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當(dāng)下就吩咐沒有受傷的人,跟隨上去,協(xié)助那校尉捕拿盜賊。遠(yuǎn)遠(yuǎn)聽見那少年校尉的聲音:“不需要了,你們留在這里守衛(wèi),以免敵人再度回來!”
郭安聽聞如此,忙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一行人,沒有受傷的就立在當(dāng)?shù)厥匦l(wèi),受傷的就互相幫助包扎傷口。郭菀央吩咐道:“茱萸,你身上沒傷,先去馬車上看看,我記得貼身攜帶的那個小箱子里放了不少常用藥的,將金瘡藥拿來!避镙谴饝(yīng)了。那些護(hù)衛(wèi)見小姐如此關(guān)心,當(dāng)下紛紛道謝。
水蕓香笑道:“央央,我們上車去,我給你看看身上的傷!狈讲疟蝗嗽诘厣贤系,雖然只有一瞬,卻也有不少擦傷。郭菀央知道自己身份,當(dāng)下就依言上了馬車。
這邊才在忙碌,卻聽見山嶺之上,雜亂的聲音再度響起,卻見那個校尉大人轉(zhuǎn)身回來,下到路上,再度含笑問郭安:“定國侯府家眷有無大礙?是否需要幫忙?”
郭玥已經(jīng)定下心神,當(dāng)下上前,行禮說道:“多謝大人關(guān)心,卻是無礙!
校尉大人聲音里帶著笑意:“你就是郭家小公子罷?果然是英雄少年,臨危不亂!
得了那校尉這一句表揚(yáng),郭玥不由鬧了一個大紅臉。面前的少年校尉,雖然只比他大上四五歲的樣子,但是這般英雄的模樣,無疑是一個孩子心中暗自效仿的榜樣。得了面前這個校尉一句表揚(yáng),能不臉紅?卻聽那校尉繼續(xù)問道:“圍攻你們的,一共是六十七人,被你們留下十二人,現(xiàn)在只剩下四十五人,是也不是?”
郭玥說道:“正是。”
那校尉微微一笑,說道:“都拿上來!”
拿上來?什么拿上來?郭菀央不覺有些好奇,當(dāng)下悄悄的將車簾拉開了一絲。卻見道路邊上,那個年輕的校尉正站著與郭玥說話,邊上十余個兵士監(jiān)押著一群盜賊上前來。才瞄第二眼,卻見水蕓香的手輕輕拍下來,說道:“別看,被人看見了丟臉!”
郭菀央面上一紅,倒是真像做錯了事被娘親逮住了一般。卻聽見那邊校尉與郭玥說話:“這邊是四十五個俘虜,你們辨認(rèn)一下看,是不是就是方才圍攻你們的賊子?”
郭菀央不由略略吃了一驚。四十五個賊子?一個不落全都逮?
面前這個校尉,居然有這個能耐?
卻聽見郭玥吩咐郭安等人:“你們?nèi)ヲ?yàn)看一下!庇峙c那個校尉說話。聲音卻是輕下來,聽得不是很清楚了。
卻驀然聽到了郭玥吩咐:“容媽媽,茱萸,你們幾個女子,都上車去,將車簾子放下來!
郭菀央心中一動,果然,茱萸才上了車來,就聽見了那校尉冷聲吩咐:“將人全都?xì)⒘耍 ?br />
慘厲的叫聲響了起來,郭菀央身子不由微微顫了顫。水蕓香伸手,將郭菀央的身子抱住,輕輕說道:“央央!”
郭菀央嗯了一聲。心中卻是隱隱有些明白,有幾分畏懼,又有幾分感激。
外面凄厲的聲音不過片刻就完全停止了。郭菀央聽見了郭玥的聲音,向那校尉殷殷道謝。那校尉卻也不十分謙遜,說道:“你卻將你們家的婦人護(hù)衛(wèi)全都聚集起來,我還有話要說。”停了一停,又說道:“姨娘與小姐,就不必下車了!
郭菀央心又略動了一下。茱萸下了車,就聽見那校尉的聲音:“你們一個個,都將名字報過來……”聽眾人將名字報完了,才淡淡說道:“今天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今天的賊子,一個不落,已經(jīng)全數(shù)殺了。關(guān)于路上這件事,你們?nèi)珜⒆彀凸芎。如果有一星兒風(fēng)聲露出來,且不說郭家的家法饒不了你們,就是我,知道情況也放不過你們。都知道了?”
聲音里竟然有些森森的冷意。郭菀央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卻聽外面的護(hù)衛(wèi),本身就是軍人出身,先齊聲答應(yīng)了。接著幾個女仆都答應(yīng)了。那蘭葉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微微有些打顫。
水蕓香看了郭菀央一眼,說道:“央央,你且在車上候著。”自己卻掀開車簾子下了馬車。那邊茱萸見這邊響動,急忙過來攙著。
水蕓香掀開車簾子,郭菀央的目光就跟了過去。人群的外圍,是那個校尉帶來的一群士兵,滿臉都是殺氣。而邊上,竟然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尸首。中間是自己的一群人,那個校尉與郭玥站在最前頭。
聽見這邊聲音響動,一群人都將眼睛看過來。反應(yīng)最快的是那位校尉,眼睛如閃電一般射過來,正與郭菀央的目光對上。
郭菀央只覺得心神微微一顫,面前這個戰(zhàn)場之上打滾的少年男子,眼神之冷厲果然是人中罕見。心中涌起一點(diǎn)不服輸?shù)男乃,回了一個淡淡的笑意,眼神里卻不自覺的帶了一點(diǎn)針鋒相對的意思。然而卻也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容造次,當(dāng)下急忙將簾子放下了。
茱萸見水蕓香下車,急忙跑過來,扶著水蕓香。水蕓香下了車,對那校尉斂衽為禮:“民婦多謝校尉大人救命之恩。還望告知大名,以圖后日報答!
那校尉淡淡笑了一下,說道:“定國侯乃是國家重臣,燕王對定國侯素來也愛重。家眷在燕地遇賊,正是我等本分,至于姓名報答之類言語,也就罷了!
水蕓香說道:“校尉大人將賊子全都逮住,一個不落,這等恩義,卻不尋常。還望告知姓名,讓我等有報答機(jī)會。”
今日遇賊,女兒差點(diǎn)成了人家俘虜。雖然最后沒有成為敵人俘虜,但是這事情萬一傳揚(yáng)出去,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誰知道會傳出怎樣的言辭來?一個未出閣的庶女,只要傳出一絲不利的謠言來,這輩子就算完了。
面前這個校尉,卻是將賊子一個不落的全都逮住,全數(shù)誅殺。也就是說,不用擔(dān)心賊人造出怎樣的謠言來了。又憑借著殺人之威,警告郭家上下不得傳出一絲一毫。若不是想要為郭菀央保護(hù)名聲,何必嚴(yán)謹(jǐn)如此?
那校尉未曾說過這樣做的原因,然而水蕓香容媽媽諸人,哪里不懂得。水蕓香堅(jiān)持要道謝,也是這個理由。
那校尉哈哈一笑,說道:“名字么……日后有緣相遇,自然曉得。若是無緣相遇,曉得也無用處。也罷了。至于謝禮么……昨日吃的糖醋魚倒是極好,能否請尊府今天去驛站之后,再送幾條過來?”
水蕓香面色一僵。昨天晚上的魚,乃是央央為郭玥所做。
這個謝禮,相對于救命之恩,相對于保全名聲之恩,確實(shí)是微不足道?墒沁@一頓飯做下來……央央的名聲,豈不是又被這個校尉大人毀了?
這個校尉大人怎么如此魯莽?
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這可是一個難題。
茱萸等人,不知道事情輕重,倒是不由有些奇怪。站在一邊的容媽媽,手足無措,不免在心中暗自責(zé)怪起水蕓香來。沒事出來說什么話,這不是搗亂么?
現(xiàn)在好了吧,這個事情弄不好,丟的是你女兒名聲。
郭菀央呆在車子里,隔著車簾子,也聽見了這邊的對話。雖然沒有看見那個校尉臉上的表情,卻也猜到了那校尉臉上不懷好意的微笑。
這廝是記掛著昨天的仇呢。
沒見過這么小雞肚腸的男人。
略一思忖,當(dāng)下就隔著車簾子,清清爽爽說起話來:“校尉大人有禮了。民女想要與姨娘說兩句話,不知成不成?”
嘴上說“有禮”,手也很配合的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至于真相,嗯,大家都知道。反正隔著一個簾子,能貪省力就一定要貪省力,這是原則問題。
不等那校尉大人說話,郭菀央就利利索索的將話繼續(xù)說下去:“姨娘這話錯了。校尉大人是與我們有恩,卻也是他的職責(zé)本分。若是因此收了我們的謝禮,對校尉大人的前程反而有礙了。您堅(jiān)持要道謝,可是讓校尉大人為難了呢!
女兒突然插口說話,水蕓香雖然覺得有些突兀,卻是松了一口氣。當(dāng)下說道:“小姐,果然是我魯莽了!
朱高煦眼睛一直落在面前的一群人身上,耳朵卻是不自覺的豎起來聽聲音。聽聞里面女子果然按捺不住,不由又浮起一個笑容,卻是說道:“郭家小姐有禮了。我燕地軍隊(duì),本分乃是抵御外敵,而不是清理盜賊!
郭菀央扁了扁嘴。果然是一只小氣貓!方才還口口聲聲說這是職責(zé)本分,聽自己這么一說就轉(zhuǎn)口不認(rèn)這個職責(zé)本分了。嘴角的笑容微微勾起,隔著簾子,郭菀央也不說其他,斬釘截鐵,直奔主題:“校尉大人,方才那些盜賊,手上的利箭,不少是開了血槽的。所以民女認(rèn)為,清理這群盜賊,是校尉大人的職責(zé)本分!
郭菀央兩句話落下來,一群女子都是莫名其妙。就連郭玥,也有些不明白。卻見那校尉大人猛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話不錯,果然是職責(zé)本分!”翻身上馬,對自己的士兵們喝道:“回燕京城!”招呼一群士兵呼嘯而去,回頭對郭玥說道:“小兄弟,來日有暇,來燕京找我玩罷!”
竟然就這樣自顧自就去了。
郭菀央扁扁嘴。這個年輕的校尉,一定有些來頭。昨天驛站的人說他是燕王世子,F(xiàn)在看來,世子未必是世子,然而出身肯定顯赫。那眼神里的驕傲可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一群護(hù)衛(wèi),哼哧哼哧將道路清理了。之前道路被盜賊堵了,騎馬能過去,馬車卻是過不了。這樣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才算上了車。那校尉大人帶著的十余騎,早已影蹤不見。
茱萸與水蕓香諸人上了車,水蕓香先抱怨說道:“央央,今天你說的那些話……不定會得罪那位校尉大人……”
郭菀央微微一笑,說道:“娘親說錯了呢。”
水蕓香驚疑道:“怎么說錯了?”
郭菀央輕輕一笑,說道:“那校尉大人騎馬,我們坐車。車速與馬速相較,如何?”
水蕓香雖然沒有多少見識,卻也知道那校尉大人帶著的騎兵,騎的都是好馬。當(dāng)下說道:“比我們要快得多。”
郭菀央說道:“既然快得多。我們啟程又晚。他們怎么這么湊巧救趕上救我們?”
水蕓香說道:“或者是因?yàn)榘肼返弥,才趕回來……”自己說著,卻也有些不相信。
郭菀央輕輕一笑,也不再說了。
說不定——那校尉是早就埋伏在邊上了,就等著看自己這邊手忙腳亂呢。
茱萸卻是忍不住說話:“您最后說的,那箭鏃之上開著血槽,那又是什么意思?”
郭菀央輕輕笑:“民間的箭鏃,做工粗糙。朝廷的箭鏃,做工相對要精細(xì)得多。在箭鏃之上開血槽可是要花功夫下本錢的。”
茱萸與水蕓香諸人這才明白了,不由輕輕的“啊”了一聲。
兩人都不算蠢笨,就沒有繼續(xù)問下去了。
郭菀央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那校尉大人將所有的人都?xì)⒘,那定然是知道這事情的幕后主使。這充分說明,他是早有準(zhǔn)備。
他是故意看著我遇險!等到千鈞一發(fā)的時候才出現(xiàn)!
果然是很可惡。
這些也就罷了。更關(guān)鍵的是,那刺殺自己這群人的盜賊,到底是什么人?是針對自己而來,還是針對郭家而來,或者,刺殺自己只是一個引子,是針對燕軍而來?
那家伙定然是知道的,而且故意不讓自己這群人知道。
郭菀央心想,要不要去找一個布偶來,寫上那家伙的生辰八字找枚針來扎一扎?
可惜,那家伙的名字都不知道,生辰八字更是不清楚。
之后路上也沒有其他事情可以記述。次日到了燕京,卻也沒有多加停留。郭玥張了張嘴,似乎想要提點(diǎn)要求,卻終于沒有開口。停歇了一個晚上,容媽媽雇了船,便沿著京杭大運(yùn)河往南而下。
現(xiàn)在的京杭大運(yùn)河與數(shù)百年后的運(yùn)河又不相同。元末一場戰(zhàn)亂,運(yùn)河也荒廢了。這些年國家也沒有力量疏通。北方抵御蒙古,需要大量的糧食,基本上依靠的還是海運(yùn)。
現(xiàn)在的運(yùn)河,淺而且窄,運(yùn)河兩邊靠岸的四分之一處長滿了水草。
運(yùn)河上倒是繁忙。來往的都是小船,最多的也不過是載重幾千斤的貨船,運(yùn)載瓷器或者糧食的。也許是因?yàn)榭拷a頭吧,整條運(yùn)河的水都顯得有些陰陰的,有些渾濁的樣子。
這邊碼頭上,卻有三艘略大一些的貨船只正要起航。看著船只,吃水很深,看起來是沉重的玩意。并排的還有一艘很華貴的大船,靠著岸邊泊著,人來人往,卻不知是哪個貴族子弟,正要乘船往南。容媽媽給雇的船只雖然也不算小,但是與那只大船一比,那簡直是三歲孩子與八尺大漢并列了。
靠著郭家的船只邊上,還有一艘小船,竟然是極簡單的烏篷船。郭菀央倒是很懷疑這樣的小船能否走長途。
在燕京城里的時候,容媽媽就給水蕓香與郭菀央買了兩個蓋頭。所謂蓋頭,與新娘子的蓋頭倒是有些不同,是一頂絹紗做的帽子,周邊一圈大大的帽檐,形狀與現(xiàn)代的草帽接近。帽檐的前方垂下一面薄薄的紗,遮掩后面的女子面目。薄紗透光透氣,只是面前景色竟然變得朦朦朧朧的,讓人看著不舒服。
買這兩個蓋頭,那是因?yàn)榇a頭之上,魚龍混雜,容媽媽生怕水蕓香與郭菀央的面目給宵小瞧了去,生出事端來。車子到了碼頭附近,容媽媽便請郭菀央兩人將蓋頭戴上了,隨后下了馬車,走向自家雇船。
坐船與坐車不一樣,雖然速度也不如何快,但是好在平穩(wěn)了。上次坐船前來,郭玥還沒有記憶。這一次坐船,郭玥倒是新奇的很。立在船頭,吹著微風(fēng),一邊搖頭晃腦念唐詩: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帶著蓋頭,郭菀央扶著茱萸的手上了船,還沒有走進(jìn)船艙,聽聞郭玥拽文,忍不住好笑:“你少來拽文了,杜牧不過是一個略略有些見識的書生罷了……”
郭玥頗不服氣,說道:“姐姐,杜牧這首詩,難道說錯了?正是有了一條運(yùn)河,我華夏才能南北貫通……”
郭菀央方才笑話,只是笑話弟弟拽文的模樣,倒也沒有針對杜牧的意思。但是弟弟既然反駁了,當(dāng)下也就淡淡的接了一句:“不錯,正是因?yàn)橛辛诉@一條運(yùn)河,我華夏才能南北貫通。然而隋煬帝被人批駁,運(yùn)河被人否定,隋朝由此滅亡,難道僅僅只是隋煬帝奢侈的緣故?”
郭玥怔忡了片刻,說道:“難道不是?”
畢竟只是十歲的孩子,不免少些見識。郭菀央淡淡笑道:“自古以來,為君王而不奢侈者,絕對不是多數(shù)。好享受、貪安逸乃是人之本能,唐高祖方稱帝便修宮室,唐太宗也有玩鷂鷹的笑談。為何其他人都不留奢侈之名,單單就隋煬帝成了千古的笑話?”
郭玥訥訥說道:“我如何得知!
郭菀央輕輕一笑,說道:“其實(shí)亡國與否,與奢侈關(guān)系不大。一代君王,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與奢侈也關(guān)系不大。”
郭玥這卻是不服了,亢聲說道:“為君王者,得天下之民力,自然要勤儉節(jié)約。難不成還提倡奢侈?姐姐難道不曾讀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這是在玩辯論賽了。郭菀央含笑說道:“弟弟,你有所不知。為君王者,為天下百姓做事,得天下百姓的供奉。如果自己衣食享受還要落在天下百姓的后面,尋常人卻哪里肯干?心中既然不平,又怎么肯為天下百姓效力?所以,能為百姓勤儉節(jié)約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君王,然而略略奢侈一些,也是分所應(yīng)當(dāng),實(shí)不該將它當(dāng)做君王的罪名。隋煬帝之所以落得一個千古笑話,其原因根本不是為了所謂的水殿龍舟事!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郭玥撅起嘴,不服氣的問。
郭菀央微笑:“那是因?yàn),隋煬帝不知道如何統(tǒng)籌天下之事,不知道如何善用天下民力。若能善用天下民力,不致使江山崩潰,那么即便是奢侈一些,也是小節(jié)而已。”
郭菀央這些話,雖然是驚世駭俗,卻也能自圓其說。郭玥目瞪口呆,停了片刻之后才說道:“姐姐的意思是說,只要將天下治理好,那么奢侈一些也無妨?”
郭菀央笑道:“正是!
姐弟兩人正在說話,卻驀然聽到了一句邊上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為君王者,為天下百姓做事,得天下百姓供奉。這位小姐的意思,是君王得天下百姓供奉之前,必須先為天下百姓做事?”
聽聞那個聲音,郭菀央心中咯噔了一下。自己方才與弟弟辯論,竟然忘形了。忘記了現(xiàn)在是明朝,不是宋朝。老朱家的那位皇帝爺爺,是連《孟子》也要刪節(jié)閹割的人物。自己這些話,如果傳出去,那可是大大不妙了。
只是……自己現(xiàn)在似乎被人聽見了。
聽見了也沒啥,死不認(rèn)賬就是了。當(dāng)下轉(zhuǎn)頭,隔著蓋頭,卻看見隔壁的烏篷船船頭,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一身半舊的水藍(lán)底子書生冠服,系著藍(lán)色腰帶,翻出白色衣領(lǐng),露出藕荷色褲子。路途不近,又隔著蓋頭,看不清真正面目,只看見了下頦三縷長須,一雙眼睛清亮有神。身側(cè)跟著一個垂髫童子,大約十來歲年紀(jì),穿著一件半舊的靛青底子白色玉蘭印花半袖圓領(lǐng)袍,有些寬大,袖子空蕩蕩的相當(dāng)難看,大約是大人衣服改造成的。
見是一個書生,郭玥忙行禮。那書生還禮,說道:“這位公子小姐,還要請教!闭f是公子小姐,其實(shí)卻是向郭菀央發(fā)問。那后面的垂髫童子,清亮的眼睛也就定在郭菀央身上。
郭菀央側(cè)過身子,斂衽為禮,聲音輕柔:“這位先生想必聽錯了,小女子與弟弟,只是在談?wù)撔┻\(yùn)河風(fēng)物而已,素來沒有學(xué)問,這等大事,卻是不敢置喙的!
那書生怔了一怔,片刻才回過神來,說道:“小姐說的是,想必是小生聽錯了!
郭菀央見那書生不堅(jiān)持,心中思忖道:“倒也不是書呆子。反正這個時代也沒有錄音設(shè)備,運(yùn)河之上又嘈雜,除了這個書生之外也沒有外人聽到,這個書生即便去告密想來也沒有證據(jù)!狈畔滦膩,笑顏如花,說道:“既然這樣,小女子與弟弟就失禮了。弟弟,外面風(fēng)大,咱們進(jìn)去罷!
郭玥撅著嘴巴說道:“又怕我淋雨了,又怕我吹風(fēng)了,又怕我曬著了……總是這樣,將我牢牢的管著,我……”
郭菀央笑了起來,說道:“好了,我不管你了……你可要知道,你的體質(zhì)虛著,前幾天坐馬車又累,F(xiàn)在萬一曬出病來,姨娘又要累了!
郭玥聽郭菀央這樣一說,登時就變了主意。他別的好處不多,唯一可提的一項(xiàng)就是孝順。當(dāng)下就進(jìn)船艙去了。郭菀央也進(jìn)了船艙,拿下蓋頭,將簾子放下來,隔著透光的百葉窗簾往外看。
那書生還立在船頭之上,拿著一本書,來回踱步,卻不知喃喃自語些什么。不由再度一笑,說道:“果然是書呆子!”心完全放下來。
卻見碼頭那邊,聲音嘈雜,有人匆匆奔過來,大聲叫喊:“希直兄可還在?”遠(yuǎn)看那冠帶,卻是一個書生。
聽聞碼頭那邊大聲叫喊,那烏篷船的船頭立著的書生轉(zhuǎn)過身去,說道:“方孝孺在此。”
聽聞船頭對話,郭菀央生生的打了一個激靈!
那個三十余歲的中年書生……就是方孝孺?是的,記起來了,方孝孺的字,就叫希直!
方才與我對話的,就是方孝孺?
方才是方孝孺想要向我請教?
一瞬之間,渾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臉頰。
郭菀央自然知道方孝孺。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誅十族”事情,就發(fā)生在這位剛正不阿的先生身上。翻閱史書的時候,郭菀央也曾嘆惋,但是對于這個歷史人物,更多的卻是崇敬。
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與偶像面對面了。
卻聽見邊上郭玥怔怔的聲音:“前面就是……希直先生?”
郭菀央知道,方孝孺此時已經(jīng)名滿天下。郭玥小小年紀(jì)就成了方孝孺的粉絲,那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卻聽見郭玥的聲音:“方先生就在隔壁的船只上……姐姐,我過去向他求教一番可好?”
郭菀央正在神游,卻聽郭玥這般說話,這才驀然驚醒。卻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來,郭菀央臉色不由微微發(fā)白,疾聲說道:“不可以!”
笑話,幾年之后,方孝孺就要被誅十族了,其中的第十族,就是學(xué)生!
自己的弟弟是方孝孺的粉絲,現(xiàn)在又有機(jī)會認(rèn)識方孝孺,萬一被方孝孺一忽悠,變成了方孝孺的學(xué)生,那可怎么辦!雖然崇敬這位老先生,但是卻沒有想過要拿弟弟的生命去冒險啊。
郭玥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不過這些想法都說不出口,郭菀央想了片刻,才娓娓說道:“希直先生素來中正。方才船頭之上,你姐姐大放厥詞,都被先生聽了去了。先生詢問,你姐姐卻又耍賴。聽聞那邊船頭是希直先生,你又眼巴巴的過去討教……這在希直先生眼中看來,我們姐弟可成了什么人了?”
郭玥撅嘴說道:“希直先生可是君子之中的君子,不見得會與我們兩個孩子計(jì)較這么小的事情罷。”
郭菀央微笑說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孩子?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孩子,那就該知道,希直先生現(xiàn)在有客人來訪,你去湊什么熱鬧呢?”
郭玥悻悻說道:“希直先生近在咫尺,卻要失之交臂……這些年希直先生游歷天下,好不容易在這個碼頭遇上……”
“也罷了!泵艿艿男∧X袋,郭菀央笑道,“你好好讀書。等有學(xué)問了,再去與希直先生討教也不遲。你才十歲,等過了弱冠之年,可以出外游學(xué)了,到時候再去探訪希直先生就是!
“……也是。”郭玥畢竟還是一個孩子,被姐姐這樣一安慰,馬上就生龍活虎起來。
弱冠之年是二十歲。嗯,如果靖難之役還照著原來歷史發(fā)生的話,幾年之后方孝孺就該被朱棣陛下殺了。
給弟弟畫了一個天大的甜餅,可惜,除了郭菀央之外,誰也不知道這只是一個畫出來的大餅。
郭玥讀書去了,郭菀央?yún)s是翻出了一點(diǎn)繡活,拿著進(jìn)了水蕓香的房間。除了容媽媽之外,四個女子已經(jīng)在這里會齊了。船上無事,身為女子,自然要做點(diǎn)針線了。
這個身子的前任,能做一手好針線。尤其是繡活。承蒙這個身子的前任的余蔭,郭菀央倒也能繡一點(diǎn)東西,只不過水平卻是不如前任高明罷了。
只是既然穿越成了大戶人家的庶女,繡活總要練起來。郭菀央是一個很盡責(zé)的穿越者,穿成啥角色就盡心盡力扮演好啥角色。
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卻聽見外面有很整齊的腳步聲。那是碼頭上傳來的腳步聲。郭菀央有些經(jīng)驗(yàn),一聽就知道,那是士兵的腳步聲。隨后腳步聲有些雜亂,那是一群人在上船?
士兵的腳步聲?
燕王府?郭菀央再往碼頭看去,不出意外的,果然在船頭看見了幾個穿著整齊的軍士。還有一些兵士,正在上另外一邊的那艘大船。果然是燕王府派人進(jìn)京?正思忖著,眼睛一錯,竟然在那船頭看見了一個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似乎是曾經(jīng)有兩面之緣的校尉大人?再仔細(xì)去看時,那身影卻是消失不見了。
難不成是看錯了?眼睛看著窗戶外面,水蕓香卻是說話了:“央央,你過來,姨娘教你這個新的花式怎么繡!
郭菀央知道,這是水蕓香對自己的批評了。怪自己不該眼睛不錯的看外邊呢。急忙收回目光,做到水蕓香身邊。
一邊做繡活,母女二人說了些閑話。船只已經(jīng)往前行了,速度卻是不快。桂華出去又進(jìn)來,輕聲笑道:“容媽媽說了,好生幸運(yùn),燕王府今天要派兩位世子進(jìn)京向皇上皇后請安。我們就先慢慢前行,然后跟著燕王府的船只走罷。容媽媽已經(jīng)去與燕王府的人打過招呼了,準(zhǔn)許我們跟在后面呢!
郭菀央心中一動。燕王府兩個兒子進(jìn)京?就乘坐身邊的兩艘大船進(jìn)京?
那個校尉……也在船上?
心中卻莫名的涌起一點(diǎn)說不出的滋味來。
水蕓香點(diǎn)頭,笑道:“容媽媽想得周到!币宦分蠐(dān)驚受怕,如果跟著燕王府的船只進(jìn)京,就不用擔(dān)心水盜了。水蕓香自然知道這個道理。雖然早些在路上可能得罪過燕王府的人,但是那么一點(diǎn)事情,已經(jīng)揭過了是不是?
不過片刻,郭菀央?yún)s感覺到了船只有些晃動。抬眼看窗外,就看見那艘華貴的大船從自己船邊行駛過去了。后邊又有三艘沉重的貨船,緊緊跟著那艘華貴的大船行駛過去了。接著又是一堆雜七雜八的小船。烏篷的,白篷的,都是貨船。
一艘一艘,慢慢的,都從郭菀央這艘船邊上,超過去了。
茱萸奇道:“我們的船夫怎么不快一點(diǎn),都被他們拉下了!”
卻聽桂華嘴巴一扁,說道:“茱萸姐姐,你這就不知道了是不是?這些船,都是燕王府的,一起去南京的……我們只是蹭光的,自然不能跟得太緊!
茱萸奇道:“燕王府帶了這么多人進(jìn)京?帶了這么多貨物進(jìn)京?”
桂華說道:“那是進(jìn)貢給皇帝陛下的……東西自然就多了!
茱萸打開了簾子,指著外面的小船,說道:“你看這艘小船,都破成什么樣子了?燕王府找不到船了,用這樣的小船載貨給皇上進(jìn)貢?”
茱萸這話說得利索。桂華瞠目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郭菀央一笑,說道:“罷了罷了。依我看來,這些船,是燕王府的,但是又不是燕王府的!
茱萸桂華一起問道:“這話怎么講?”水蕓香也睜大了眼睛看著女兒。
郭菀央笑道:“我聽說,皇家的船只經(jīng)過各地,都是不用繳納賦稅的?墒瞧渌纳檀瑓s不一樣了,每過一處,都要繳納很多賦稅。燕王府帶了這么多船只進(jìn)京,說起來都是燕王府的,其實(shí)……我想其中不少,應(yīng)該是如我們一般,想要蹭光的!
郭菀央說完,卻聽見門口容媽媽含笑的聲音:“小姐竟然連這個也懂得!
郭菀央笑道:“可惜我們知道消息太晚了,否則昨天也去燕京城里采辦一些貨物,順路帶進(jìn)京去,也少少發(fā)一筆小財(cái)!
一群人都是大笑。水蕓香抿嘴說道:“家里胡說八道也就罷了,等外人面前,可不能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來!
容媽媽笑道:“水姨娘你只放心。小姐雖然年幼,說話做事竟然是極穩(wěn)妥的,我看尋常孩子都難以及得上她。這事情老婢原先也想過的,不過事情緊急,沒奈何罷了。”進(jìn)來,笑著說話:“果然是這樣。本來是打算跟緊一些的,不過看著這些船只,各式各樣,船只的主人,也是各種各樣人等,并不整齊。雖然都與燕王府有些關(guān)系,但是畢竟不甚熟悉。我們船上,又有女眷。有了這樣的過慮,我才吩咐跟慢一些,咱們跟在最后面比較好。”
水蕓香這才恍然,說道:“媽媽想得周到!惫已胍舱f道:“多謝媽媽了!比輯寢屵@樣安排,出發(fā)點(diǎn)還是為了自己母女,自然不能沒有表示。
說著話,身下的船只卻也加速了,跟上了隊(duì)伍。郭玥計(jì)算了一下,說道:“這只船隊(duì),少說也有三十艘船!”
郭菀央笑道:“船只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萬一碰到什么事情,那就將整條河道都堵住了!
郭玥瞪著郭菀央說道:“就你會說讓人煩惱的話!
一群人都是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