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釗祺陡然驚醒。
他睜著眼,意識有點混沌,腦中還想著剛才的夢境。
“……圣誕禮物?”他下意識脫口而出,隨即嚇了一跳。
“是誰在說話?”
那聲音不是他的,而是輕輕柔柔,宛如絹紗一般的嗓音。
“別學我說話,給我出來!”他又罵了一句,耳中聽見的是同樣的女子聲音。
慢著,這嗓音怎么如此熟悉?這不是趙頤萱的聲音嗎?
她竟然敢擅闖他的房間葉釗祺氣惱的想坐起身,眼前忽然一陣暈眩,讓他硬生生躺了回去。
這一躺,背部又硬又疼,寒氣更是不斷竄進身子,他覺得奇怪,抬眼一看,當場愣住。
這里哪里還是他的房間?這里是趙頤萱的房間!
太荒唐了!竟然有人趁他睡著的時候,將他抬到三等丫鬟的房間,究竟想做什么?莫非……是趙頤萱搞的鬼,她想趁這個機會,爬上他的榻,成為通房丫鬟?
葉釗祺怒從中來,才想下床興師問罪,卻在掀開被子的那一刻頓住。
他抬起那雙纖細修長的手,手指布滿了水泡,隱約滲出血水……這分明是一雙女子的手!
葉釗祺狠狠愣住,好一會兒回不了神,就在這時,抵擋不住風雪的薄木門被推開,他順勢抬頭望去。
“時……”
“躺了一整天,你也該起來干活了吧!奔馑峥瘫〉恼Z調從平日乖巧可人的時晴口中說出來。
她兩手叉腰,穿著滾狐毛的厚實花襖,下身是里層夾棉絮的撒花折裙,這身裝束儼然是半個小姐才有的衣著。
“真是不要臉的東西,昨兒個惹得少爺不開心,連晚膳都沒吃就歇下了,今兒個你還有臉裝病,你該不會還當自己是官家小姐?”
“時晴,你在對誰說話呢?”葉釗祺不悅地攢起眉頭。
時晴愣了下,覺得好像在趙頤萱身上瞧見了葉釗祺一貫狂妄的神態。
“我怎么會在這里?還有,我這一身是怎么回事?”葉釗祺摸了摸身上。
“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荒唐了,居然還敢學起少爺說話的模樣,怎么?病好了,開始耀武揚威了?”
“你到底在胡說什么——”葉釗祺話還沒說完,忽然被時晴一把拉下床。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身子不太一樣。
這、這根本不是他的身體!
驚愕之際,他已經被時晴拉到一面破了角的銅鏡前。
“看看你那副賤樣子!你在這里就是個三等丫鬟,是最低賤的東西,而我是少爺身邊的大丫鬟,你少在我面前擺譜!”
先不論時晴的面孔有多猙獰,光是映在銅鏡里的那張臉,就夠令葉釗祺傻了。
銅鏡清楚映出趙頤萱白凈秀雅的臉兒,而不是他原來熟悉的那張臉。
他……他的魂魄竟然附在了趙頤萱身上?
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葉釗祺,也被眼前這個的事實驚得恍惚失神。
而那頭,時晴依然對著他,痛快地羞辱著,彷佛她是這個家的主子一般。
眼下這情景,葉釗祺已經分不清,是被換了身體的事,還是眼前變了個人似的時晴比較令他驚駭。
圣誕快樂。驀地,夢中那個貌美女子的聲音竄過了耳畔,令他無端打了個激靈。
等到他慢慢回神,發現這具陌生的身子又沉又重,額頭異常的滾燙。
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葉釗祺心下陡然一沉。
趙頤萱沒說謊,她是真的病了。
“賤丫頭,你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見趙頤萱從頭到尾默不作聲,時晴氣壞了,伸手就往那張俏顏扇去。
葉釗祺一凜,立刻截住時晴的手,惡狠狠地刨了她一眼。
時晴被這一眼嚇住。
“別隨便碰我!痹馐芰诉@等奇事,葉釗祺尚未從混亂的震驚平靜下來,脾氣自然火爆得很,當下就吼了出來。
時晴哪里是省油的燈,平日只有她吼人的分,就連暴躁的少爺見著她也是溫聲好語,眼下被視作眼中釘的趙頤萱這么一吼,整個人頓時像炸毛的貓尖叫起來。
“你真是給臉不要臉了是吧你不曉得我是誰嗎?居然敢吼我?好,你愛吼,那就去少爺面前吼個夠!”
說罷,時晴力道粗魯地將“趙頤萱”拉起身,也不顧“她”一身凌亂狼狽,直接就往房外拖。
霽月閣是葉釗祺飲食起居的住所,時晴將“趙頤萱”一路扯進了霽月閣,沿路碰著了其它下人,那些人只敢瞄上一眼,便將臉轉開,彷佛沒看見似的。
見狀,葉釗祺心下古怪,卻也沒有閑功夫多想,若不是趙頤萱的身子正發著高燒,病弱得提不起一絲力氣,他早推開時晴,哪里容得了她這樣放肆。
“時晴,你這是做什么?”一進到寢房外的正間,木訥的時雨立刻迎上來。
“我要見少爺,讓少爺評評理!”時晴撞開了時雨,將“趙頤萱”拉進寢房。
葉釗祺暗暗驚詫,他原先以為時晴是只對趙頤萱這般不講理,畢竟趙頤萱也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不想她對時雨竟然也是如此。
“少爺!崩@過了屏風,時晴態度驟變,就好像換了張臉孔似的,尖酸模樣不見了,又恢復昔日溫柔可人的神態。
與此同時,暖炕上坐著一道頎長身影,那張平日里囂張的俊臉,此刻正一臉不安的看過來。
被困在趙頤萱體內的葉釗祺看見了自己,不由得再次震驚,但當他再仔細瞧上第二眼,立刻從那張臉上窺見了熟悉的神態。
是趙頤萱!
他們兩人當真交換了身體!
“少爺,方才奴婢去交派工作時,石頭非但不理會,還對奴婢大吼大叫,奴婢自知身分不如人,也不敢拿她怎么樣,可她分內的工作總還是要由她來做,難不成要由奴婢來做嗎?”
見著時晴用著楚楚可憐的模樣向炕上的“少爺”討公道,葉釗祺難以置信之余,心下冷笑連連。
他活到這么大,第一次見識到何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想不到,時晴竟然是個表里不一、搬弄是非的。
是他看走眼了?還是連嬸嬸也一并被時晴的虛假欺騙了?
時晴可是嬸嬸親自領來的大丫鬟,負責照料他的起居,又熟知他的喜好,自然入了他的眼,成了通房丫鬟。
炕上的“葉釗祺”面色明顯不安,狂妄跋扈本來就不是趙頤萱的性子,不可能換了具身體就變了個人。
“少爺?”見主子遲遲沒開口,時晴詫異的喊了一聲。
“咳,本少爺聽見了,你把趙……不對,把石頭留下來,我自然會好好教訓她,你先出去吧。”困在陌生身體里的趙頤萱,只能用著昔日為人主子的架式,遣退了時晴。
時晴面露驚色,彷佛認不得眼前的人,直眨了好幾次眼。
這頭的葉釗祺則是挑了挑唇,諷笑起來。這丫頭還真是蠢,連他平日的模樣都學不了三分,也難怪時晴會愣住。
察覺時晴的目光怪異,炕上的趙頤萱才板起臉孔,努力端出狂妄的架勢。
“沒聽見本少爺的話嗎?出去!”
時晴雖然覺得奇怪,但見少爺臉色難看,就怕無端碰得一鼻子灰,趕緊福了福身退下。
臨走之際,時晴還偷偷瞪了“趙頤萱”一眼,模樣甚是扭曲可憎。
葉釗祺神色黯下,受騙的情緒越來越深,他最恨表里不一的卑鄙小人,沒想到昔日與他關系最親近的時晴,竟然就是他最痛恨的那種人。
“你……你是少爺嗎?”時晴一走,趙頤萱旋即下了炕,來到葉釗祺面前,白著臉不斷端詳。
老天,那是她的身子!趙頤萱用著不屬于她的雙眼,緊緊凝瞅著自己的身體。
只見那張日日在鏡中相見的秀凈臉兒對著她揚眉挑唇,神情輕佻狂妄得緊,她心下一涼,只覺得一切都糟了。
“正是本少爺。”葉釗祺大大咧咧的往暖炕上一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趙頤萱從未這樣慌過,急得都快紅了眼眶。
“你干什么?你當你是在誰的身體里?你別胡來,丟了本少爺的顏面!”
一看見自己眼眶泛紅的孬樣,葉釗祺當場暴跳如雷,又從暖炕上蹦起來。
趙頤萱這才緩了口氣,忍下了一時慌亂的淚意,逼自己鎮定下來。
她自幼長于書香世家,曾祖父是開國元老,祖父貴為郡公,父親趙則仕原是正三品戶部尚書,趙家在朝中一直深受帝寵。
至于她的娘親梁雨晨更是不得了,外祖父是南郡王,母親簡氏則是南郡王最疼愛的么女兒,深得當時太后的歡心,在簡氏的光環幫襯下,她的娘親受到南郡王府的庇護恩寵,吃穿用度幾乎與公主無異,更是經常出入宮中,與皇族關系親近,一度被列為太子妃人選。
后來娘親對父親一見傾心,寧可丟了入主鳳儀宮的機會,也要成為尚書府的夫人,過上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
不想,前些日子遭逢政敵誣陷,趙家一夕間風云變色,父親啷當入獄,幸而娘親有南郡王府撐腰,在老南郡王與簡氏連番求情下,免去了牢獄之災,改為拘禁在南郡王府。
至于她,按照麒麟王朝的律法,罪臣之女除去名門籍貫,判為官奴,之后輾轉被葉釗祺買下,進了葉家。
由于雙親鶼鰈情深,加上沒有其它手足,身為趙家的嫡長女,趙頤萱自幼被當半個兒子養,飽讀詩書不說,對于人情世故也懂得早,十二歲起她就幫著娘親主持中饋,學習如何持家,對外則是跟著朝中一致公認為大學儒的父親,學習經國濟世之道。
是以,在面對與葉釗祺交換身體這件事時,雖然不無驚惶害怕,但很快便能逐漸冷靜下來。
見使著自己身軀的趙頤萱忍住了淚,葉釗祺這才不屑的緩過氣,“欸,悶石頭,你沒對我的身子胡來吧?”
聞言,趙頤萱心下有氣,卻也只能憋著!吧贍敶搜圆钜樱贍斒悄凶訚h,我是女兒身,這話應該由我來問才對!
葉釗祺惡狠狠瞪她!澳銕讜r變得這么能頂嘴了?平日悶不吭聲的模樣,原來全是裝出來的?”
許是交換身體這事兒太驚世駭俗,再加上這段日子確實受了不少葉釗祺的氣,此刻的趙頤萱有股不吐不快的沖動。
她不卑不亢的說:“我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忍讓,畢竟我是奴,你是主,即便主子有錯,為人奴婢只能忍讓,不得頂嘴反駁!
葉釗祺聞言噎了一下,“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過去本少爺那樣對你是做錯了?”
“請教少爺一句,剛才時晴抓著少爺進房,要我作主懲罰,少爺怎么說?”
這句平靜有禮的話,當場又死死堵了葉釗祺一記。
畢竟,他親眼見到時晴顛倒是非,故意誣陷,趙頤萱這樣問,他自然曉得她是在暗指什么。
饒是再如何跋扈蠻橫,一旦親身碰上了這種事,也很難再強詞奪理,葉釗祺沉下臉,倒也沒反駁什么。
“少爺方才可有頂著我的身子頂撞時晴?”趙頤萱知他心里已有數,只是淺淺笑問。
該死!葉釗祺瞪著她—不對,應當說是他自己那張臉,明明是再習慣不過的臉,可里頭的人換了,就連表情看上去都跟著變了樣兒。
“我知道時晴是有些表里不一,你非得這樣當面戳破我才高興是不?”
“奴婢不敢。”
她更該死了,方才說話分明沒以奴婢自居,這個時候反過來用一句奴婢不敢來反諷他!
葉釗祺氣悶得很,才想罵上兩句解氣,眼前驀然一陣黑,整個人頭重腳輕的往前倒。
趙頤萱眼捷手快的上前攙扶住他—老實說,透過另一雙眼看著自己的身子在面前栽倒,這滋味還真是微妙。
“該死的悶石頭,你的身子怎么這么虛”
看著葉釗祺用她的身子對自己吼,趙頤萱只能苦笑以對。
這段日子她遇見的衰事已經夠多了,想不到老天爺還嫌她不夠慘,居然連這等離奇的事情都給她遭遇了。
攙扶著葉釗祺到暖炕躺下,趙頤萱說:“前兩天我受了風寒,昨兒個就開始發高燒,少爺昨晚到我房里罵了一通,管事也就不敢幫著請大夫!
一提起這事,葉釗祺就知該吃悶虧了,多少有點慚愧,他心知是自己錯信時晴的話,才會誤以為她是裝病,但由于面子上掛不住,干脆裝傻。
“哼,你這是自找的!肯定是你平日太惹人厭,才沒人幫你請大夫!
他哪里會曉得,這偌大的東院都被時晴一人把持住了,就憑著她是通房丫鬟,有葉釗祺的疼愛,再加上她搬弄是非的功夫了得,就連那些個管事都怕她。
但這些話,趙頤萱自然不會說,因為她很清楚,葉釗祺是厭惡她的,盡管她不明白原因,但只要這些話從她嘴里說出,他肯定會覺得是她在造謠誣賴。
她不是軟弱可欺,但也不會傻得不懂得自保,與其被誤會,倒不如留待以后,讓他自個兒去遭遇體會,方知個中滋味。
“還杵在這干什么?還不快點去請大夫!比~釗祺忍住身體的不適,朝著趙頤萱暴躁低吼。
“少爺沒忘記我們身體對調的事吧?”
“這么大的事兒擺在眼前,怎么可能忘記!彼f的是什么渾話。
“那敢問少爺,要是我現在命人請大夫為趙頤萱醫治,會鬧出什么樣的事?”
躺在暖炕上的葉釗祺一愣,旋即又怒了,“這事哪里輪得到你來操心?失面子的是我,又不是你!”
慢著,她這樣說,莫非是在替他擔心?葉釗祺抬起昏沉沉的眼,瞄了炕旁的趙頤萱一眼。
“既然少爺不介意,不如……我就想個名義,好讓其它人別起疑心!
聽到她這般謹慎小心,葉釗祺忽然又來了念頭。她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怕她的名節受損?
思及此,他胸口發酸,氣又不打一處來!懊饬!眼前我都快病死了,你還有心思想那些,難不成你是想借機整治我?”
他現在頂的可是她的身子,她有什么好整治的?她會這樣說,主要是擔心他就這樣大剌剌的躺在主子的炕上,免不了會招來閑言閑語。
也罷,多說無益。趙頤萱心下苦笑,只能出了寢房,來到外間,喊來了專掌霽月閣事務的曹管事,讓他去請大夫。
“少爺病了?”曹管事驚嚷。
“不是我!表斨~釗祺那張臉,趙頤萱多少有些局促,殊不知這樣的神態擺在男子身上,倒成了靦腆。
曹管事頭一次見主子露出這樣的表情,當下驚呆了。
“是……趙頤萱病了!
“趙—少爺說的是石頭?”
“嗯,你趕快去請大夫過來替她醫治!
“過來這里?”曹管事又是一驚。
只見昔日那個說起話如同刮暴風似的主子,斯斯文文的尷尬一笑,點了點頭。
曹管事張了張嘴,差點嚇凸了眼。
這、這真的是他家少爺嗎還有,趙頤萱怎么會在少爺房里?時晴都沒有意見嗎?
不過一夜大雪,怎么一早起來東院就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