夠多嗎?!就算醫好了百千人,都不足以贖這罪!你這小子居然連你爹的話都不入耳!”
甩開星庫爾的鉗制,星霄氣急敗壞地推了他一把,可那動作自是惹怒了星庫爾,他反推了回去,將那腳下本就不穩的老人給推倒在地。
“你以為你真是我爹嗎?!”他吼。
“我不是你爹,誰是你爹?”居然還動手推了他!
“如果你是我爹,怎么會不愛我娘,卻一心一意把大半輩子耗在一個老太婆身上?!娘到死都還抓著我的手,說你從沒愛過她。她這輩子為你燒菜煮飯,你有沒有夸過她一次?!你如果是我爹,小時連我冷了熱了病了,想要爹一個抱都不成,都是直接將我丟給娘,何曾關心過一聲?而且現在連我想娶誰都不幫,難道我想娶一個鄂多海,就當真不配嗎?呵,這樣還敢說是我爹?!”
“庫爾……”
聽進星庫爾的心底話,星霄不由得椎了心。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行為,對于星庫爾和他娘的影響竟是那么大。
原來,他一直是活在自己那因為愧疚而無法自拔的過往里,連庫爾和他娘的大半人生光陰也一并陪葬了進去。
“從現在起,由我來當家,你就繼續去和那些草藥過活吧!
不再理會跌坐在地上的星霄,星庫爾去外頭喊了幾名一起采礦的漢子,便入內去到關住初音與鄂嬤嬤的房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