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前,李新說過齊亞林以為她在臨川侯府過得很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憑著她手上將近云家一半財產的嫁妝銀子,窮到冒煙的賀家誰敢對財神婆不好。
所以他沒想過要救她脫離苦海,等他不經意間聽見她被朱月嬋出賣了,那已是事隔半年之后。他大怒,在一年內整死朱月嬋,并讓臨川侯府幾乎傾覆。
因為知道得太晚,她中途又逃過一回,因此在茫茫人海中他始終找不到她的下落,郁郁寡歡,難有笑容,此事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那……還有其他的遺憾嗎?她沒問,怕聽了傷感。
誰曉得她最后會一病不起,重生在十三歲的自己身上,早知道她就問個明白,讓他了無遺憾。
云傲月臉上笑著,但心頭卻想著是什么樣的急癥能讓太醫來不及施救,一夜暴斃,她能不能用重生的先知及時救回他一命,如今在這世上真心待她好的人并不多,她絕不能看他死在她前頭……
“想吃畫糖人兒嗎?”看她一臉垂涎的神情,齊亞林忍不住問她。
云傲月很想吃,但……她搖頭,“不行,牙會壞的!
老太醫晚年有消渴癥,他不吃糖,連帶養成她也不吃甜食的習慣,雖然偶而會有點饞,但她都極力忍住。
“吃一口不打緊,壞不到哪里去,一會兒找水給你漱漱口!彼@般年紀不該被壓抑,要活得恣意暢快才是。
小小動搖一下的云傲月隨即再度搖頭,“齊家哥哥,你不要害我,沒有一口好牙嫁不到好夫婿的。”一口爛牙她自己看了也害怕。
我娶你不就得了!差點脫口而出這句話的齊亞林臉色微變,內心掀起一場驚濤駭浪,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這種想法,面上卻毫不顯露,又問:“那冰糖葫蘆呢?酸酸甜甜好入口!
把她交給誰他都不放心,不如……
無意間興起這個念頭,完全沒經過深思熟慮,但是就像瘋長的野草,一遇春雨便越長越茂密,幾乎占據他整個腦子,還開花結果,生出一串串金黃色的小果子。
只是一低頭看向那張眉頭微顰的小臉,他又覺得自己太過分,明明是需要他呵護的“妹妹”,他怎能“監守自盜”,花蕊初綻就想將其硬生生的摘下,而且他憑什么要她?以他一介文身,僅秀才功名在身,若無值得匹配的身分,想必云家也不會點頭。
很快地,像沒點燃的火苗瞬間掐熄,他收回一時的多想,可是在他以為絕無可能的情況下,細細的根芽已經在他心底往下扎根,越扎越深,深到他無力自拔。
“都是甜的,我不愛吃……”她咽了咽口水,裝作不在意,在她死前的那幾年,的確對吃食并不看重。
云傲月搞不懂為何回來之后,她認為早已習慣的習性竟然變了,似乎隨著身體的年幼,心態也變得像是孩子,被她看淡的悲歡離合也漸漸地重要起來,她會想哭、想笑,猶如回到那個未經人事的年紀。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老去,宛如槁木死灰,經歷過太多人情冷暖,她的心怎么不會冷。
不過再見到待她如妹的齊亞林,她又忍不住為他心疼。
感情一事本就莫名其妙,有人因愛生妒,有人因憐生愛,在不知不覺中,一場重生改變了兩個人的心境,他們都想讓對方活得更好,卻忘了活得好的同時也要珍惜自己。
“一臉饞相還說謊,小騙子!泵鎺θ莸凝R亞林輕點她鼻頭,招了小販買了一串三銅板的冰糖葫蘆。
紅艷艷的果子裹上冰糖,看起來真誘人。她勉為其難地道:“那我就只吃一顆,你不能逼我多吃。”她發現她的定性變差了,三、兩句話就被誘得沒原則。
“好,就一顆。”他一手拿著竹棒,將最上面那顆冰糖葫蘆湊向她嘴邊,方便她的小口一咬。
平時很熱鬧的街道今日有點冷清,沒人注意他們的動作,因為前幾日才舉行過一年一度的盂蘭節,鬧節的氣氛剛剛過去,百姓和商家都有點憊懶,躲在屋里不走動,因此人潮比以往少上很多。
兩人在前頭悠閑自在的走著,青玉、綠腰愁眉苦臉地在后頭跟著,還有負責提物的李新樂呵呵地在兩人身邊走來走去,一下子看猴戲,一下子聽人說書,他大概是幾個人當中最忙碌的一個。
“太小口了。”像耗子咬食,缺了一角。
“我本來就嘴小,咬不了太大口。”姑娘家的面子薄,她還沒膽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口吃食。
“我瞧瞧你的嘴有多小……”他打趣地抬高她潔白的下巴,以指撫向粉嫩櫻唇,當手指觸摸到軟嫩唇瓣時,才驚覺此舉并不妥當,他突兀的行為和登徒子有何不同?
雖然及時收回,未在粉色嫩唇上停留太久,可是那軟若凝脂的觸覺卻深留在他指尖,難以忘卻。
“我有沒有壞牙?”她不記得這年紀是否掉過牙,但在祖母過世第三天,從她身上要不到銀子的朱月嬋狠狠甩了她好幾個巴掌,下手之重,打掉了她兩顆牙,以致她往后吃東西非常困難。
他一怔,回過神笑著朝她頭頂一揉,“小姑娘家想這些干什么,老人家才擔心牙掉光了!
“未雨綢繆嘛!你也不想三十歲不到就啃不動肉骨頭吧!”那多掃興呀,看得到,吃不著。
齊亞林語氣帶著逗弄,“我可以喝肉糜粥!辈挥靡。
“齊家哥哥,你不可以欺負小姑娘,要正經點。”她怎么不知道他也有無賴的一面,把人逗得無語。
“我很正經呀,傲月妹妹可有看到我嘻皮笑臉?”對于她的指控,他一概不承認。雖然他是一個再正經不過的讀書人,但他偶而也想放松一下,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譬如逗突然變得乖巧柔順的“妹妹”,她要怒不怒的樣子可好玩了。
“你……”他沒有不正經,可是就是讓人覺得有古怪。
“到了!
“到了?”什么意思?云傲月很是迷惑。
他不避嫌地牽起她的手,走進墨香濃郁的鋪子,“你不是要買書,這便是文人雅士常來逛的書鋪,這里的書種類甚多,你看看你要哪一類的書籍,大多都找得到!
聞言,她水眸亮如黑玉,“有醫書藥典嗎?”
“有,請往左邊第三排,由下往上算第四層架子,本鋪的書應有盡有,任君挑選,絕不會讓顧客買不到想要的書!
一顆黑色頭顱突然從書架旁冒出,把正在找書的云傲月嚇得往后一跳,正好齊亞林在她身后,這一跳就跳進他懷里。
這廝很順理成章的接住,修長潤白的大手輕輕扶住她的細腰,好像那里是他的地盤,擱著就沒放下。
“別慌,他是大有書鋪的老板,姓蘇,以后你就叫他蘇老板!彼呎f邊瞪向蘇萬里。嚇著我的小月兒,十個你也賠不起。
什么時候你變得這么小氣了,打個招呼也不行,這丫頭你家的呀?蘇萬里的目光往下移,看向云傲月身上那只多出來的手。
哎呀!也許真是他家的,人都攬在他手里了,還跑得掉嗎?蘇萬里思考著自己身為他的合伙人,得包多少禮金才不至于失禮。
“蘇老板!睂τ诘谝淮我娒娴哪吧耍瓢猎卤憩F得有些疏離,也少了幾許笑意,給人端莊有禮的印象。
“是是是,我是蘇老板,蘇萬里就是我,你喊我一聲蘇大哥也成!遍L得挺順眼的,模樣可人,姿色出眾。
她面上一冷,“我和你沒那么熟。”面對他的自來熟,她不太喜歡。
“一回生、二回就熟了,不必見外,像我和齊秀才就熟得能穿同一件褲子……哎喲,誰踩我?”兇手是誰,踩了他還敢跑,不知道他的外號叫鐵算盤嗎?向來錙銖必較。
踩他的齊亞林神情自若,帶著小姑娘挑書去,誰理他滿嘴糞的熟人論。
云傲月不解,“齊秀才?”他在說誰。
看她眼露困惑,齊亞林好笑的解惑,“齊秀才指的是我,你不會忘了我有秀才功名在身吧?”
云家人看他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認為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讀書人,免得他一朝得勢當了官來個秋后算帳,因此才沒趕他出門,留著做名聲。
雖未趕人,但也沒有讓他太好過,故意將水潑在他的本子上,或是將他攔阻在半途,不讓他進學堂上課,更甚者認為他都考上秀才了,還上什么課,要夫子別收他當學生。
他一一克服了,未讓他們得逞,可也讓彼此的裂痕加深,一群人更加想著辦法不讓他出頭,功名止步于秀才,這些人也包括賀氏,她是踩得最重的那個人。
“!對喔,你現在是秀才,今年秋闈才會中解元……呃,考舉人……”真糟糕,她老是記得他是一人之下的首輔大人,忘了首輔也是一層一層往上考。
秀才的頭名叫案首,鄉試的榜首是解元,會試的第一名為會元,再往上便是狀元、榜眼、探花。
“解元?”他挑眉。
“我是說若考中舉人,也許和一、二名是伯仲之間,安康城沒出過十四歲的秀才,你大有機會!痹瓢猎掠仓^皮解釋,好粉飾她一時脫口而出的“預言”,她不想出口招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你想我中解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雖然她最近少有提及,但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能當個大耍威風的官夫人吧。
齊亞林當她執念太深,才會念念不忘。
她的杏眸多有閃避,垂下卷翹的羽睫,“中了不是更好,誰不想步步高升,你有當官的大才,為朝廷盡一分心力。”
“你想我當官?”黑眸閃著一絲興味。
“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一定會,憑你的才能,沒理由考不上。”她不知道他怎么平步青云,但她聽過當朝首輔諸多豐功偉業,是少數為皇上信任的重臣,名留青史,就是短命了些,正在大展身手之際突然須落,朝廷上下痛失英才。
他笑了笑,為她取下一本《孫氏藥典》,“如果你要我考我就去考,你想要解元我也捧給你!
聽得有些傻眼的云傲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為你自己,與我有何干系?”
“為我也為你!彼拇_要爬得高才守得住她,否則以賀氏的為人,必定會在她的婚事上大做文章。
她還是聽不懂,但感覺得出他是為了她好,便道:“齊家哥哥,你好好地去考就好了,不要把自己逼太緊!
中不中解元無妨,反正一樣具有舉人身分,能上京城考進士。他的第一步是在翰林院發光,日后也會扶搖直上。
齊亞林笑意盈盈,輕揉她發絲,“看看還缺什么書,我幫你拿,位置太高的,你指給我看就好!
“嗯,我想一下……”她得找幾本書來掩飾她會醫的事,光是幾張藥方子不能說服人,“啊,趙氏針炙三——”
“在這里,《趙氏針炙三十七招》是吧?鋪子里大部分的醫書都齊了,你來翻翻,本鋪物美價廉,價格實在,保證你買不到比本鋪更優惠的書籍!睙o所不在的蘇萬里又冒出頭,簡直陰魂不散。
“你、你把鋪子里的醫書藥典都取來了?”看著滿滿一推車的書,云傲月目瞪口呆。
她有點被嚇到,老太醫收藏的醫書不少,但和這一堆比人高的書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十分得意的蘇萬里輕捻他兩撇八字胡,“當然,我這人辦事一定包君滿意,絕不讓一個客人敗興而歸!
“你……呃,心態很好。”就是太熱情了。
要是他對每一個上門的客人都這般熱烈招呼,會不會把人嚇跑?畢竟買書的大多是文雅的讀書人。
他一聽,樂呵呵的直瞇眼,“是吧是吧!這是自己人才有的特別待遇,我和小齊——噢,又踩我!”
由齊秀才進展到小齊,他這“熟度”也未免太快了。
“小月兒,把你要的書挑一挑,一會兒到柜臺結帳……”還是趕緊帶著她遠離這個嘴上不把門的瘋子。、
“等等,小月兒?不會是云家那位刁鉆任性,驕縱蠻橫的大小姐吧?”他們怎會走在一塊?兩人不是相對無好語,勢同水火,彼此不和嗎?
被人細數以往的脾性,云傲月的臉色不是很好看,“蘇老板你管太多了,你的嗜好是說人閑話嗎?”
“好利的一張嘴……”啊!又踩他,真當他沒脾氣嗎?這姓齊的有異性沒人性,見色忘友。
齊亞林道:“蘇老板,結帳!痹捥嘈⌒拈L口瘡。
蘇萬里兩眼淚汪汪,一本一本照原價售出,不打折。他被欺負了,心情不爽。
“走了,以后想要什么書開書單,我來買,這里的老板腦子不太正常!
“好,謝謝齊家哥哥,蘇老板他……”等一下,蘇老板似乎叫——“他叫蘇萬里?”云傲月抬頭看了一眼后撇眼,不太確定的直搖頭!皯摬皇恰边@人長得太……猥瑣。
一頭霧水的蘇萬里往前湊,“不是什么?”他看眼前這兩人有點詭異,不像仇人。
她訥訥道:“也許是我搞錯了……”物有相似,人有重名。
十三年后的戶部尚書怎么會長他這模樣?那可是管朝廷銀袋子的人,皇上再昏庸也不會結交這種人。
錯了,錯了,肯定不會是他。
但是世事難料,出現在首輔大人身邊的人豈是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