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啊喜事來——”
輕快的歌聲夾雜著遠處傳來的鞭炮聲響,猛然驚醒了她。
史璇翎眨眨眼,熟悉的天花板、昏暗的床帳才逐漸映入眼簾。她使盡全力推開被褥,忽地頭暈目眩,險些又失去意識。
“咦?二小姐?”丫頭聞聲揭開床帳,嚇得驚叫起來!霸瓉砟谶@兒,大伙兒找您找得急死了!”
璇翎勉強扶著床柱起身,涔涔汗水浸濕了整片額頭,耳畔嗡鳴,間雜著丫頭喳呼聲。“老爺、夫人已經先赴喜宴去了,元彬少爺還在到處找您呢!”
元彬?
璇捌聞言虛弱地抬起眼眸!霸蛟谶@兒?”
“是啊,”丫頭坐下來,拉起床頭的繡枕讓小姐墊著,并回道:“元少爺沒找著您,應該還在府里!
“你去請他過來,只準叫他一個,快去!”
璇翎虛弱地推她一把,丫頭領命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過來,總覺得有些不妥。
“二小姐您……您身子不舒服嗎?”那臉色實在太過蒼白,元氣都被抽干了似的,方才推那一下,簡直像貓兒撒嬌,根本一點力道都沒有嘛!
“別管我,快!”璇翎低斥。
丫頭嚇了一跳,逃命似地飛奔而去。
璇翎望了窗外一眼,只見一片灰灰蒙蒙的,似乎還飄著雪花。
忘了問現在到底是什么時辰,已經拜過天地了嗎?
想到璇瑩當前的處境,璇翎便心驚膽顫,寒毛根根直豎起來。
這傻丫頭,婚姻大事豈能由著她胡來?
不多時,元彬匆匆跨進門檻,一路劈頭大罵!笆疯,虧你姐姐平時這樣疼你,她大喜之日你怎么還敢闖禍?待會兒姨丈、姨娘問起,你皮兒可得繃緊些,我才不睬你——”直待走近她身邊,仔細端詳了她的臉,滿臉慍色霎時化作擔憂。
“瑩兒?你生病了?”
“表哥……我……我是翎兒。”
她微弱低語,一字一字卻是鏗鏘有力。
“嗄?”元彬聽得臉色丕變,茫然瞪著表妹,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是翎兒!辫嵫劭糁饾u紅了,聲音破碎地哽咽道。
“不、不可能……元彬聞言不禁往后踉蹌了幾步,想否認,但瞪直了眼睛,怔怔瞧著表妹楚楚可憐的模樣,分明是璇翎無疑,
“你……你你你你……”
說起這對孿生姐妹,盡管臉容外貌一模一樣,脾性卻是天南地北,他極為熟悉她們姐妹倆,自然能分辨。
醒悟后,元彬頓時張大了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嚇得魂飛魄散。
“我的老天爺,這可是欺君大罪!”
馬車飛馳,鐵蹄匆匆踏過大雪飄飄的濕涼路面,直奔令狐府而去。
史璇翎閉眸倚靠著車背,身上只裹著一件單薄的披風。
寒意悄悄鉆進領口,教她打起哆嗦。元彬倒是急得滿頭大汗,望著窗外的天色直嚷:“該死,他們八成已經拜過堂了!”
“得在洞房前掉包回來!辫嵛⑷醯驼Z。
“回頭我要揍扁那丫頭,你別想護著她!”元彬咬牙切齒的,朝空中重重揮了下拳頭。
璇翎聽了,掀開眼簾,唇角不覺綻開一抹淡淡的微笑!暗綍r候,替我多打兩下——”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換她回來,那蠻丫頭確實是該好好挨頓板子。這回,連她也不能輕饒她了。
“待會兒馬車停在令狐府后巷小門,你留在車里等著,我從前門進去,先和姨丈、姨娘打聲招呼應酬一下,再偷偷溜到新房去,設法將她弄出來!彼宜切履镒拥谋硇,進去還不難。
正說著,馬蹄聲漸漸緩了下來,慢慢隱沒在小巷中,戛然而止。馬夫回頭沉聲喊:“爺,到了!
“好!痹虺砻命c一點頭,下了馬車,對馬夫命道:“好好守著。”
璇翎聆聽著離去的腳步聲,一墻之隔,還隱約傳來喜宴上的喧鬧聲。
爹娘不知察覺異樣了沒?
應該……不至于吧,璇翎暗自思忖著,瑩兒臉上覆了蓋頭,每一步都有眾多幫手前后簇擁,場面越是混亂,越容易蒙混過去。
她傾身揭開轎簾,馬夫立刻警覺地回頭!按笮〗?”
璇翎采了探四周環境,問道:“附近有人嗎?我想下來等!
馬夫聳起濃濃的雙眉,遲疑道:“外頭很冷的……”
“冷才好,我就怕自己睡著了!辫崦銖娦α诵Γ碜榆浘d綿的,完全使不上力。
瑩兒不知哪兒找來的蒙汗藥,到現在,她眼前景象還轉個不停呢……
高墻另一側,令狐府。
對比前庭鼓樂齊奏、賀客盈門,后苑花園可就冷清多了。
皚皚白雪飛落枝頭,冷霧寒霜中,卻有人提著兩壇酒,仰臥小亭中。
須臾,新郎官提著大紅蟒袍踏上臺階,朝雪中人笑道:“來都來了,何必神神秘秘?”
“我一見到大排場就犯頭疼,最好能免則免。”綺南雁翻身坐起,抓起一壇酒往令狐雅鄘拋去!皝韥韥恚茨阋槐,就當祝賀過了!币运麄兌嗄杲磺椋闊┑亩Y數盡可免了。
“好!绷詈培{穩穩接住壇子,掀開壇口便仰頭大灌。
一抹白影忽然穿過回廊,鬼鬼祟祟地低頭疾走。
紡南雁斜眼一睨,立即警覺!坝匈\?”
“往新房去,莫非是采花賊?”令狐雅鄘也瞧見了,與好友對望一眼。
開玩笑,那還了得?
兩人同時拔身而起,綺南雁顯然稍快一步,翩翩落在白影跟前,伸手一指,便將那人定在原地。
“這位兄臺,宴席設在前廳,茅房也不是這個方向,敢問這么晚了,您想打哪兒去呀?”他笑吟吟地扯開笑臉。
“大膽!還下立刻放開我?”元彬沒料到居然被人逮住,又見迷人衣著粗陋,言語便不客氣。
“做賊的,脾氣還不小啦!”綺南雁摸摸鼻子低笑。
“我勸你最好實話實說,否則只好送官府了!绷硪坏缆曇繇懫,令狐雅鄘緩緩繞到元彬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蹙眉。
瞧這人不像宵小,倒像個世族公子,究竟何事鬼鬼祟祟?
“你……你……”元彬一看到他,臉都綠了,怕當真驚動了官府,忙不迭地先攀關系再說。“我叫元彬,是新娘子的表兄,你不記得我么?咱可是同榜進士啊……”
“是嗎?”令狐雅鄘搔搔腦袋,那是應邀而來的賓客嘍?“不記得!
“他說他是同榜,你們考場上沒見過面嗎?怎么記性那么差?”綺南雁忍俊不已。
“同榜之人多如牛毛,哪能統統記得?”令狐雅鄘橫他一眼。
“說的也是,那怎么辦?”綺南雁咧嘴笑問。
“不說實話就報官了。”令狐雅鄘聳肩。
“且慢!元彬嚇得幾乎昏倒,忙不迭叫道:“妹婿!且慢!你……你娶錯人了!”
“嗄?”令狐雅鄘和綺南雁聽了面面相覬。
事到如今,想瞞也瞞不了,倒不如和盤托出,且教新郎官自己排解,總比他被人拉到官府、整件事情鬧開還強。
元彬心一橫,便把來龍去脈仔細說了一遍,令狐雅鄘越聽越是心驚,俊臉霎時僵凝。
“好啊,了不起,說得比橋下說書的還精彩。”綺南雁忍不住鼓掌叫好,語氣是明顯的不信。
“是真的,”元彬不理會他,逕自沖著令狐雅鄘吼道:“我表妹——你真正該娶過門的那一位,現還在后門等著!你若不信,何不親自過去瞧瞧?”
“說得煞有其事,該不會有同黨吧?”綺南雁負起手,仍斜睨著他,只怕他們前腳走了,后腳立刻有人放了他。
“求你了,正所謂夜長夢多,別光杵在這兒!”元彬急得滿頭大汗。
瞧他這模樣,若替他解了穴,他恐怕要當場跪下了。令狐雅鄘不由得遲疑了下,才點頭道:“好,勞駕兄臺休息片刻,我去去就來。”
然而來到了后門,門卻是鎖上的。
令狐雅鄘抬起鎖頭查看。園里那頭笨熊,難道都不先察看一下?若他所言是真,那么進來時只要以賓客身份入內即可,但那之后呢?他打算如何換人出去?難道就這么瞎打瞎撞碰運氣嗎?
綺南雁湊過來瞧了一眼!斑等什么,開門啦!”
他聞言執起鐵鏈兩端,運勁一扯,鐵鏈應聲斷裂。小心推開門板,踏出門檻,斜里突然銀光閃爍,伸出一把亮晃晃的長刀。
“你是誰?”馬夫擋住身后女子,沉聲道。
“見我身上的衣著,還猜不到我是誰嗎?”令狐雅鄘厲聲斥喝!白岄_!”
馬夫猶豫片刻,才收刀退下。他身后矮階上端坐著一名女子,身上包裹著玄黑披風,頭戴風帽,肩上飄落幾許雪花。
聽見聲響,女子便從披風里伸出一只皓腕,微微拉開風帽,露出半邊側臉。
那張臉,他依稀早就見過了,一樣的黛眉杏日艮,一樣的俏鼻櫻唇,卻有截然不同的氣質。
妓房出現的那丫頭,靈巧刁鉆,黑眸里蘊著一把火,而她,就像一片煙波浩渺、寧靜幽遠的湖。
令狐雅鄘目光凝定在她身上,胸口忽然沒來由地一陣緊繃。
那雙晶瑩無波的黑眸直勾勾望著他,如月光、如雪輝,如深沉遙遠的星子,澄澈透明,深不見底。她臉色蒼白得過火,太疲倦虛弱,身子甚至微微打顫……
以她這樣的姑娘,做為你的伴侶,與你匹配,絲毫不遜色。老夫敢擔保,她絕對是最適合你的妻子……
他微瞇起眼,不知為何,突然憶起某人對他說過的一段話。
坦白說,起初他并未把這話放在心上。什么叫匹配?什么叫適合?遜色與否,是指與他相較嗎?男人與女子又該如何比量?
若是指能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侍奉公婆、知書達禮的女子,那京城淑女不知凡幾,何必非她不可?世上說親講媒之人,總愛說得口沫橫飛、花言巧語,而蜜糖般的溢詞底下,能有幾分真實?
到如今,大婚日的此時此刻,這話卻無端端地從腦海中升起,教他不自禁地迷惑……眼前的這一位,就是足以與他匹配、絲毫不遜色的女人?
這女人如一朵即將飄落的白梅,清麗孱弱,不堪一折,為何說她是足以與他匹配的女人?又為何,他會想起這段話?
雅鄘眉峰一緊,在她眼前半跪下來。
“你叫什么名字?”他沉聲問。
她坦然凝視他的眼,啟唇道:“史璇翎!
他懷疑地偏著頭,又問:“我怎知你們誰是真的?”
“我是真的!睕]有一絲遲疑與慌亂,亦無贅詞狡辯,她微抬下頷,說是便是。
隨著她抬起頭,風帽頓時滑落,夜風伴著雪花撩起她耳畔的長發,長發絲絲飄向他鼻間。令狐雅鄘以扇柄輕輕撥開,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她臉龐,半晌沉吟不語。
綺南雁不耐煩地低叫:“還不抱她進來,省得教人瞧見!
也是。令狐雅鄘伸手橫抱起她,忍不住訝異于她的輕盈及冰冷。她毫無反抗地倒進他懷里,眉心微微碰在他喉頭上,冰涼的程度簡直教人心驚。
他馬上將她抱得更緊,恨不得把身上所有溫度都傳到她身上。
懷里的人兒似乎輕輕吁了口氣,本能地往他身上挨緊了些。
冷嗎?很冷吧?她到底凍了多久?
綺南雁走在前頭開路,不時頻頻回首,發現令狐雅鄘似乎越走越慢,忍不住皺眉催促!霸趺戳?快。
沒想到這一催,令狐雅鄘索性下走了。
“等等,我被搞迷糊了……”他腳步一停,杵在原地。
綺南雁聞言翻起白眼,斥道:“何必多想?新房那個肯定是假的,她表哥總不至于陪妹妹們開這種玩笑吧?若不是開玩笑,在這緊要關頭,她表哥豈會認不出誰是誰嗎?”
話是沒錯,光就這一點他并無疑問,有疑問的是——
明明是一門單純的親事,何以搞得如此復雜?令狐雅鄘越想越覺得詭異。
這對姐妹神神秘秘的,葫蘆里不知藏了什么膏藥,既然他也牽扯其中,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
他轉頭看看左右,不遠處正有張石椅,他走過去將她安放下來,再度半跪在她跟前。
“我問你,進出妓房的姑娘是誰?”他得問清楚才行。
“是……是我孿生妹妹。”史璇翎垂下眼臉,沒想到他會突然間及此事,一時心慌起來。
令狐雅鄘緊盯著她,又問:“她為何如此?”
史璇翎小心翼翼地別開臉,思量片刻,才回答他!八皇呛闷妫环判奈壹藿o你,想親眼確認一下!
“喔?”他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地冷哼:“那確認之后呢?”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史璇翎終于回眸,抬眼直視他——
時辰已經不早了,天與地皆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一襲婚袍,單膝跪踞,英拔挺秀的俊顏上鑲嵌著一雙黑黝黝、宛如星辰的眼眸,即便夜色深沉,卻依然光彩懾人。
如此接近地與他視線相接,她心房頓時灼熱起來,有一股無以名狀的奇異震顫悄悄升起,使她不自在地屏息。
她是怎么了?
那雙眼眸仍然也斜著她,微揚的薄唇略帶譏誚,渾身難掩傲放之氣,一時間她竟覺得他難以逼視。
“我要實情!
令狐雅鄘目光瞬也不瞬,接著,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她為何代你出嫁?莫非是見過了我,愛慕難舍,決心取而代之?”
才不是!璇瑩只是胡鬧了些,但絕非自私之人,再說,他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璇翎急得酥胸起伏,受不了妹妹遭人誤會,再也顧不了其他,脫口說道:“不,她說你絕非良人,不愿見我出嫁受苦。”
“喔?”
令狐雅鄘一愣,繼而危險地瞇起眼,嘴角勾起。
豈有此理,還未請教是哪一家的千金如此有教養,自己跑去大鬧妓房,還有臉說他“絕非良人”?
“所以呢?她便代你犧牲?哈哈哈,好個姐妹情深——是嗎?原來如此,那也很好啊,我一直以為要迎娶的姑娘是她,第一個見到的也是她,如今連拜堂都拜過了,干脆將錯就錯算了——”
他忽然沒來由地大笑。
史璇翎聽了,當場倒抽一口氣,蒼白的臉容又驚又懼。
“你……你……怎么可以……”
“喂,別鬧事。 本_南雁亦大驚失色。
“那你呢?”
令狐雅鄘突然回過頭,睨著她!懊妹么,你不就逃出生天了?干什么回來?難道也是舍不得妹妹受罪,才拼死掙扎,想把她換回去?”
“不是,我和你已有婚約,我什么都沒想。”史璇翎急忙搖頭否認。眼下不是激怒他的時候,要緊的是先把瑩兒救出去!
“時間不早了,快將她們換回來吧!”綺南雁蹙眉道。
真不懂他干什么這么麻煩,反正兩個女人長得都一樣,不就是弄錯人嗎?管他孰是孰非、愛嫁不嫁,總之過了門、圓了房,生米煮成熟飯不就好了嘛!
令狐雅鄘暗自沉吟。原本一開始,他對這門親事并沒有太多想法,娶妻生子從來不是他眼中的第一要務,只是某一日,皇上突然提了這門親事,他便一口應允。
當時他想,男兒有了功名,成家立業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再者,婚事是皇上金口賜予的,有什么反對的理由?
況且為了促成這門親事,還有人拍著胸脯向他保證,這姑娘必定是個絕對適合他,足以與他匹配、絕不遜色的女子呢!
因此對她,他微微有些好奇,卻稱不上掛念。
在妓房誤認小姨子是她本人時,則是驚愕多過于一切。
隨后事務繁忙,日子久了,印象也就淡了,婚期一日日逼近,鮮少幻想過她的模樣。
卻萬萬沒想到,迎娶來的竟是個心不甘情不愿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