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
「我不是!
「你是葉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啦,嗚~你忘記我了……我是艾筱楓啊,楓葉、楓葉,我們說好要一輩子的,你答應我永遠不分開。」
「我沒說過!」
扣上安全帶,葉新恒看向車窗外,天一口氣暗下來,烏云籠罩整片天空,空氣里的水氣沉重了蟲子的翅膀,燕子低飛。
他若有所思,兩根指頭飛快敲擊著大腿。
他的眼睛相當漂亮,雙眼皮既明顯又深刻,眼珠子像泡在水里的龍眼籽,黑邃幽深。他的五官俊美,皮膚白皙,找不到毛細孔的臉皮讓許多女人又羨又護。但他的濃眉內斂,神情嚴肅,目光下怒自威,薄唇微抿,看起來不茍言笑。
如果不是他夠高、如果不是他的眉毛夠濃、如果不是這幾年鍛鏈出來的六塊肌讓女人流口水,他會被錯認為女人。
記住,他痛恨這一點!
葉新恒在艾筱楓投販賣機的時候就認出她了,可他沒上前打招呼,反而加快腳步從她身后走開。
原因一到原因十都是三個字——怕麻煩、怕麻煩、怕麻煩……
對,她是個麻煩人物,她和橡皮糖是同綱、同目、同科、同屬又同種的東西,沾上了,就跑不掉。她不懂分寸(身為女人,在他裸體時,應該轉開頭,而不是笑著巴上來),不會看臉色(他板起臉代表生氣,而不是欲擒故縱),不知道什么時候該消失,不曉得厭煩不只是形容詞……她有一大堆以「不」為開頭的缺點。
硬要找出某種動物來比喻她?無尾熊吧,雖然不是太貼切,但痛恨當尤加利樹的他有權利說話。
艾筱楓完全沒變,眼睛和十二歲時一樣靈活,鼻子和十二歲的時候一樣小,嘴巴和十二歲的時候一樣紅,就連身高也相差不多,當然,最像的是投販賣機的期待表情和動作。
她十二歲的時候,就常把零用錢拿去貢獻給學校的販賣機。
她會先在販賣機前面站半天,決定買什么之后,飛快把錢放入投幣孔、飛快壓下選擇鈕,飛快蹲下來,打開下面的塑膠蓋,把手伸到里面接東西。
她對販賣機有著讓人無法理解的著迷。
為了玩販賣機,她常常買一堆喝不完的飲料,然后從走廊那端一路跑回教室,把飲料擺在他桌上,笑得滿臉諂媚,說:「葉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飲料請你喝!
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不,那是艾筱楓的認定,他沒這么想過。
他不愛當她最好的朋友,主要原因有兩個,次要原因有……兩百多個。
第一:就算他穿著男性、說話男性、動作舉止都很男性,她只肯相信他是女的。(他曾考慮把她拉進廁所里面秀秀小鳥,后來覺得太變態而作罷)。
第二:她很矮、年紀比他小,卻老是對他說:「葉子,你不要害怕,我會照顧你。」(記住,是女字旁的你,不是人字旁的)他一個堂堂大男生,還欠她照顧?
他還討厭她成天到晚跟在他背后,葉子、葉子的亂喊。他討厭她一頭熱的說:
「我是楓、你是葉,楓葉、楓葉,瞧,我們注定要當好朋友!
他討厭她一天到晚追在他背后,吵著要和他交換日記。討厭她一大早就跑到爺爺家門口,扯著喉嚨大喊,「葉新恒,我來接你了。」
見鬼了,誰要跟她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他只是人生初逢不幸,爺爺身體不舒服,孝順的爸媽和阿姨、姨丈討論過后,決定回臺灣設立分公司,順便照顧住在臺灣的老人家。
爸媽在臺北開公司,每個禮拜只能回鄉下一趟,基于公司草創,工作比較忙,他們理所當然把兒子留下,讓祖孫彼此照顧、作伴。
鄉下地方哪來的美國學校,中文不夠強的他,只好和一群比自己小兩三歲的小毛頭上同一個班級,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被派坐到艾筱楓身邊,被她錯認為女生,被她精神洗腦,也被她纏上。
他們的相遇緣于倒楣乘以倒楣的倒楣次方,在諸多倒楣圍繞之下,他打死都不想和她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終于,臺灣的分公司找到可以接手的經理人才;終于,他們說服爺爺奶奶,一起到美國生活;也終于,他從小學畢業,拿到一張臺灣的畢業證書。
他人生當中,最爛的十個月就此結束,他再也不必和臟兮兮的野小孩一起上課下課,再不必和他們玩無聊幼稚的打架游戲,更不必看他們罵臟話、吐西瓜子、比誰的尿尿射得又遠又長。
他和艾筱楓已經過去,而那段可怕記憶淹沒在光陰歲月里,他怎么可能讓自己重蹈覆轍?
認她?門兒都沒有。
「表哥,你在想什么?」雙手握住方向盤的喬以勵轉頭問。
「沒有。」
以勵是他的表弟,他們的母親是雙胞胎,兩個人眉宇間有幾分相似,但個性大不同。
他個性冷淡,以勵性格溫暖;他嚴以律人律己、力求完美,以勵寬以待人待己,什么事,看得過去就可以;他讓人難親近,而以勵親切熱情;他對女人不感興趣,而以勵是排行榜前五名的大眾情人。
雖然他們都長得很美……呃,這種形容詞很傷人,應該說,他們都是花美男比較正確,尤其在喉結未跳上喉嚨的青春期之前,常有人錯認他們是女生。
差別在于,被錯認時,以勵非但不以為意,還會綻放燦爛笑容,以電昏他人為娛樂,而他會把人抓到暗巷里面痛揍一頓,至于為什么要把人抓到暗巷?呃,知道的嘛,北極熊的攻擊畫面有點凌厲。
什么?他不是北極熊?對啊,他不是北極熊,但他是北極冰人,記住哦,除非是夏天,否則千萬別靠他太近,如果被凍掉耳朵鼻子,或被凍成人棍,不要怪說他沒先提醒。
當然,世事都有例外,錯認他是女生的蠢蛋中,唯一沒被揍過的那個,叫做艾筱楓。那是因為……
「表哥,你又分神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又分神了嗎?該死的艾筱楓!
「我在想陸客觀光團,我不想只和別家旅行社搶食平價團的大餅,我想試著走高價位路線,現在大陸經濟起飛,可以做高消費的人不少。」葉新恒搖頭,把艾筱楓從腦袋中央搖開,隨口找話唬弄表弟。
「又是工作,煩不煩啊!
喬以勵翻白眼。他們才從工作里面抽身,表哥又滿腦子想著工作,無趣。
照理說,他的工作能力不算強,沒道理和表哥回臺灣來整頓被前經理搞到沒賺頭的旅行社,但他有很好的溝通能力,要說服前經理和一票尸位素餐的「頭頭」們和平轉離原位,而不會把公司搞得雞飛狗跳,再要向別的公司挖墻角,而不被打趴……這種事非他出馬不可。
「再煩也要做,這是公事!
他們表兄弟倆去游樂園不是閑閑找刺激,而是為了挖角,這游樂園的行銷經理很棒,可惜待在這里不受重視。
從年初回國到現在,他們到處尋找優秀人才,而這些新加入的生力軍,的確幫他們締造許多佳績。
相信嗎?在股市節節落的今天,他們的股票一枝獨秀,連連翻漲,連商業雜志都找上他們,說要做個特別專訪。
初生之犢啊,不害怕沖撞。
「對,公事最大!箚桃詣顭o奈揮手。他這個表哥啊,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享受人生!敢苯踊毓締?」
「不回去,回家。」
晚上品樺要去他那里。品樺是父親好友的女兒,也是他的未婚妻,她是個國中老師,認識三個月,見面三次,一次是相親,一次是開誠布公決定兩個人要繼續走下去,一次是訂婚禮上。
晶樺的脾氣溫和,不太會做家事,但對于教育很有一套,她進新學校不久,就成為首席英文老師,許多家長捧著鈔票要請她當家教。
他有管家,不需要會做家事的老婆,但他需要能替自己訓練出接班人的妻子,所以她對他而言,很適合。
「哇,機器人要罷工耶,是不是大嫂要去你那里?」
「我不是機器人!
他只是對于事業成就有相當大的迷戀,婚姻,是為了生小孩,生小孩是為了有人將他的成就往下延伸,他的偶像是比爾蓋茲,他期待自己成為未來、許多人的偶像。
喬以勵聳肩。他不贊成,但也不會笨到去和他討論機器人事件,反正,機器人特質早就深入表哥的基因里。
「表哥,你真的喜歡羅品樺嗎?你們這么匆促就決定在一起,實在很冒險,你和她連認識都還稱不上!
「我認識她!
他知道她念哪個幼稚園、國小、國中,知道她念完北一女就直接到英國劍橋大學讀書,她沒交過男朋友,是因為她對周遭的男人都不滿意,知道成功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信念。
他和她,是很相像的兩個人。創立事業要找志同道合的夥伴,同樣的,經營婚姻也要找信念相同的女生。
他不喜歡錯了再重來,他喜歡一出手便是成功在望。他相信品樺是那個可以和他站在勝利高峰的女人。
「光靠徵信社給你的那些資料?」喬以勵嗤之以鼻。「你至少要和她出去吃吃飯、聊聊天,說說彼此的想法觀念……」
他話沒說完,就被葉新恒截下!肝液苊!
「忙著賺錢?表哥,你的錢夠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賺那么多錢,卻不懂得享受,不是太笨?」
他和表哥不一樣,他需要美酒加美女,需要名車以及名家珍餿,錢,是用來買開心的,不是用來讓銀行開心。
「這是價值觀問題。」
葉新恒不和他討論這個。以勵是個好兄弟,但他從來就不認同他。
以勵無法理解他為什么對工作戰戰兢兢,就像他無法理解,以勵為什么老要讓不同的女人在他的床上躺平?那種浪費體力和精神的事情,他不做。
「咦?你看!」喬以勵突然放慢車速,指著窗外。
他們的車子從停車場開出來沒多久,游樂園蓋在偏僻地區,附近只有幾班公車經過,少有行人,下著滂沱大雨的下午,一個不帶傘的女生愣愣地站在馬路旁邊,很引人注目。
她的衣服濕透,長發濕漉漉地黏在背上,狼狽的模樣觸動喬以勵的同情。她的手不停揉著雙眼,也不知道是雨水模糊了視線,還是在擦拭淚水。
他嘆氣,大眾情人特質發作。「我見不得美女落難。」
話說完,不等葉新恒表示同意或反對,就把車子停在路邊,用西裝外套當傘,沖出車外。
她是楣女,她是衰仔人,她是天不疼、地不愛的渺渺眾生,男人騙她、朋友詐她、販賣機欺負她,現在連老天爺都來補一腳……她真的好倒楣……
以后怎么辦,回鄉下老家?
不要,一回去,爸媽肯定要她去相親,而且目標絕對是里長伯家的笨阿標,阿標不笨,只是長得笨,他在國小當老師,聽說去年還考上主任,正在等待分派。
她不喜歡阿標,但爸媽很喜歡:她愛葉子,爸媽卻說葉子將來要當大老板,輪不到她來愛;她是視覺系女性,專挑帥哥愛,偏偏爸媽說,忠厚老實才是最好的擇偶條件。
她不曉得爸媽為什么特愛和她唱反調?只知道,人人都說孩子是用來氣死爸媽的,但她卻覺得,爸媽是上帝專門派來懲罰她的。
所以不熬到最后一分鐘,她絕不回去。
雨越下越大,她看不清前方,只能走著,一步接一步,像瞎子摸象。
「小姐,需要我載你一程嗎?」
一個好聽的男音響起,她轉頭,發現喬以勵。
雨水模糊了兩個人的視線,但她還是看見他晶亮的眼睛上方,有著漂亮的雙眼皮,看見他的鼻子很挺,和西方名模有得拚,看見他的嘴型很適合接吻,看見雨水濕了他的襯衫,描繪出他完美的身材。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正在對她放電。
她是視覺系女性,無法對帥哥視而不見,雖然,她剛剛失戀。
「小姐,雨很大,你要不要先上車?」
他的聲音也會放電,電力和雙眼一樣強。
「上車?」
「對,你現在叫不到計程車的!
「我哪有錢叫計程車?」苦笑,她的錢全讓那個該死的男人偷光了。
「那么,我送你一程吧!顾氖执钌纤募纾瑑砂俣氐碾娏,電得她心跳加速。
艾筱楓點頭,她想,霉運已經走到盡頭,還能再更倒楣?
如果他要劫色……對于自己沒有的東西,還怕別人動手?至于劫財,看著對方手上的名表,和蓋在他頭上的昂貴西裝。她輕笑,赤腳的哪怕穿鞋的?
「好!顾谒澈笊宪。
關上車門,喬以勵抽出幾張面紙擦臉,再把面紙盒遞給坐進后座的她。
「雨好大!惯@句話,他是對表哥說的。
葉新恒不太有什么同情心的,但車內冷氣開得很涼,而后座的女人從一上車就開始打噴嚏,他怕染上新流感、怕被抓去隔離,所以再不爽,還是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轉頭遞出去。
當目光交錯那刻,他知道自己錯了,同情心犯濫可是會造成大災難的!許多畫面閃過,販賣機、橡皮圈、飲料、巧克力……最后的那幕,是無尾熊緊緊巴著尤加利樹。
心跳加速中、眼皮亂跳一通,他的血壓在短短幾分鐘內飆到一百八。
「你……」
望住他,艾筱楓的嘴唇發抖,抓住西裝外套的雙手也在發抖,兩顆眼睛看得一瞬也不瞬,才擦乾的臉龐上淚水嘩啦嘩啦!改闶恰
「我不是!顾庇X否認。
「你就是!
她用力點頭,忘不了的,他的眼睛還是大大亮亮,他的頭發同樣是密密卷卷,他的皮膚一樣粉粉嫩嫩,他沒變,和小時候一樣漂亮動人,而且,他左眉梢的黑痣還在老地方。
伸手,她直覺伸手去碰,他一把抓住她,連動作……都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不是!
葉新恒鄭重否認,動手把自己的外套搶回來,可是外套袖子被她抓個死牢。
她不放、不放,想了好多年的男生又回到眼前,她不要放……
「你是葉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啦,嗚~~你忘記我了……我是艾筱楓啊,楓葉、楓葉,我們說好要一輩子的,你答應我永遠不分開!
一輩子?喬以勵猛地煞車,不敢置信的眼光轉到表哥身上。
哇,惦惦吃三碗公,表哥什么時候和人家約定了一輩子?了不起,今天真是大日子,半路居然讓他碰到前表嫂。
「我不是什么鬼葉子!」
葉新恒火大。流年不利,居然還是讓艾筱楓碰上。
「你得失憶癥嗎?你把我忘記了嗎?葉子……你再認真想想,說不定就會想起我!
「我不記得了!」違心之論。
「你說你很喜歡我,你說我很可愛,會永遠記得我!
「我沒說過!」他大聲反駁。
畢業典禮那天,她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回家,他不想讓她跟,卻也不想轉頭和她說話。
但走到爺爺家門口時,她突然發瘋似的沖過來、一把抱住他,連珠炮似的問:「你喜歡我嗎?我很可愛對不對?你會永遠記得我對不對?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對不對?」
她問了十幾個問題,他怕麻煩,連半句話都不回,他沒有說好、沒有說對,從頭到尾都是她當他默認……見鬼、見鬼、見鬼!他干么記得那么清楚?
「有,你說過,不可以反悔!
「你對人家始亂終棄呴?」喬以勵指著表哥,一臉的看好戲。
他對艾筱楓「始亂終棄」?胡扯,他又沒被鬼附身。
艾筱楓又打了個噴嚏,不偏不倚,恰恰好噴在他的外套上,他連忙松開手。
外套,他不要了。
他的動作再次給了她誤解機會,她猛地抓住他的手,連迭的問:「葉子,你想起我了對不對?一定是,不然你不會舍不得我感冒,不會像以前,對我那么好,謝謝、謝謝,我就知道我們是一輩子的交情!
舍不得她感冒?并沒有這回事,純粹是她在幻想。
艾筱楓把外套披在自己身上。嗯~陶醉啊……她記得,這是他的味道……他連身上味道都沒改變,她怎么會認錯人?
葉新恒從后照鏡里看見她的笑臉,他知道完了,多年前的惡夢將要再度開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