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端一進書房,就見凌父在里頭來回踱著方步,李巧娘則立在角落,口中不停報出各式數目。
凌端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是在報告家里各項產業的盈虧。
他收起急欲和父親理論的念頭,仔細聽了片刻,越聽臉色越難看。
也不過短短三年,家里的景況怎地變成如此險峻了?從他進書房以來,聽到的每一家商行盈虧,只有極少數是賺的,而且都是小賺,其他都是賠錢。
爹爹做了大半輩子生意,沒理由突然糊涂了,任家業敗壞至此。
凌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半個時辰過去,李巧娘終于將每一家商行的帳目都報完了,恭身立著,等候公公給她吩咐第二道命令。
凌父則是疲憊地揉著太陽穴。他也不明白哪里出了錯,本來順順當當的生意,自今年起,像滑梯似地筆直往下溜。
他越是掙扎想要突破,無形中仿佛有一張羅網,將他越捆越緊,結果便是——突破失敗,慘賠收場。
難道天要亡凌家?
不,他不接受,也不承認這樣的后果!
可他該怎么辦?這一年來,他已經想盡辦法挽救凌家的生意了,卻全部失敗。
如今他需要一個更好的點子,讓他重振凌家聲威。
只是……方法何在?他想得頭都痛了,也沒有一絲頭緒。
良久,他長喟口氣!傲T了,巧娘,你先將南郊的農莊以及維縣的田地賣了,償還部分欠債,然后——”
“慢著!”凌端急忙開口喊停。“爹,你沒發現這些帳有問題嗎?”
凌父皺起眉頭!安皇亲屇闳ヅ隳隳飭幔磕銇砀墒裁?”
“爹,娘已經睡了,我現在去德馨院也沒事做,況且家里出這么大事,我怎能袖手旁觀?”
若早個一、兩年,在家里的生意徹底敗壞前,他肯回家并說出這番話,凌父一定很感動,可如今……事已至此,兒子說再多,聽在凌父耳里全是馬后炮,半點用處也沒有。
“那你去看你的書吧!生意上的事自有為父和巧娘負責,你離家三載,對商場上的變化全然未知,能提出什么好主意?還是別添亂的好!
“爹——”凌端簡直不敢相信,家里出事,父親寧可與李巧娘商量,卻將他這親兒子摒除在外?拜托,病急亂投醫也不是這樣,爹爹難道看不出來,李巧娘就像算盤珠子,撥一次、動一下,如何討論解決之道?
“我承認三年未碰家里生意,確實有些生疏,但我從小跟著爹爹走南闖北,這份底子始終是在的,只要給我幾天摸索,很快就能厘清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生意若有這么好做,人人都是富翁了,還輪得到他在這里傷腦筋嗎?凌父壓根兒不信他的話。
“好,就算你底子在,那我問你,你說帳目有問題,這里每一筆帳都經過我和巧娘再三核對,你倒告訴我,哪里出了錯?”
“我說的不是帳目——也不是,剛才是我嘴快了,其實我想說的是,三年前我尚未離家時,家里所有商行都是賺錢的,那些管事也全都是經驗老到、認真負責之人,有什么原因會全數在三年內轉盈為虧?”
“你說的問題我和巧娘早想過了,為此我特地走遍每一家商行查帳,更叫巧娘將近五年的帳簿全部拿出來重新核查一番,結果一筆帳也沒錯。讓商行轉盈為虧的唯一原因只在客人大量減少,進貨成本急速增加,因此漸漸入不敷出,至如今,負債累累。這個問題你能解決嗎?”
“凌家的進貨成本增加了,其他商行呢?”
“也增加了,但沒我們加得多!
“為什么他們能壓低成本,我們卻不行?”
“倒不是他們壓低了成本,而是這一、兩年,凌家的商隊屢遭劫掠,只今年一年,海船就因過海賊而損失兩艘,商隊被劫十八次:其中以藥材方面被劫掠最嚴重,共計八回。這些都是意外,我們能怎么辦?”
“且不論此事該如何解決,我只問,為何總是凌家的商隊被劫?”
“都說了是意外,哪里還有理由?”
“好,我就當這超乎想像的劫掠是意外,兒請問爹爹,凌家商行是否因為進貨成本增加而提高貨品售價?”
“當然,否則如何做到收支平衡?”
“所以說,凌家商行賣出的東西比其他商行貴!绷瓒俗龀鼋Y論!暗,若你是顧客,同樣的東西,一家賣得貴,一家賣得便宜,你會去哪里買?”
凌父陷入沉默。
“爹,凌家商行的客人大量流失,就因為我們賣的東西太貴了,如今想要止血,只能把售價壓下來,以便留住并吸引更多客戶上門!绷瓒说馈
“壓低了售價,收支豈不失衡?等于賣越多,虧越多?”
“所以壓低售價的同時,我們要查出凌家商隊屢遭‘意外’的原因!绷瓒颂氐丶又亍耙馔狻倍。
他才不信世上有恁多意外,凌家商隊一天到晚被劫只有一個可能——陰謀。有人圖謀凌家商行,才制造許多劫掠,想害凌家倒閉。
爹爹是老實人,李巧娘是應聲蟲,他們看不出這其中奧妙,但他不同,他避入寒山書院三年,學最多的不是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而是交際與詭詐。
畢竟,丁字號館里那么多天才、怪人,想在里頭活得好,沒一點本事,還不被整得少了一身皮?
因此說,他如今的心機已被訓練得深沉若海,即便凌父這種商場老油條,也非其對手。
“意外便是意外,能有什么原因?”凌父不解。
“意外有兩種。一是人為,二是天意。我就想知道,凌家商隊遭遇的這一連串劫掠,其源頭究竟是在人或在天?”
凌父渾身一震。他從沒想過商隊遇到的連番搶劫是有人故意為之——不,應該這么說,自從商隊第三次被劫開始,他便重新規劃了進貨路線,而這些事只有自己人知道,他信任自己手下每一個管事、雇工,他們絕不會將進貨路線泄漏出去,但凌家商隊依然被搶,對此,凌父只能將其歸于運氣不好,才會迭遇劫匪。
可凌端所言,分明指出凌家出了內鬼,方導致今日這步田地。
但……可能嗎?這些管事、負責人都跟了他大半輩子了,他自認待人以誠,從無苛刻,他們豈會無故叛變?
他不相信商隊的遇劫是人為的,一定是意外、肯定是,否則……他如何再信人?如何再自信?
看父親大受打擊的模樣,凌端就知道父親古板、固執的脾氣又要發作了,干脆先下手為強。
“爹,你放心,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保證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任何一個企圖不軌之人。”
“但是……”凌父還想為自己那票老伙計說幾句話,都是十幾年的熟人了,若他們還不可靠,誰可靠呢?
可凌端徑自將調查一事拍板定案,并轉移話題。
“另外,爹說賣農莊和田地以還欠債一事,兒認為該當緩緩,待劫掠問題查清后,再談其他。”
“荒唐!”這番話就真正觸動凌父的痛了!扒穫錢,天經地義,哪里有這么多理由?果真如此做來,為父一生信譽豈不毀于一旦?”
“可爹——”凌端想說,若是商隊所遇劫掠與那些債主有關,現在把錢都給了他們,待將來水落石出,凌家依然是吃大虧,那他做再多的努力,也沒有意義了。
“不必說了!绷韪讣确Q第一信商,就絕對不屑行賴帳之事!盀楦笇幙勺屔绦械归],也絕不會置凌家百年聲譽于不顧。”
“若這一連劫掠是那些債主與凌家內鬼所為呢?爹爹,你變賣家產還債,豈不等于助紂為虐?”
“如果不是呢?你只想著不損失利益,可明白凌家百年聲譽積累之辛苦?沒錢可以再賺,但聲譽一旦受損,卻是再多的金銀珠寶也買不回來的!
“倘使凌家垮臺,要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聲譽’有何用?當我們家貧無立錐之地,流落街頭時,聲譽可能使我們東山再起?”
“短視近利!”凌父恨鐵不成鋼地指著他罵!奥曌u或許看不見、摸不著,但確實存在著,只要聲譽不垮,一旦讓我們捉到機會,想要翻身,又有何難?”
“可這一連串意外若是人為的,他們會給我們翻身的機會嗎?”
“你你你——”凌父見兒子如此冥頑不靈,氣得渾身發抖!白屇闵蠒,你究竟都學了什么?連基本的誠信都做不到,你還跟人讀什么圣賢書?!”
“我不是說不還,只希望在事情明朗之前先別還,待諸事俱明,再談還債一事。不過拖延些時間,又有什么了不起?”
“狡辯、狡辯……”凌父氣結,甩袖離去。“為父不與你這逆子說。巧娘,你且盡快將債務問題處理妥當,我凌家寧可一無所有,也絕不做那背信忘義之人!”
“是,公公!崩钋赡镩_口應答。
凌端嚇了一跳,這才記起,她也在書房里……也不是說他目中無人,不過她實在安靜,他又專心與父親爭執,難免忽略了她。
可這女人也真怪,見他父子倆吵成一團,她也不出言調解,就默默地杵在角落,真是……
但她如今掌著凌家經濟大權,他說服不了父親暫緩還債,那么……
他的視線緩緩轉向李巧娘。
看來他下一個要說服的人,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