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是什么滋味?
若在兩個多月前問凌端這問題,他會回答:“白癡,喜歡就去把對方捉到手,還相什么思?”
可如今,他住在客棧的客房里,眼望桌上的油燈,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仿佛每一朵跳動的火光都化成了李巧娘的身影。
他沒有見過她大笑,每次看她都是溫溫柔柔的,嘴角一牽,笑容便如春風化雨般舒人心扉。
他也沒看過她大發脾氣——嗯,初入京城時偶過她手持菜刀追著惡人幾條街,那回例外。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她發火,她渾身裹著一層火焰似的,美得教人移不開眼。
但之后,不管是他對她無禮、冷淡、或者假裝不見她,她就再也不生氣了。
他只能從她那雙美麗的大眼里看見她心底淡淡的憂傷。
不過那時的他沒把她的哀怨放在心里,只覺她在身邊教人心煩,不開心就說啊,裝一副怨婦模樣給誰看?
現在想想,當時的他真是沒心沒肺。
以前,他瞧不見她的時候,不管她敝什么,他都看不入眼。
但喜歡上她以后,他覺得無論她做什么事,都是那樣迷人可愛,教人心醉神迷。
她的喜、她的怒、她的哀、她的樂……他在油燈跳動的火光中,看見她各式樣貌,只覺無一不美。
可階燈火跳耀得再閃亮,幻影終究是幻影,摸不著、碰不到,教他心癢難耐。
好想此刻就能看見她、碰碰她,將她摟進懷里肆意憐惜。
為什么他前后的心思會差別如此之大呢?
為什么他會如此想念她呢?
這就是相思嗎?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原來相思的滋味是這樣的,有些甜、有些苦,更多的是沖動。
明知不可能,此刻他還是好想拋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就陪著她日日夜夜,怎么看也看不膩那張溫柔似水的容顏。
可惜他做不到,事關凌家基業,無論如何,他沒有袖手不理的資格與本錢。
都是那些可惡的陰謀之人害的!若非他們貪心,妄想圖謀凌家產業,他需要在大冬天里外出調查,每日忙得像條狗,連妻子都顧不得嗎?
這群渾蛋!就不要被他捉到了,否則非將他們剝皮拆骨不可!
因為情欲得不到滿足,害他現在心煩意亂,直想泄憤。
唉,低喟口氣,他強迫自己翻身,不再看仿佛在燈火中翻轉的美麗幻影。
一些摸不著、碰不到的東西,多看只是多傷心,何必自找苦吃呢?
他開始瞪著墻壁,開始思量明天該從哪里調查?
以他的速度,最遲明天中午可以找到嚴管事的老家——黑熊村。
根據他對黑熊村的打聽,那是個地處偏遠、以打獵維生的村子,附近的人一聽到黑熊村,全部搖頭,只道,那里窮得連鬼都不愿意去。
凌端實在無法想像,凌家又不做皮毛買賣,與黑熊村幾無交集,而福伯在凌家出生長大,去哪里認識黑熊村出來的至交好友?
再說,嚴管事的父親在黑熊村過世,又怎會遠赴京城賣身葬父?還這么湊巧被福伯發現,收為義子?
有些事只看表面似乎正常,卻經不起推敲,一細查,什么狐貍尾巴都露出來了。
比如嚴管事。凌端一開始便覺得奇怪,凌家做藥材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條行商路線是從他爺爺那代就確定下來的,幾十年從沒出過問題,何以嚴管事一來,商隊就連續遭劫?
他爹講信義,認為自己以誠待人,別人必然也會以誠待他。
但凌端比較小人心思一點,沒經過一番徹底相處,他不會輕信任何人。
而今,事實也證明他是對的,嚴管事確實有問題,甚至是福伯……
不知怎地,他總想起小時候,父親忙碌,母親管他甚嚴,就福伯最疼他,老是趴在地上給他當馬騎的往事。
那時他幾歲?五歲?六歲?記不太清了,但他記得,自己曾對福伯說:福伯伯,你要永遠活著,直活到頭發白白、胡子也白白,等端兒長大,就換端兒背著你四處玩。端兒一定會孝順你一輩子的……
那時,他真的好喜歡福伯,比父親、母親都喜歡。
可這次他回家,親愛的福伯卻變了,不是說他的外表改變或者對凌端不恭敬了,而是那種……打心底透露出來的親密消失了。
他曾以為是因為兩人分開過久,于是袓孫情生變。
但一查到福伯與嚴管事的問題之后,凌端反覆問自己,曾經那么疼他、對凌家忠心耿耿的福伯,真有可能叛變嗎?
他找不到一丁點福伯叛變的理由,那么,擺在眼前的問題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許只有等他到達黑熊村,才能找到洗刷福伯清白的線索……
說來好笑,他不輕易信人,可一且信了,便很難改變,大概因為他身上也流著爹爹的血統吧!當他用一片真心待人時,也相信、期待對方會以一片真心待他。
因此他想盡辦法要查明嚴管事的罪證,卻又用盡手段想將福伯從這一連串陰謀中抽離出來。
這真的太矛盾,可他也沒辦法,他真的希望福伯是清白的。
明天,一切就看明天的調查結果了——福伯伯,希望我還可以再叫你一聲,福伯伯……
小年夜,本該是個人人歡欣、家家團圓的好日子,但今天的凌家卻布滿硝煙和戰火。
李巧娘跪在大堂,不敢抬頭,半句話不敢吭,任憑公公罵了個狗血淋頭。
因為原本答應凌端寬限三個月還債期的債主們,突然提前上門來要債了。
而且他們指證歷歷,說凌端與李巧娘聯合起來威逼他們寬限還債,否則就要他們好看。
這可把凌父氣壞了,欠債不還已是天理難容,怎還可以威脅債主?
尤其他一得知李巧娘完全沒聽他的話變賣田地和農莊以籌措現銀還債后,怒火便直接飆上了九重天外。
李巧娘沒有反駁,只道一切都是媳婦的錯,請公公責罰。
她算是夠義氣了,將凌端護了個周全,絕口不提自己只是幫兇,主謀另有其人。
而凌父心里也明白,若無自家兒子唆使,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乖巧媳婦,怎敢違背他的命令?
但如今凌端不在,沒得罵,他只好拿李巧娘出氣。
最后,還要李巧娘給債主們磕頭賠罪。
可惜人家不領情,其中又以鐘氏商行的老板態度最強硬,只見他冷冷一笑。
“凌老板,你也別作戲了,誰不知你這媳婦最是乖巧聽話,若無長輩唆使,怎敢做出這種威脅債主、欠錢不還的丑事?”
“鐘離,你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說此事是老夫主使?”凌父素來最重信義,怎堪被如此誣蠛。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姓凌的,今天你要再不還錢,我不只拆你家那塊‘第一信商’的招牌,我還上告宮府,請求商會撤消你的資格,讓大家看清你的嘴臉!”鐘離很得意。
世人都道“無奸不成商”,但天底下偏偏有一個人被公認為“第一信商”,這不是在所有商人臉上狠狠打一巴掌嗎?
就因為那塊“第一信商”的招牌,凡是和凌家做同樣生意的,敝什么、賠什么,就沒一樣可以賺錢。
為什么?因為大家覺得跟“第一信商”打交道比較有保障,哪管凌家的貨與別人家都一樣,大家還是寧可與凌家做生意,而棄其他商家于不顧。
偏偏,凌父還真的以第一信商自居了,他做生意不偷斤減兩、一諾千金,幾乎讓人找不到缺點。
結果凌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而與凌家做相同買賣的商人就倒霉了,不是賠錢、就是倒閉,長此以往,要大家如何心服?
他們也送過錢給凌父,希望他手下留點情,奈何凌父頑固得像糞坑里的石頭,打不碎、敲不爛,就是硬要做大家的擋路石。
怎么辦呢?沒有一個商家愿意成為他頑固之下的犧牲品,可一直找不到他的弱點,予以擊殺,難得有人肯牽頭,這些被壓得抬不起頭的商家還不蜂擁而上,直到把凌家整垮為止?
凌父大笑,他要是到現在還看不出這些人居心叵測,凌家這次真是遭人暗算了,也枉費他在商場打滾幾十年。
可知道又如何?他沒有這些人為惡的證據,他們卻有他欠錢的借絳,這官司不管打到哪里,都是他輸。
凌家——真的敗在他的“一諾千金”上了。
他心頭無比感慨,一生與人為善,臨到困頓時,無人施予援手就罷了,更多的卻是落井下石。
人性啊人性,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比這更不可靠嗎?
凌父頹然地嘆口長氣,盡管失落,卻依然保持銳利的眼神,一一掃過眼前這些債主。
他們有的是他的合作伙伴,有的曾經跟他稱兄道弟,有的還說要與他拜把子……呵呵呵……結果哼,他們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尚有良心者,避開不敢與他對視,但更多人卻是洋洋自得,仿佛只要斗垮了他,他們的商行便可日進斗金,從此一飛沖天。
真是愚蠢!他們真以為他是靠著“第一信商”那塊牌子才把凌氏做大?
不!信任這東西需要長久時間培養,他不騙人,因此顧客信任他,才樂意與他做買賣。
這些人不思改進已身,只想著富貴從天降,世上焉有此等好事?
況且,他們是因和益而結合起來扳倒他,一且他垮下來,他們首先就要因利益而翻臉,屆時,有多少人可以安然存身呢?
也許一半都不到,也許……他們會自相殘殺,也許……不管有再多的也許,那都與他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