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目中的“飛龍出水”,便是這樣子了。
皎潔月光下,亮白如劍的皓龍破水而出,鱗片上震脫的露珠滴滴而落,像寶石一般閃耀,揮灑到荷葉之上。深藍的夜空,碧綠的荷塘,白色的月光與飛龍,簡潔大器,卻不失婉約韻味。
還差這最后一片荷葉,她便完工了。
為了這幅繡品,她足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每天除了用膳休眠,幾乎都伏首在這繡架之上,倒也不覺得累,彷佛,有種如泉涌般的興奮,讓她怎么也停不下來。
“喲,三妹,還在繡呢!”
一聽這諷刺的聲音,她便知道是二姊來了。
二姊時常到她屋里來,卻并非為了閑話家常,而是一種窺探。每當她繡了什么新品時,二姊便來得最最勤快。
“還差一片葉子,就繡好了!睏钤籼痤^,淺笑盈盈答道。
母親告訴她,刺繡時要保持心境平和,無論遇到什么境況,都不應有悲喜,這樣,手才會穩,針腳才會平整。
刺繡不像畫畫,允許落筆有高低起伏,刺繡更像是一個人翻山越嶺,足力必須均勻平穩,才能在枯燥乏味的過程中保持體力,到達遙遠的那端。
“三妹這活計越來越漂亮了,”二姊湊近看了一眼,不懷好意地笑道:“但你也該等宮里的旨意下達了才開始繡吧?萬一構圖沒被太子看上,豈不浪費針線?”
“二姊放心,這些絲線是我用私房錢買的,”楊元敏緩緩回答,“就算沒被選中,也不會讓家里吃虧!
“喲,瞧三妹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做姊姊的小氣似的,”二姊連忙打圓場,“咱們綠柳堡是天下聞名的繡坊,哪里差這幾個絲線錢?我只是擔心三妹你白費精力罷了!
“依二姊看,這次我的會不會中選?”楊元敏忽然道,看似平和卻狡黠的眼神打量著對方。
“呃……若論構圖,當然是漂亮極了,”二姊皺了皺眉,“只是不該把背景設計在荷塘之中!
“為何?”
“你想啊,龍非池中物,這白龍比喻太子,若太子看見你把他擺在池中,肯定不會高興的。一般繡龍,背景不是瀚海,便是云空,才顯氣派非凡。”
“這我倒沒多想,”她依舊笑意融融,“只是覺得荷塘漂亮,便用上了。”
“你呀,瞻前不顧后的,注定當不了這綠柳堡的女主人!倍⒐室鈬@氣道:“還得靠大姊跟我啊——”
“怎么又扯上我了?”正說著,忽然一個聲音自門外揚起。
大姊來了。
楊元敏知道,大姊今天一定也會來。因為,宮里的答覆,應該就在今天。
“二妹,你可猜錯了,”大姊一進門便宣布,“三妹這幅構圖被選上了,而且,還是太子指定要的一幅!
“選上了哎呀,三妹這運氣可真好啊……”二姊詫異地瞪大眼睛。
“這些年進貢的繡品,只要是三妹的活計,太子一定會看上,也不能說光憑運氣吧!边是大姊有自知之明,淡淡糾正道。
看著兩位姊姊臉上難掩的嫉妒之情,楊元敏心中竊笑,表面上,依舊那副謙和模樣。
每次,她的繡品都會被太子選上,亦得到盛贊和重賞。做為一個小妾的女兒,在綠柳堡中本無地位,無法與兩位大房所出的姊姊相比,刺繡,似乎是她唯一能得到一席之地的方式。
若論世間有誰是她的知音,她會說“太子”。
雖然,他們從沒見過面,也許一輩子也無緣相識。甚至,連她的名字,太子都不會費心過問。
雖說龍非池中物,但她如此構圖的用意,想必太子能夠領會,亦不會責怪她的不敬。
太子令狐南到底長得什么模樣?在她的想像中,應該是一個英氣逼人的男子,有著令世間女子都傾倒的俊美臉龐。除此以外,學識武功都在常人之上,才能擔得齊朝一國之君的重任。
不知,她猜得對不對?
令狐南看著鮮血如串滴的露珠,順著他的袖子濡濕一大片衣角,痛楚如洪水猛獸般襲來,偏偏正午的太陽如此強烈刺目,讓他眼前一陣眩暈,若不能及時找到一個棲身之地,恐怕他真要橫尸街頭了。
立在一輛馬車旁,他實在再也走不動了。
方才那把飛刀上應該是喂了毒,否則,以他的內功,不可能單憑臂上這處傷口便神乏力竭。
都說棠州繁華,堪比京城,四周車水馬龍、樓閣云立的景象,的確印證世人傳言。
他一直都想來棠州看看,不僅因為這里民生富庶、聲名顯赫,更因為一個地方——綠柳堡。
每一年,無論他生日或者節慶,綠柳堡都會進貢一批繡品,成為他的至愛。據說,那些均出自堡中三小姐之手。他一直覺得,這世間,若有“知音”,便是這位楊家三小姐。
許多年前,當他還不是太子,當他被整個宮廷忽視的時候,這位三小姐便在他生辰之時進貢屏風一扇,上邊只繡著一種不起眼的花——苔花。
換了別人,會覺得是諷刺,唯有他立刻領會其中妙意。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這位三小姐大概是了解他的境況,刻意給他一點鼓勵吧?
多年以后,當他成為太子,她卻送來了“飛龍出水”的繡畫構圖。換了別人,定因為背景不夠顯赫而動怒,但他卻著實喜歡。
飛龍匿于荷塘之中,一朝得勢,破水而出,彷佛,道盡了他這些年來隱忍的心情。
在他想像中,這位楊家三小姐應該是一個外表平和、內心卻狡黠聰慧的女子,或許沒有過于驚艷的美貌,但定有種清淡如蘭的氣質。她應該不喜與人爭斗,但這世上也沒人能夠傷得了她,她會用避匿鋒芒的方式讓自己活得從容自在。
此趟棠州之行,無論如何,他也要見一見她。
可惜,他實在低估了那些躲在暗處的眼睛。
那些因為他坐上太子之位,而恨不得除他而后快的黑暗勢力,居然一早就得知他微服出訪的消息,才到城郊,便遇伏擊,幾個隨從為了護衛他全數斃命,如今,他只有孤身在這棠州城里,等待救援……
云來客棧,是他與亦誠約好見面的地方,他該怎樣盡快到達那里?或許,可以借用這身旁的馬車。
“哎呀,我說這位公子,別靠在這馬車上啊,”車夫發現了他,蹙眉道:“瞧你這一身泥,當心弄臟了這簾子!
嫌他臟嗎?令狐南感到有些好笑。身為太子,生平頭一次遭到這樣的嫌棄。
沒辦法,方才郊外一戰,能活命已是僥幸,他滾落泥塘,直到刺客離去才緩緩爬出來,不臟才怪。
“小哥,咱們商量一件事,”令狐南從懷中摸出一錠金子,“勞駕送我去云來客棧,這就歸你!
“您啊,還是找別人吧!”那車夫挑了挑眉,偌大的金子也沒心動,“我這可是私家馬車,還等著接咱們家小姐呢,沒她的吩咐,我是一動也不敢動的。再說了,瞧你這邋遢樣,非匪即盜,你這金子一定來路不正,我可不敢收!”
令狐南不禁一怔。一直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居然碰上這么個牛脾氣的車夫,他在京里這么多年,還沒遇過這樣的人物。
“牛二,在跟誰說話呢?”
正僵峙著,只見對面繡鋪里步出一個年輕女子,衣飾雖然簡潔,卻一看便知并非尋常人家出身,大概就是這車夫方才所說的“小姐”。
令狐南仔細打量那女子,她并不算太過美貌,卻有一種婉約的清麗,當她緩步靠近,彷佛一朵蘭花在陽光中綻放,淡雅中帶著幾分明麗,微微一笑,沁人心脾。
那女子猛然看到了他,戛然止步,眼睛里有幾分好奇。
“元敏小姐,你可出來了,”車夫連忙上前道:“小的給您提東西吧!”
“不過幾包絲線,也不重,我自個提著就成了。”那女子笑答。
沒錯,她便是楊元敏,今天得了空閑,到相熟的繡鋪挑選絲線。一直以來,她都用自己的私房錢購買絲線,不動用綠柳堡的庫房,以免姊姊們發牢騷。
今天也沒買到什么中意的顏色,不過照例包了幾支,正走出門口,卻見牛二與一陌生男子糾纏不清。
眼前這男子,雖說一身泥土的狼狽模樣,卻并非鄉下村漢,她注意到那腰帶上的刺繡,工藝非凡,唯有家勢顯赫之人才能配戴得起,所以,她掃視他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
“原來你叫牛二啊,”令狐南見她注意到自己,靈機一動,藉故對那車夫道:“怪不得這牛脾氣,請你幫個忙也不肯。”
“牛二,這是怎么了?”楊元敏果然側身問。
“這位公子想讓小的送他去云來客棧,被小的拒絕了!迸6卑椎溃骸靶〉闹宦犜粜〗惴愿溃瑒e說一個陌生人,就是元慧小姐和元茵小姐來了,我也照樣不理的。”
牛二從小是孤兒,那一年乞討昏倒在綠柳堡門前,是楊元敏好心相救他才有今天,所以對她一直感恩戴德。
“這位公子,你受傷了?”楊元敏忽然注意到他的手臂,凝眉問。
“本打算來棠州投親,路上卻遇劫匪,東西丟光了,還差點送了命!绷詈蠞Φ溃骸把巯挛覍嵲谧卟粍恿耍旨敝ピ苼砜蜅U椅冶淼,這才請貴府車夫幫忙的!
“元敏小姐,你別聽他鬼扯,”牛二提出警惕,“他身上有好大一錠金子呢,哪里是遇到什么劫匪?說不定他自己就是被官府通緝的江洋大盜,逃竄到咱們棠州城來了!
“牛二哥,你說書功力真不簡單,”令狐南不由得苦笑,“若我真是劫匪,還會給你金子?早搶了這馬車了!”
“你受傷了,沒力氣搶!”牛二不甘示弱,與他斗上了。
“好了好了,”楊元敏忽然覺得好笑,“這樣吧,牛二,咱們就送這位公子去云來客棧,反正也順路!
“萬一那客棧有他同伙,把咱們都給綁了怎么成?萬一他受傷是假,圖謀不軌是真呢?”他依舊不放心。
“哪有那么多萬一啊,”她搖頭說:“做事若要這般前思后想,這世上大多數的事都可以不用做了。放心吧,我看這位公子是真的受傷了,不會加害我們的。”
“姑娘真不擔心?”這樣爽快的回答,倒讓令狐南有些意外,“或許我真如牛二哥所言,心存歹念呢?”
“人若有所圖,必要有所取!睏钤舻Υ,“我身上也不過幾兩銀子,又沒有傾國美貌,家里……家勢也不顯赫,公子若真是劫匪,劫我什么呢?小女子自認再平凡不過,犯不著別人用心。”
她本想說“在家里也不得寵”,臨時改了口。她一向如此,凡事不會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但也從不樂觀自負。
“如此……多謝小姐了!绷詈瞎傲斯笆帧
聽了這番話,他忽然明白,為何她身上會有那般淡定如蘭的氣質,一種與她這十多歲年紀并不相符的沉著,因為,她有著常人無法擁有的豁達思想。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眼前這張素凈的臉,以便來日相報。
棠州,果然是地靈人杰之處,他想像中的楊家三小姐,還有眼前這名女子,都比京中那些所謂的金枝玉葉強出十倍。
他開始有點喜歡上棠州了。
他應該主動問問她的名字,可惜,直至馬車到達云來客棧,他都沒有開口。
不知為何,他忽然變得靦腆起來了。
搖晃的車身里,她就坐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離,幾乎可以聞到她發絲淡淡的清香。于是,他便沒來由一陣呼吸急促,莫名緊張。
他總覺得彷佛認識她很久很久似的,雖然,今天是頭一次見面。
她從袖中掏出帕子,將他受傷的胳膊纏繞起來,好端端一塊細絹繡帕頓時被血染了,然而,她卻沒有半分舍不得的表情。
帕子上,彷佛繡著些梔子花,雖然,纏繞起來,他只看到一片花葉。
血漸漸滲出,花葉由淺色變得鮮紅,她忽然笑道:“這樣比之前漂亮多了。”
他知道,這是在安慰他,讓他不必為弄臟她的帕子而內疚。
其實,不必問她的名字,他也可以篤定將來能找到她,看樣子她是那間繡鋪的常客,畫了她的肖像前往,一問便知。
馬車行到云來客棧,她問他,“公子,我便送你至此,你確信能找到你的表弟嗎?”
看見他點頭,她放心微笑,垂下車簾,沒有特意告別,只吩咐牛二繼續行駛。
這樣的為人處事,是他最欣賞的,免了過分寒暄,一舉一動,如若尋常。就像他是她多年的老朋友,順路送他一程,哪怕對他的身分諸多猜疑,也沒多問一句。
“太子,藥煎好了——”房外有人叩門道。
風亦誠,他少年的玩伴,最得力的侍衛,果然如期在云來客棧等他,彷佛是棠州萬般兇險中唯一安全的所在。
“那飛刀上果然喂了毒嗎?”令狐南問。
“不過是一般江湖上用的毒,臣下已經替太子敷上解藥,應該無礙了!边M了房門,風亦誠答覆。
“依你看,這幫殺手是何人指派?”他道出心中疑惑。
“不好說……”風亦誠一向謹慎,不愿胡亂猜測,“難道是令狐霄?”
呵,與他想的一樣,這些年來凡是出現這樣的事情,令狐霄便是首當其沖的嫌疑者。
若干年前,這太子之位曾經屬于令狐霄,因為他是皇后的兒子,齊朝國君的長子,繼承大統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
然而,不久以后,旁人發現皇后與禁衛的私情,他被證實不是皇帝骨血,一夕之間,失去了一切。
當令狐霄率其黨羽逃離京城,他,令狐南,這個低微宮嬪的兒子、這個人人嫌棄的“賤種”,卻得到了天下。
他知道,令狐霄一定很不服氣,無時無刻想置他于死地。此次抓住時機,將他殲滅于荒野,的確極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