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粉嫩的春花,風(fēng)兒輕拂,瓣瓣似雪地飄呀飄的,花瓣般地鋪在天字四號房古色古香木工細致的微樓里,彎彎像是月牙的拱橋上,或是計然最愛待的蘇式樓閣的欄桿上,沁心的芬芳,不動聲色地將斑讕的春意,彌漫在觸目所及的每一處。將陸余送至錢莊后立即返回四號房的大黑,與計然肩并肩的站在蘇樓上,面對著一園揮霍不盡的春光,他感慨地道出計然所不知的往事。
“少爺?shù)拿镏灾挥袀余字,聽陸空人說,是因打從少爺一出世起,他們便覺得又來了一個多余的!宾畷r整個人什么賞春的興致都沒了,“他才不是什么多余的!”
“誰教少爺是男不是女?”
柳眉倒豎的計然,想也不想地就回了一句。
那些陸家人是怎么回事。繘]料到她會那么大脾氣,大黑討?zhàn)埖靥Ц吡苏菩模瓣懠胰巳际且粋樣的頑固腦袋,在是男是女這上頭,他們是永遠也不會改的。
其實那已經(jīng)算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偏執(zhí)了吧。
很忍耐地咽下這股氣的她,悶悶地問:“他的名與我問你陸家祖業(yè)為何傳給他,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因陸家祖業(yè),在陸氏一族的眼里,剛好也是多余的。”大黑愈想就愈覺得陸家人,壓根就沒有兄弟情更沒義氣。
“加上大少、二少早在年少時就已事業(yè)有成,眾多堂兄弟亦是,因此他們便有志同的連手,硬是將繼承祖業(yè)這回事推給年紀小他們一大截的少爺!
就只是因陸余在歲數(shù)這點上吃虧,因此他家的人便把燙手山芋推給他?計然總覺得這點愈想便愈可疑。
聽東翁說,當年他陸家將祖業(yè)交給陸余時,他雖是有掙扎過,但終究還是沒半點怨言地接了下來,這些年來,也沒見他對這門工作有什么抱怨,除了有時他會有些不愿去收債外,他手邊的工作,他都做是很積極也很妥貼,從沒出過什么亂子,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名聲很快地在吞月城里建立起來,城里人人皆知,陸家的三少爺討起債來,既吃人,也啃骨頭。
為此,她感到很困惑。
打小的各種經(jīng)歷造就了她一個觀念,那就是不管是做哪行,就是要敬業(yè),這使得她這些天來一直在思考著同一問題,那就是:“若她是陸余的話,她在走入這一行時,她該下多少的工夫,才能將工作做得稱職恰如其分?
她從不知道該如何當個壞人,因此她不知陸余是怎么想的,但他在這行里能做得有口皆碑的話,定是有著原因,而那原因,她卻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
計然想不通地趴在欄上,“當個他人眼中的壞人,很難吧?”“這就要看,那個人是不是天生就是個惡人,或是有沒有心!
“心?”
“就算是個壞人,也不是一生來就是壞人的呀!贝蠛谡f得理所當然,“不是每個人可以平白無故就成為壞人的,除了全心的投入當個壞人外,還要講求天分和后天的訓(xùn)練,而普通的壞人跟職業(yè)的壞人,差別就在這。”
“言之有理!彼c點頭,覺得畢竟嚇人也是有著程度之別,她這外行人也跟他人一樣,全都只見著了門道,卻不曾入堂一窺真相過。
“其實這只是有心無心而已,或許少爺做的這一行全天下人人唾棄,但,總還是有人來做呀!钡拇_,或許有人就是天生的,但也有人其實并不愿意活在他人鄙視的目光下,只是一旦做了,就沒有回頭的余地了,不管再如何,總還是要稱職敬業(yè)。
不盡的長嘆自計然的口中逸出,一塊地加入了穿過樓閣上的東風(fēng)里。
是總得有人來做沒錯,因若無黑暗,怎顯得出光明?
這世上不可能只有美善去無丑惡的,若是不把那些難堪的、見不得人的張揚出來,人們又哪會乖乖當個老實人過日?
換個方向想,就算是惡人,也是有腳踏實地扮著這份工作過活的,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生活低頭的方式?
“大黑,你喜歡善人還是壞人?”
“老實說……”大黑為難地撓撓發(fā),“都喜歡!辈欢际巧贍?罷了,無論好壞、是善是惡,那都是陸余,答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她再嘆了口長長的氣,“我也不在意的,也僅是陸余而已!
樓的大黑!瓣懹嘟駜簜上哪去了?”他不是天天都跟在陸余左右,“你怎不跟著去幫忙莊店員的嗎?”
“因為……”糟糕,他的表情開始有點不自在,“少爺他在錢莊,快月底了,這幾日他忙著做帳。”早就習(xí)慣說這種謊的大黑,早知道他就先和陸余套好招了。
素來安靜的客棧本館的巷弄內(nèi),忽地響起了一陣鬧烘烘的人聲,聽起來,來者似是為數(shù)不少,大黑警戒地站直了身子。見他難得表現(xiàn)出來的緊張感,計然抬首向外頭看去,在猶見不著人時,她一手按著他的肩頭踮起腳尖,及時拉住原本想下樓的他。
從這樓上遠遠看去,來者是十來個身形壯碩的大漢。
計然沉默了一會兒,直接代他說出他原本想瞞著她的。
“他知道最近會有人找他麻煩,怕會波及到我,所以要你留在四號房內(nèi)陪著我以防萬一?”該不會這將會是日后四號房的常態(tài)吧?
“少夫人,少爺他……”大黑訥訥地,沒想到她三兩下就看穿他們這對主仆的心思。
“沒事的,在我知他是做哪行的后,這點小事我早就有準備了!
她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話說回來,東翁不能把那些麻煩的客擋駕在客棧外頭嗎?”客棧外頭不是有個韃靼?
“少爺與東翁有過協(xié)議,無論如何,少爺絕不影響客棧的生意!睎|翁是免費提供了客房沒錯,但東翁可從沒說過,房客的私事也得算在客棧的上頭。
“原來如此……”她同意地頷首,而后伸手指向那票大剌剌踏進院里的不速之客,“那這些人是?”
“南北米行的米商。幾年前他們向大少借了筆款子,在大少、二少發(fā)達后,他們見陸家有錢有勢,便不打算還錢了!
回想起當初來她家代陸余提親的陸大少,是如何以最便宜的價錢與鄰人買地買屋給她家、又如何教會她老爹做帳、管理錢事,計然的心底便大概有個譜了。
“可偏偏,大可是個錙銖必較的人?”老實說,那位大哥還真是她看過最會精打細算的行家。
大黑冷冷地笑,“或許他們在借錢之前,沒打聽清楚大少的性格!鄙孕獾揭嗣年懘笊贂稳饲穫贿?就算是天下紅雨也不可能。
“那奉命替大哥收帳的陸余,對他們做了什么?”別人如何造孽她是管不著,她只想重新奪得,負責收拾后尾的陸余,又是用了啥手段可讓人氣到找上門來泄恨。
“少爺搬光了他們的米倉抵債。除了一粒米也不留給他們外,少爺還照價搶走了他們的房契與地契來低這結(jié)年來的利息。”既沒剝他們的皮,也沒弄個家破人亡,說起來,陸余已經(jīng)算是很便宜他們了。
“這就難怪他們要攜刀帶劍的來這找人算帳了!彼辉趺赐榈貞(yīng)著,一手指向下頭那一大票在巷里迷路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正確房址,大刺刺地踹壞了四號房大門的不速之客。
“少夫人,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待著!贝蠛诖颐Φ叵蛩淮捯徽f完就飛快地往樓下跑。
來者為數(shù)眾多,還是去請韃靼來幫忙為妥當吧?
嫌走樓梯太慢,施展出輕功一股勁往樓下跳的大黑,沒能來得及聽見計然憂心忡忡的問話,也因此,二話不說就揚拳打算把那票人請出去的他,在轟轟烈烈地開打之時,并沒有注意到,已經(jīng)走下樓的計然,她正打算繞過中庭,離房去找韃靼計救兵的身影。
以為大伙都忙得不可開交,沒人撥空分神留心她這局外人,計然在繞過樓下大廳,才正感慶幸時,領(lǐng)著眾人前來算帳的帶頭大哥,已眼尖地發(fā)現(xiàn)她的背影,他登時三步作兩步地朝他撲過來。
“就拿你來抵償我們的損失吧!”猶喘著氣的他,一把扯過她的肩膀。
“少夫人!”被困在眾人中的大黑,嚇得連忙想脫身而出趕去救她。
左臂被抓得很痛,身沒幾兩重又遭人給扯來扯去,只想叫他別再拉她不放的計然,受不了地一把推開那名帶頭大哥,而就在她這么伸手一推之后,一道飛過中庭,再撲趴在地板上的人影,隨即讓暴躁激動的大漢們?nèi)祭潇o下來。
計然也因此呆了呆,從沒想過她的力氣會在來到四號房后愈來愈大,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忙拎起裙擺跑上前,想去扶起那個在落地時跌得不輕的帶頭大哥。
“抱歉,我不小心就……”滿心歉意的她,跑著跑著,不意腳下突然一絆。
“你這女人!”
勉強在地上坐正,回過頭來張嘴欲罵的帶頭大哥,就連話能有機會說完,在她直往他跌來,她欲穩(wěn)住身子,而兩掌直按在他身上后,隨即眼前一花,四下的人們,包括大黑在內(nèi),全都同時深吸了口氣。
蔚藍的天際里,幾朵胖胖的白云正愉快地向他招著手,這回改了姿勢,躺平在地上的帶頭大哥,在自石板碎亂的地上坐起后,他回過頭,兩眼直直瞪著遭他身子硬是印出一個人形的地板,半晌,他茫然地看向神情遠比他慌亂的計然!澳氵好嗎?”
計然站在他的身旁,彎下腰握住他的兩臂想拉他起身,一陣衣物的破裂聲,讓已經(jīng)退離他們數(shù)步的眾人,又全都怕怕地再往后退上三步。
兩邊的衣袖不但遭人撕去,兩臂上還因用力過度,而留下了五道自手肘蜿蜒至腕間的紅血爪痕,身痛心更痛的帶頭大哥,顫顫地瞧著此時他身上勉強算得上唯一值錢的行頭,就這么眼睜睜地成為了下一個受害者。
“你……”他半張著嘴,目光幽怨得如泣如訴。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敝徊顩]急出滿頭大汗的計然很委屈地向他解釋,并示誠地朝他伸出一手,“你沒事吧?要不要我?guī)闳ソo大夫瞧瞧?”
“還來?”帶頭大哥,忙退避三舍地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
“我只是……”刀子亦步亦趨地跟上前,不死心的想講清楚。
“別又來了!”不想再次遭受她口中的意外,帶頭大哥嚷完了便轉(zhuǎn)頭逃出四號房,其它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害者的大漢們,也一刻不敢多留地集體鳥獸散。
她就算是跳到黃河里也一樣洗不清了……
滿心揮之不去的挫敗感,令計然沮喪地蹲在地上檢起一地的碎石,她邊拴邊看著自己的掌心,而后無奈地嘆了口氣。若她也想跟陸余一樣,到外頭當個壞人或是也跟著去討債,她根本就不需先去練個三年五載,至少在天分這方面,她定能高票過關(guān),即使那根本就不是她所愿。
一直遭陸余瞞在鼓里的大黑,在見識過她無心的意外后,微微保持了點距離蹲在她近處,陪她一同整理起地板。
“嚇著你了?”她苦哈哈地問,很擔心那些人一日一將這事傳了出去,往后她就沒名聲可留人探聽了。
“少夫人,你……你對少爺可千萬要溫柔點呀!彼哪堑攘Φ溃醪唤L(fēng)的陸余哪禁得起呀?難道事前都沒人覺得這樁婚事,著實太過危險了點?
“我已經(jīng)很盡力了……”計然頹然的垂下兩肩,臉上盛滿了哀怨,“倘若我不小心打死了他,我就得守寡了!
“少夫人,這由我來吧,你一旁歇歇。”在她的指尖不小心被銳石刺著了時,大黑趕緊蹲至她的身旁,搶過她手邊的工作。
計然氏首看著他倆之間一下子就被縮短的距離,隨之她即回想起,頭一回知道這事時的陸余也是這般,不像那落荒而逃的人們就只是避得她遠遠的,一種溫暖的感覺,令刀子不禁因此趕走了面上的愁容。
“大黑,今兒個你都有空吧?”她邊把小石子一一排回原處,邊心情很好地問。
“有!
“那今兒個你就陪我聊聊吧!
“聊什么?”
“這些年來你們都收了什么債、又是怎么把債收回來的!奔仁遣荒芨淖儸F(xiàn)狀,也就只能加入它了。
大黑不解地揚眉,“為何少夫人想知道那些?”
“因為……”她說了一半,停頓了好一會兒后,她朝大黑微微搖首,將那心事,沉默地關(guān)回她的心底。
因為,每一回在收完債款后的陸余,也身后沉重的,總是在暗地里,似是無限地拉長再拉長,最終,成為一個嘆息的地方。
諸事不順,早知如此今日要出門前,他應(yīng)該先翻翻黃歷。一早y了開客棧到錢莊辦公,足足花了一早,這才總算打理完前陣子童鳳人一家子的瑣事,餓得并沒有昏眼花的陸余,本是想回客棧吃頓午飯的,可就在他這么想時,他家大哥、二哥派來的人馬,即連拖帶綁地,將怎么也不肯回老家面對眾人的他,直接給塞進馬車強硬地請回老家去。
打從回到老家后,陸余深鎖的眉心即一直沒有機會舒展過,因那一屋子的男人實在是煩人得沒完沒了,一整個下午個個都繞在他身邊你一言我一句的問:什么時候才會有孩子?鐵定會生個女娃是不?將來要替她取什么名字?就連洞房都還沒有過,哪來的孩子?他們會不會操之過急了些?眼看一票大男人該問的都問了,該答的他也都答了,以為這樣就能脫身而退的他,沒料到的是,那些男人的夫人們,接下來也全都拿著長輩的名號,圍在他的身邊吱吱喳喳,直要他記清楚那些她們不知是打哪弄來的求女良方……
好不容易才自老家脫身,累得半死的他,才一腳踏進客棧內(nèi)即被東翁給拖去,待他解決完客棧的人事問題時,天色已將近黃昏,只想回房瞧瞧他家妻子可愛笑臉的他,把今兒個收來的那些仆傭的賣身契全都扔給東翁,并與東翁討論完那一大家子人今后的歸處,末了他又差了大黑出門,派人去看著那個找他麻煩的童鳳人,免得那家伙會像他人一般,也給他來個尋短自盡讓他煩上加煩。
埋伏在天字四號房大門處的丹心,在陸余拖著沉重的腳步回房時,忙自角落處竄出阻擋住他的去路。
“陸少。”
他實在是打不起精神,“就連你也找我有事?”不會吧,怎今兒個人人都與他過不去?
“這事我悶在心里好陣子了!
“說吧。”她頗感受傷地問:“小然她……不喜歡我為她設(shè)計的菜色是不?”
“怎么會呢?”依他看,那個向來只要有塞塞東西下肚就當作吃完一頓的小然,就算是只啃草皮樹根,她也照樣會對丹心說好吃。
“可她怎都不吃?”丹心愁眉苦臉的向陸余報告,“這些天來我發(fā)現(xiàn),小然她簡直就像喝露水就可以過活的,她都已瘦成這般了,再不多吃點怎行呢?”最要命的是,那個狀況q上的東翁,還一個勁地為四號房加菜,害得她不知該拿那些菜怎么辦。
陸余煩躁地撫著額,“我知道,我也勸過刀子了,可她是真的吃不多!
“我想可能是她的身子這些年來已經(jīng)被餓壞了,所以才會吃不多,只是再這樣下去,我擔心她若再不健壯點,日后恐怕沒法為你陸家生個要交差的女娃。”
一說到這個,陸余面上不為人所知的慘色,更是添上三分。
“她夠健壯了……”壯得夜夜拆床、破地板,改天若是叫她試試胸口碎大石……說不定她也成。
“偌,你去哄哄她吧!钡ば膶[放在門口處,一大只放滿各式精心料理菜色的托盤交給他。
他哪一日不哄?又有哪一日曾成功過?
眉心糾結(jié)的陸余,在丹心萬般懇求的目光直望他時,也只能嘆息地接過,準備回房再試一回運氣。
只是,就在他才上樓把那只托盤擺放在花廳的飯桌上時,一見到又是滿桌食物的計然,當下即相當不給面子地迅速逃出花廳給他看。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不甘不愿的計然給逮回花廳,并押至桌邊坐下,在她扭扭捏捏窩在椅子上四處閃躲時,陸余無法理解地看著也面上,像是被押往法場就義的神情。
“不要躲。”被她這等小可憐模樣逃掉好幾回后,這回他邊暗自命令自己不許對她心軟,邊把想偷偷溜走的她再次拉回來。
跑不掉躲不了,被迫面對一桌飯菜的計然,苦惱地瞪看了它們一會兒,在陸余拿了只盤子,替她夾來一推挑選的菜色并擺放在她面前時,她認命地嘆了口大氣,在陸余期待的目光下,忍耐地拿起碗筷。
“我吃飽了!彼S意扒了扒飯,敷衍似地打算就這樣當作交差時,她隨即遭人一掌給按回原位坐下。
“你只扒了兩口飯!标懹嗖粷M地瞪著她飯碗里根本沒動到多少的白飯,與那一大盤擺在她面前文風(fēng)未動的菜。
“這樣就會飽了!彼呎f連把他房間擺至她面前的佳肴統(tǒng)統(tǒng)推往他地、那邊。
陸余頭疼地按著眉心,實在是想不出,每每吃頓飯她為何就是這副德行,他原先還以為她是像其它姑娘家怕胖,才不想多吃,可問題就出在,刀子已經(jīng)瘦得連人口販子也不會想賠一賣她,而且每回面對飯桌時,她面上明顯的懼色,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過是頓飯而已,有必怕成這樣嗎?她當她是在逃騙保不成?還是桌上擺的是洪水猛獸?
到底是要她吃飯菜,還是飯菜會倒過頭來啃了她?
“小然,我的衣裳可有穿整齊?”好吧,既是哄不來也不能強迫,那也只有用拐的了,好歹他們夫妻也相處好陣子了,他也多多少少對她的一些小習(xí)性有點了解。
計然聞言即轉(zhuǎn)過身子面對他,見他的衣裳有些凌亂,她想也不想地替他整理起衣裳,而就在這時,學(xué)到教訓(xùn)的陸余即夾起飯菜,趁她無暇分神,一口一口直往她的嘴里喂,還怕她噎著了順道喂了她些許雞湯。
“桌上的碗盤排放得可妥當?”眼看身上的衣裳和他頂上的發(fā),她三兩下就打理完畢,陸余再接再厲地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方才在桌上遭兩人推來推去的碗盤,在她的巧手下了一一歸位,陸余忍笑地看著她乖乖遭拐的樣子,在喂完一碗飯后,繼續(xù)喂她喝湯。
側(cè)首看著她專心的眼眸,陸余不禁回想起那日他說要再補一回洞房,東翁與步青云在他面前身她暗示,那些有關(guān)于她容貌上的問題。
的確,她是不美,也不像上官如意般,是個聰穎的千金大小姐,身上也無藺言獨斷獨行的江湖氣息,當然更不像那個就算有了兩個孩子,也照樣可以拿刀打打殺殺的樂君楠。
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好奇、愛笑,有時看起來還惑欲的,她就像外頭的每個人一樣平凡。只是在他生命里的人們,都沒有過什么平凡人,上至權(quán)貴、捕頭、盟主,下至術(shù)士、怪胎一籮筐,獨獨就是挑不出個平凡又普通的人等,或許對他來說,所謂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
不知不覺中喂完一碗雞湯后,陸余低首看著手中的空碗,滿心的成就感,莫名其妙地充滿了他的胸臆,令他手癢得還想再喂她一碗,可就在這時,已經(jīng)整理完桌面上的計然卻一手掩著嘴,面上血色急速散支,額際還冒出幾顆冷汗。
“怎么了?”
“我想吐!彼θ滔逻@陣不適,并模糊的想起,腹底陣陣熟悉的翻騰感,她已好些年沒再體驗過了。
“你病了嗎?”陸余當下面色急急一換,急忙地放下碗筷,改捧起她的面頰端詳著她的氣息。
“是又吃太撐……”只想快些找個地方吐的計然,怕若是來不及就會吐在他面上,可他偏又拉著她不放。
“慢著,你好不容易才吃完”看她的模樣,像是快吐出來了,怕會浪費了她才吞下肚里的那些,陸余本還希望她忍忍,可不能等的她,卻在這時使勁地將他一推。
陸余的身子當下大大一震,低低地悶哼聲,下一刻亦自陸余口中逸出,眼前的情景,就像是有盆水直潑在計然的頭上,令她霎時忘了先前她的種種不適。
她動作緩慢地瞧了瞧她那直推在也胸坎上的掌手,而后慢了一會兒才想起,新房里的那張喜床,是如何成了柴房里的一堆廢柴。
“我,我……”滿心惶急的她,兩手抖顫得厲害,她慌慌張張地轉(zhuǎn)頭看向四下想討救兵。
“沒事,你鎮(zhèn)定點!睆娮匀掏吹年懹,一手緊按著胸口,安慰地抬起另一掌要她先緩緩。
“可是你……”已是六神無主的計然,緊張的轉(zhuǎn)身就要跑,“我?guī)闳フ姨A大夫!”
“慢著,小—”只來得及拉住她一手的陸余,在她一骨碌地往前沖時,冷不防地遭她的手肘往后一撞。
發(fā)覺笛后忽然沒了所有的動靜,計然一頭冷汗地側(cè)轉(zhuǎn)過身子,靜看著她那再次襲向她胸坎地手臂,以及他面上再也無法從容地模樣。
“斷……斷了嗎?”她頭皮發(fā)麻地問。
面容有些扭曲的陸余,沙啞地低吐。
“或許。”
就算他再怎么不想去看藺言的臉色,恐怕也不成了。
蘭言說,陸余沒什么大礙,僅是裂了根胸骨而已。但藺言中中的“而已”,卻是教陸余稍微喘個氣會痛,動作大了點也會疼,無法久站久坐,當然更無法出門工作,因此蘭言下令,這陣子他最好乖乖躺著別四處亂跑亂動了,同時藺言也要丹心轉(zhuǎn)個話給計然,告誡她這陣子,最好別太靠近陸余的身邊,以免那個身子骨一點也不勇健的陸余又有什么人為的不測。
可即使在養(yǎng)傷,平常圍繞在陸余身邊的工作,依舊沒能放過他不給他半點能夠清心耳靜的養(yǎng)傷空暇,尤其是大黑,這些日來一直拿錢莊里的大小事來房里煩陸余,而今兒個,大黑更是拿了那這妓院欠債未收之事,令面上已微有慍色,看來就是一副不情愿模樣的陸余,更是眉心深鎖,煩不勝煩。
這些看在計然的眼里,更是令害得陸余如此的她,再深深自責上好幾分。
站在柴房里使勁劈著柴火的計然,一回想起方才她在離開房里前,在站在陸余的床畔嘮叨個沒完沒了,而人在心不在的陸余,那時凝望著窗外的目光,看起來好好象很凝重曠遠,又像云朵般,在天際飄蕩得沒有個定根似的,就在那時,她想起了昨日丹心在來到柴房時,對她說的那些話。
聽丹心說,陸余的錢莊,所借錢的對象,一如錢莊招牌上所寫的,的確是有借無類,也因此,陸余除了代他家兄長們收討那些大戶人家的龐大欠債之外,也會對市井小民或是貧窮之人討取借金與利息。
只是這些年來,除了他兄長指定的對象之外,尋常百姓所借的本金,陸余從來沒有成功的討回來過,倒是老收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利息充數(shù)。
舉例來說,客棧里吃的、喝的、有物,有一半是來自陸余所討回的利息,東翁不花半文錢即可拿白用,而打點整座客棧上上下下的人手,亦都是陸余找來給東翁的,只要東翁愿賞那些人一口飯吃,給他們一份工作,或是一個棲身之所,那么,不管要提供這間客棧多少年他所收取來的利息,他也絕不跟東翁拿取半文錢。
他總是說,普天之下能夠計價的東西,并不是只有銀兩。
也因此,在他眼里,一把表菜也是利息、一份力氣也是利息、一擔自井邊挑來的水也是利息,甚至是自路旁摘采下來贈他的野花也是利息,他在不乎他究竟是收到了什么或是拿了多少,他只想知道,他究竟從他人身上得到了什么。
那日在花園里陸余面無表情的模樣,映在計然腦海里,形成了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即使到了今日,她不但沒能將它甩開,并照著陸余的意思,裝作她并沒有發(fā)覺太多、也沒有困擾著她,相反地,她總覺得那像是一種滴水穿石般鉆心的疼,隱隱的敲在心板上,可卻又摸不著撫不到,令她怎么也沒法安慰那無法碰觸的痛楚。
手中柴刀不意偏了點準頭,豎在地上的柴火沒被痛快地遭她劈成兩半,砍歪的柴火迸射出一小塊柴心,直刺向她的面頰,受疼的她氣喘吁吁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指尖朝頰上一摸,些許沁出來的血絲靜躺在她的指尖上,在晴日的陽光下,是多么格格不入的艷紅美麗。
她不禁憶起當年她頭一回握著柴刀時的情景。
當年,在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請教書先生來到家中為她授業(yè),也再不能穿著柔軟的絲履,無憂無慮地在花園里奔跑時,她在想些什么?
她是不是也曾經(jīng)有過一點點的不甘,或是不情愿?她有像陸余一般說不出口,明明有著滿腹想哭的感覺,卻只能哽在心上,沒法流出淚來的心事嗎?
她都沒有。
對她來說,命運來得很突然,且一下子就擅自替她做好了決定,當她主動手握起柴刀上山砍柴時,看著爹娘面上如釋重負的神情,對于她的命運,她更是沒有搖頭反對,她只是轉(zhuǎn)過身子,一頭栽進新的命運里去面對。
反正,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只是選擇與不選擇而已。
去過四號房照顧完了陸余后,即照著陸余的意思繞來柴房,看看這個打從那天起就一直滿腹內(nèi)疚,全心全意遵照著蘭言的交代,徹底躲著陸余,偏又讓陸余為此擔心不已的正主兒?粗於褲M整座柴房的柴火,丹心有些頭痛地撫著額。
“小然,你要再這么劈下去,這個月客棧的柴火就都被你劈完了!彼龠@般發(fā)泄一身的力氣下去,東翁的客棧是要不賣水不灑改賣柴火嗎?
計然側(cè)首瞧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懷疑起,為什么整座客棧的人都看得出陸余藏著不說出口的心事在哪兒,可他們卻從沒一個人去對陸余戳破,或是叫他不要勉強自己了?
他們是認為,陸余的心結(jié)就該由他自個兒來解,或是陸余不會這般一直忍耐下去,所以他們才這么袖手旁觀?
若是陸余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流淚,也壓根就不懂得該何向旁人開口,那該怎么辦?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丹心,自袖中掏出條繡帕,跳過一地零落散亂的柴火,才打算為她擦擦額上的汗時,不經(jīng)意回頭一看,赫見身后遠處還有另一堆小小柴火山時,丹心無力地加注。
“就連下個月的你也都劈完了……”柴房塞得這么滿,萬事通的東翁沒道理不會發(fā)覺,唉,她還是去找韃靼來挑些柴偷偷拿出去賣好了。
任由愛照顧她的丹心擦著她額上的汗時,計然看著她那張像是西域人的臉龐,不免回想起她輪廓有些相似的娘親,而娘親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忍。
不能忍,再忍;不能再忍,強忍;不能強忍的話……她豁出去地深吐出口氣,“就這么一直悶著,這實在不像我的作風(fēng)。”算了,她的忍功向來就不濟,也從不是那塊料,不忍了。
“啊?”丹心愣愣地瞧著她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的模樣。
“好!”她大喝一聲,將柴刀擱在一旁的小架上,“丹心,我出門去逛逛!
“逛逛?吞月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丹心在她說走就走時忙拉住她的腳步,“慢著,你若要出門,還是先同陸少說一聲吧?”
“不必了,不過為免你們會擔心,我會把大黑帶上的!庇嬋晃⑿Φ赝窬埽蛩悻F(xiàn)下就殺回房去拖走那個害得陸余連養(yǎng)個傷也不得安寧的共犯之一。
“可是……”追在她后頭,在她跑起來時就快跟不上的丹心,猶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她。
“辦完事我就馬上回家!”她轉(zhuǎn)身用力朝丹心揮揮手,一溜煙就甩下丹心跑得不見人影。
莫名其妙被她拖出陸余休息的書房,懷里捧著一大迭欠債與賬本的大黑,被迫領(lǐng)著她繞過大半個吞月城,來到她指定的地點時,她一頭霧水地看著人們熙來攘往的大街。
“少夫人,你拉著我上哪去?”奇怪,這附近的景色怎那么眼熟?
費了好一番力氣,穿過人群來到對街后,計然直走至某幢樓前站定,跟在她身后的大黑,這才赫然想起他們究竟身處何處。
“少……少夫人?”
計然抬首看著大門上頭的門匾好一會兒,而后頭也不回地在大步跨進去。
打從嫁過讓以來,不似客棧里其它在東翁眼中無惡不作、老是拖他下水的眾房客,從不曾惹是生非,也不曾找過他麻煩的計然,首次沒說出門上哪去、首次天黑還不回家、首次到了夜半還失蹤不見人影,令已經(jīng)三十好幾的東翁,覺得自個兒只在半日之內(nèi),白發(fā)就因她而提早多添了好幾根。
大老遠從南方遠嫁而來,對于吞月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不哪去?
可她就是有本事讓東翁派出客棧一半的人手出門去找,也找不到半點消息,也讓得知消息的陸余在急瘋了之余,面上的神情也開始一變再變,嚇得東翁趕緊再派出另一半人手,免得從不獸在家中翻臉不認人的陸余,真會在今夜首開先例……差點翻遍半座城的韃靼,在夜深已是二更天之時,畏畏怯怯地踏進自家家門準備再次挨轟。
果不期然,在他一把話說完,東翁又是一記響雷劈在他的頭頂上。
“找不著?”東翁一掌用力地在桌上拍呀拍,“那還不趕快去找!就算是把這整座城給翻過來也得快點把她帶回來!”他們是真的那么想看陸余翻臉不成?
“是……”滿面無辜的韃靼,委屈地撐著疲憊的身子才想照命再出門去找時,一大一小,兩道走近客棧的身影,當下即讓他一掃委靡之色,眼中亮出希望的光芒。
“小然!”當客棧的燈火映亮了那張讓東翁從不曾那么思念過的臉龐時,他忙不迭地沖出柜臺迎接救星回家。
“東翁,您怎么還沒睡?”連走邊打呵欠的計然,在他頂著張像見到救星的臉龐,一骨碌地將她拉進去后,霎時瞌睡蟲被趕走了大半。
“小然,今兒個你是跑哪去了?”
“逛逛!庇嬋徊唤獾乜粗辜钡哪,“我們出門前有同丹心說過不是嗎?”
“只這樣?”兩手空空、又不見她帶了什么回來,這是在逛啥?
“是啊。”她開開心心地咧笑。
東翁一臉擔心,“沒被人拐了?”該不會有人見她老實可愛,在暗地里騙了她什么吧?
“沒!
“有沒有人欺負你?”
“也沒有啊。”她笑得一臉像是輕舟已過險阻般的萬重山,仿佛天下又再次恢復(fù)了太平的模樣。
“那……”什么口風(fēng)也套不出的東翁,也只好訥訥地改口,“小余在房里行裝你,他派人找你找了一整天了,你就快點回房安安他的心吧!
“好!眱叭灰桓焙煤⒆幽拥乃,朝東翁大大地點了個頭,踩著輕快的腳步如眾人所愿地回房去。
所有人目送著她的背影進去本館里,這才安下心時,卻赫見今日跟她一道出門的大黑,他好原本就黑的臉,今晚更黑得都有點蠟燭了。
“你說說,她今兒個是怎么回事?”百思不解的東翁,朝目睹一切內(nèi)情的大黑勾了勾指。
面色顯得有些慘淡外加黯然的大黑,行旬瞥了瞥本館的方向,猶豫再三后,總覺得不妥似地皺緊了眉心。
“真要說?”他實在是不怎么想再去回憶今兒個的噩夢一回。
“她上哪去了?”苦苦找了一天的眾人,紛紛靠攏在他的左右,并對他擺出同要想要求解的臉色。
想想這事也沒法替她保密個幾日,大黑有些哀怨地開口。
“……妓院!
“她上那做啥?”大驚失色的眾人,全都震愕地張大了嘴。大黑沉重地嘆了口氣,誠心誠意地懺悔著,他今兒個干啥那么多嘴地在她面前,那些他曾與陸余商議過他們絕不帶回家的公事。
“逼娼為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