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絮絮飛落,不大的前院,原先的厚重積雪早清除干凈,如今石板地上僅一層薄薄細雪,廂房外檐廊掛著幾盞燈籠,整夜不熄。
“我收到消息,你還要十日才回金陵!庇崃④庨_口。
“海寇剿滅之后,我急報密奏圣上,請皇上允準我一人先行返金陵,皇上恩準了,我沒隨軍隊走,一人輕裝快騎提早十日回金陵!庇嗵尿U淡淡道。將帥理應同軍隊返金陵,但他實在等不及了,取下海寇頭領首級那 日,他便寫了奏書加急呈報皇上,很快密旨下來,皇上允他先行返回,但命他不得張揚,畢竟將帥不隨軍并非常規。
他接到密旨當天,立即輕裝返回金陵。
“回來就好……”俞立軒感慨道了聲,“騏兒……”
兩個男人相視,目光交錯一瞬,俞立軒忽覺那聲騏兒喊得不妥,眼前已經是個長得比他高大的男人,如今的余棠騏面上蓄胡,目光凌厲,威儀深重,早已不是十年前的稚兒。
俞立軒嘆了一聲,“你真正是個男人了,喊你騏兒,已然不妥!
“這兩年,多謝你關照儀仁!庇嗵尿U說。
“你……你同儀仁……”俞立軒苦笑,他們的關系,他其實早已明白,只是方才親眼見他對儀仁的模樣,心中仍是有幾分震撼。
“以后有我在,我會好好照顧儀仁,你不必憂心!
“你跟儀仁是母子關系!庇崃④幪嵝选
“我們沒有絲毫血緣,我喜歡儀仁,也勸你對她死心!庇嗵尿U索性說破,一副不打算隱瞞的直白態度。
俞立軒微怔,被他強橫的氣勢鎮住半晌,才無奈說道:“我早已對儀仁死心了。你出海剿寇一個月余,我來余府見不到儀仁,又過兩個多月后,聽說老管事林平被柳蘭芳逐出余府,我便知不妥。林平被逐出余府沒多 久,柳蘭芳對外散播謠言,說我與儀仁有私情,儀仁說她不能害了我,更不能讓你被人指指點點,要我別再來找她。為了儀仁好,我好陣子沒來余府,但一日夜里,夏荷來尋我,說是儀仁病了,柳蘭芳卻不讓請大夫,我原是不信,隨夏荷夜探余府,就看見儀仁房里,窗紙破了未換、喝的是沒煮過、剛打上來的井水,她咳得臉色蒼白……”
俞立軒踱了兩步,仰望夜幕,落在回憶之中。
“我將春綠、夏荷遣出房,問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猜儀仁怎么說?”俞立軒聲音透了幾分苦澀。
余棠騏靜默未語。
“她說,她是自找的,她活該要受罪,她樂得受罪。我不解,追問她緣由,她才說柳蘭芳將她當成你的女人對付,因為嫉妒才百般刁難、苛待她^那時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卻邊咳邊笑著問我,像她這種同繼子亂倫的女人,是不是被燒死十次都不足惜?”
當時,他驚愕萬分,難以置信,有一剎那憤怒席卷而過,想質問為什么她選了余棠祺不選他?可儀仁后來的話,讓他氣怒全消了,他轉而憐惜又憐憫她……
“儀仁對我說,若能被燒死也不錯,因為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比死還痛苦,若能輕易死去,反而是種解 脫!彼蔷湓挻蜻M他的心,也是這句話,徹底澆熄他的憤怒。儀仁對他來說,曾經也是一個不該愛的人,他曾為她數度買醉,那種苦他懂。
“她對我說了你們的事,她說你們回鄉省親那兩個月好過,你回金陵后同柳蘭芳終于圓房……她……”俞立軒回想她痛楚矛盾的神情,此時仍是有些難受,低嘆一聲,又道:“她問我,若是我心愛的女人同其他男人親熱,我的心會不會痛?如果我會痛,那么她的痛就是我的十倍痛?伤粦撚X得痛,因為你是她不該愛的 人,她愛上你已是錯,你同柳蘭芳好才是對的。最后她是哭著說的,痛到極處,活著反倒是種折磨。所以她覺得自己活該被柳蘭芳折磨,即使有法子逃離一切,她也不愿,她懂柳蘭芳的嫉妒,因為她也嫉妒柳蘭芳……”
余棠騏雙手握成了拳,又苦又澀又喜的復雜情緒涌向他。儀仁又為他受苦了,可儀仁比他知道的還在意他……
俞立軒頓了頓,稍稍理順紊亂的思緒,才又說:“去年冬天,我看她被折騰得太過,夜里來探她時同她吵了一回,我告訴她,我決定找人去通知你,我不能真的眼睜睜看她被折騰至死,可她說只要我通知你,她會立刻去死,她說,她已經害了你,不能再讓你因記掛她而分心受傷,打仗不是游戲,萬一你出事了,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我氣得說不出話,離開前,春綠夏荷哭著求我,說她性子固執,是真的會去死,要我別通知你。
“那日爭執后,儀仁當我的面叮囑夏荷春綠,不準她們再找我,否則要將她們放出余府。所以除非萬不得已,她們甚少找我,直到最近這半年,儀仁三天兩頭病著,人總昏沉著,夏荷才幾次求助,她也不敢多拿東西,擔心被儀仁發現。這兩年,儀仁過得十分清苦。
“儀仁沒嫁你大伯父前,我就認識她了,從前的儀仁,不是這樣,從前的儀仁,不會不管禮教,義無反顧愛一個不能愛也不該愛的人。余棠騏,真心的說,我十分羨慕你。你們的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你可以放心。倒是柳蘭芳,你得謹慎處理,她畢竟是當今吏部尚書嫡女!
“我明白!庇嗵尿U聲音低沉地答。
“我回去了,待儀仁身子好些,我再過來看她。你別擔心,我對儀仁已經沒別的想法,我明白她心里只有你!
余棠騏沉默良久,最后只說:“慢走,不送!
一身黑衣的俞立軒淺淡一笑,旋身疾掠,飛檐走壁出了余府。
柳蘭芳在正廳來回踱步,一更、兩更過去,現下都三更天了……余棠騏整整提前十日回金陵,爹爹明明說軍隊預計十日后才返抵金陵!
東院那邊,一個時辰前才終于消停。一名粗使丫鬟方才來報,大夫交代夫人兩個時辰要服藥一回,大少爺要灶房整夜不熄火,除了熬藥,也是以防夫人醒來想吃東西。
柳蘭芳面色凝重,揮手遣退粗使丫鬟,跟前是被余棠騏點名送回尚書府的一干奴仆,眾人在正廳里待了許久,個個低著頭,噤聲無語,等候發落。
“那賤人怎么不死一死……”柳蘭芳聲音極低,神色煩躁又恐慌,“這下怎辦……她要是死了該多好?她要是死了便什么事也沒有……”
白羽在一旁看著,也為大小姐著急,她原就勸大小姐早些安撫好東院的人,以防姑爺提早返回,可大小姐總說再等等,反正老爺說了還有十日。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姑爺提早十日回來……
“大小姐,要不先把府里的奴仆遣回尚書府,依了姑爺的意思,興許能滅一滅姑爺的怒氣。”白羽怯怯道。
“也不能全遣了回去,府里上上下下總要有打理的人手。要打發人回尚書府,正廳這幾個先回去吧!绷m芳眉頭深鎖,她捉不準余棠騏的心思,他一去兩年,對那賤人情意變淡也說不定,這兩年那賤人的容貌已算不上妍麗光華,說她形容枯槁都不為過。
人們說色衰愛弛,或許余棠騏瞧那賤人病懨懨的,愛憐之意也全數消了……柳蘭芳恨恨地想,卻不敢有這種期望。
不成!這兩年她始終狠不下心,一是不想臟了自己的手,二是要讓賤人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可現在被余棠騏發現,萬一那賤人因為余棠騏回來好起來,再次贏得余棠騏的疼寵可就糟了,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白羽,你過來。”柳蘭芳叫了人,白羽走過來,她附在白羽耳邊低聲交代幾句。
白羽聽得心驚肉跳,不安問:“大小姐,真要這么做?姑爺已經回來了……”
“正因為姑爺回來了才要這么做。我該聽你的,早一年半載動手多好!可我以為,那樣欺凌她,早晚她都得死,不必臟了自己的手……現在后悔遲了,動手吧,手臟了就臟了……”柳蘭芳充滿惡意地細聲低語。
“可萬一姑爺發現……”
“只要我們小心行事,姑爺不可能發現!
柳蘭芳同白羽低聲交談后,轉而揚聲對其他人道:“你們收拾收拾,天一亮便回尚書府。
王嬤嬤回尚書府后別跟老夫人多嘴,你只消說姑爺回府,不習慣你們服侍,我另外找了奴仆!
“知道了。”
一干奴仆退出正廳,收拾東西去了。
“白羽,去灶房前,你先交代墨竹天一亮去找牙婆,買十個機伶可用的丫鬟回來!
“嗯!卑子鹦睦锖苁蔷o張,她真有些怕。
“藥放在哪兒,記得吧?”柳蘭芳問。
“記得,一直收在小匣子里。”白羽小聲答,但忍不住又勸道:“大小姐,要不要緩緩?姑爺才剛回府……”
“這時府里全是我們的人才好下手,要是等換了新人,就不容易動手了。”柳蘭芳否決了,“方才灶房的丫頭說了,那賤人每兩個時辰需服藥一回,五更前藥會煎好,你謹慎些,別讓人發現動靜!
“奴婢知道!
白羽福身,走出正廳,往柳蘭芳的房去了。
墨竹正守在柳蘭芳的房門外,一見她就一臉著急地迎上來,“怎么樣了?”
白羽搖搖頭,“大小姐讓我進房拿點東西!
“大小姐呢?”墨竹問。
“還在正廳等姑爺。大小姐要你一早去找牙婆,買十個機伶可用的丫鬟回來調教。”
“為何?”
“姑爺要尚書府來的人全部回去!
墨竹點了點頭,她看著暗沉的天色,心也沉沉的,姑爺回來發現了真相,余府恐怕免不了一番鬧騰!鞍子,你曉得我始終不贊成這樣對待夫人,金陵城里誰不知夫人對姑爺恩重如山……”墨竹嘆氣。
“你不懂,姑爺同夫人……他們……”
“你雖沒說過,但我其實是知道的,可你想仔細些,沒有夫人就沒有如今的姑爺,以年^齡差距來看,夫人沒大姑爺幾歲,何況夫人樣貌不顯老,姑爺心動不過人之常情。
“白羽,你與我不同,早年我被轉賣過幾戶富貴人家,關起門來的奇事見得比你多。姑爺同夫人真算不上什么,你自小跟在大小姐身邊,你們走得親近些,你該勸勸大小姐,把夫人看成姑爺的恩人善待,才可能得到姑爺的心,大戶人家的男主子誰沒個三妻四妾,不管如何,大小姐是余府當家主母,地位已無法動搖,實在不必與夫人為敵……”
白羽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大小姐又哪能那么容易想開,靜默了片刻。
“你勸勸大小姐,現下好好同姑爺認錯,事情或有轉圓之地!蹦窨嗫谄判膭竦馈
“晚了……”白羽低喃一句。
“哪里晚了?凡事只要想做,都不嫌晚。夫人是心慈的,要不,姑爺出征前,夫人有的是機會對大少爺說實情。不晚的,你想辦法勸勸大小姐吧!
白羽面色為難,掙扎一會兒道:“你不懂的。我進房拿了東西就走,你去找牙婆時,挑人記得仔細些。”
墨竹隱隱覺得不祥,多問了一句,“你要拿什么?”
“沒什么。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白羽……”
白羽沒再停留,推門進了房后,立即又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