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很紅很紅的紅,很多很多,這里不是人間,是煉獄。
遍地都是殘缺不全的尸骸,遍地是黏稠的鮮血,螻蟻般的生命轉眼消逝,任由烈日曝曬,血腥味濃得可怕。
這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屠城,叛軍左沖右殺,下手狠厲殘忍,完全不把人命當回事。
驚慌奔逃的人一頭撞上城墻,血濺五步,腦漿四迸,逃得慢被橫來的刀攔腰劈成兩截,臨死前眼里還殘留著不敢置信。
外城被攻破,戰敗的殘兵懷著一種絕望屠殺無辜的百姓,殺到眼紅手軟也不打算罷手。
一瓢溫熱的鮮血噴涌而出,帶著濃稠的腥味飛濺在她臉上,但她似無所覺。
荒地的草棚已經不是草棚,之前縱火的痕跡還在,焦黑一片,如今燒無可燒,只剩下一簇簇起不了作用的殘煙。
逃難的人自顧不暇,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然而慘絕人寰的哀號逐漸凋零,原來是兩股人馬短兵相接,開始了另一波的廝殺,忙著將百姓拿來泄憤的叛軍只得回過神來專心對付正規軍隊。
原來就只是烏合之眾,最終還是敵不過有紀律的軍隊,亂黨很快被剿滅。
「我們還是來遲了!箞砸愕穆曇衾镫y掩憤怒跟嘆息。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幸好剩下的叛軍都降了!
「叫大家動作快點,尸首盡量妥善掩埋,要是有家屬要領回,讓對方畫押就可以了!
「屬下立刻吩咐下去!箙④娍v馬而去。
男人與馬獨立于小丘上,眼光犀利如鷹的他忽地發現了什么,仔細看了看之后策馬跑下小山丘。
他沒看走眼,頹圮的泥墻就那么幾塊,這里原先是什么地方已經不重要,他定定的看著墻邊木雕一樣的小人兒,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稱得上干凈的地方。
他利落的翻身下馬。
但那娃仍是一動也不動,對他橐橐的靴聲亦沒有反應。
這很不尋常。
身著一身戎裝的他蹲了下去,幾乎,他要以為她是具尸體了。
「小娃兒?」
半晌,她呆滯的眼珠活動了下,遲緩的用她干瘦臟污的小手抓住他盔甲上的鎖片。
她的手比那鎖片大不了多少,龜裂的小嘴哆嗦著,似乎想說些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臉上慢慢的掙扎出一片紅。
不會是啞子吧?
「小娃兒,妳家住哪?家人還在不在?」他看不出她年紀、樣貌,只憑兩只不成形的垂髻還有覆額看得出是個女孩。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這孩子有雙黑白分明卻飽受驚嚇的眼睛,整座城經過這場浩劫,余下的百姓少得可憐,留下的孤雛何只她一個
申浣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過神來的,大概是那個很年輕卻很堅定的聲音一直在對她說話,不厭其煩的,喚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很困難的抓住一些單字,慢慢的可以連成句子,然后她模糊的雙眼遲鈍的對上一張男人的臉。
她摸摸索索的順著盔甲找到了他的膝蓋,顫巍巍的想站起來,可是她使不出力氣……她餓了很久了,有多久呢?她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餓到后來,意識什么的都不清楚了。
孫上隴趁勢把她抱了起來,意外她的輕盈,比一片羽毛還重不了多少。
而且她還很臭,小小的身子散發著教人掩鼻的味道,甚至衣不蔽體,腳下的鞋只有一只,小小的腳趾比皂鞋還要臟。
世道不好,能救一個算一個吧。
他摸摸小女娃的頭,替她把黏在額頭上的一條條頭發撥開,接著吹哨把馬叫過來,抱著她騎上馬,這一路馬不停蹄的進了城內。
馬背上的顛簸讓申浣浣很不舒服,她全部的骨頭都痛,因為痛,記憶中漫天的火光還有廝殺哀鳴都回來了。
紅的血,凝固后變成黑色的血,爹的、娘的,她認識的人、不認識的,碎掉肉塊、殘缺的肢體……
她甩了下頭,想把腦海里的影像甩掉,卻不意一頭撞上男人的盔甲。
好硬、好痛,可是,這人,救了她。
他身上的氣味錯綜復雜,但這味道竟讓她莫名的心安。
她的手太短,構不住他的腰身,只能貼著他冰冷的盔甲,也許根本不用她多此一舉,因為他始終把她牢固的圈在胳臂里。
滿目瘡痍的城內沒比城外好到哪去,十室九空,偶爾抬頭只能看見盤旋在半空的烏鴉,牠們是聞著血腥味而來的吧?
被軍隊接管的小城,除了出入的兵士,看不到一個百姓的身影。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達達達,他的心跳,怦怦怦。
人去樓空的府衙被南平大將軍接管,府衙內容納不下他麾下的將士,為了讓已經飽受驚嚇的百姓不再擔驚受怕,大將軍下令,兵士以下一律在城外扎營。
所以孫上隴這一路行來所見,埋鍋造飯,巡守防衛,軍醫忙碌的安置著攻城時受傷的兵卒,每個人各司其職,形成非常忙碌卻有紀律的景象。
南平大將軍率領的精兵只有萬人左右,卻是火鳳國在邊境鐵箍般的保證。
來到府衙大門時,一名滿臉稚氣的馬小廝替孫上隴拉住韁繩。
「副將,你可回來了,怎么還帶了一個娃兒?」
「給馬匹喂點蜀黍,嗓門小一點,你嚇到她了。」
看著懷里的小東西,只見她整張小臉緊貼著他,也不怕臉上要印出盔甲上鎖片的痕跡。
「我長得這么親切,人見人愛,又不是像你一張木板臉,她都不怕你了,怎么可能排斥我?」小廝咧開嘴笑,不忘撫摸馬兒的鬃毛,一副鄰家大哥哥的模樣。
他跟孫上隴是同一個村子出來的,十三歲時一起投軍,孫上隴奮勇殺敵,三年就當上了這支軍旅的副將,而他還在馬廄里養馬。不過,他一點都不在乎,人各有志,等真有太平盛世那一天,他要解甲歸鄉,開一家火鳳國最大的客棧,賣最好吃的料理,讓川流不息的客人天天住滿他的客棧。
從軍只是暫時的。
孫上隴不跟他打哈哈,轉身進了府衙。
湘城是邊境一座小城池,府衙卻蓋得美輪美奐,看得出來棄城逃跑的知府很舍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要不是他這么貪圖享受,把軍費用在自己跟如云的妻妾身上,湘城小歸小,又豈是隨便幾個流寇亂黨夾擊就能攻破的?
他從角門進去,繞過轎廳,進了圓洞門,假山流水傍著抄手游廊,到底的廂房是他暫時的居所。
把小女娃安置在唯一的木床上,孫上隴轉身又出去,打了水回來,從巾架上拿了布巾,替她抹臉。
出人意外的,圓圓的臉上臟污一擦干凈,露出白凈的清麗來。
他莞爾,假以時日,她會是漂亮的大姑娘。
接著替她脫了鞋,開始抹起她的腳。
「告訴哥哥,妳叫什么?」
「……浣兒!顾穆曇糗浥,眼看著的,是他方才順路向廚房要來的缸爐燒餅,她毫不掩飾的吞著口水,抿嘴的時候不小心跑出兩個小巧的梨窩。
孫上隴有預感,她不只長大后會是個漂亮的姑娘,等她恢復精神力氣,不知道會有多討喜。
順著她視線看向那用白面紅糖香油混制的酥餅,他知道她一定餓了,遞過去一個給她。
「幾歲呢?」把巾子放進水盆重新擰過,擰出半盆黑水。
申浣浣大口咬著餅,忙著吞下去,然后嘴巴咬住餅舍不得放,她伸出十根手指,卻比不好要表達的數字,只得含糊不清的說道:「浣兒……九……歲!
原來九歲了。
看她的身量他初初以為她不會超過八歲,年頭不好,孩子也養成了這樣。
「爹娘呢?」
這一問,她咂巴著小嘴,餅也不啃了,從眼里滑下大串眼淚。
「爹……娘……浣兒……不知道。」
其實她知道,她爹為了護她跟娘親,被惡人攔腰斬成兩截,腸肚跑出來了還不肯斷氣,咬住壞人的手掌,只盼能掙到一點時間讓妻女逃生,可是,娘不依,看見爹爹凄慘的模樣,也撲了上去拚命……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逃出來的,耳里響著娘的凄厲狂喊,她要她逃,她聽話,死命的跑,一直、一直到摔在地上,跑不動了為止。
孫上隴他能征慣戰,從軍多年殺人跟切豆腐一樣,可是這一回卻拿小娃兒的眼淚沒轍。
「咳……浣兒不哭,以后,妳就暫時跟哥哥住在這里,哥哥有什么妳就跟著吃什么,妳不用擔心會餓肚子,就算哥哥只有一個餅也都給妳吃好嗎?」
他父母早逝,幼年吃過苦,也不曉得為什么,他喜歡這個不鬧不吵的小娃兒,好吧,她不能算娃兒了,小姑娘好了,反正這股疼惜就是那么沒道理的來了。
申浣浣止了淚,搖頭,很慎重的說了讓孫上隴一輩子都不會忘的話——
「大哥哥對浣兒好,浣兒也要對大哥哥一樣好,只有一個餅,我也要分一半給你!顾徽f完就笨拙的掰開那塊所剩無幾的酥餅,遞給他。
孫上隴接過那只能說是一小撮的餅皮,坐上床沿,無法形容心里頭的滋味。
「哥哥吃!
「浣兒也吃!顾豢诰徒鉀Q了這塊餅皮。
她滿意的也將剩下的餅塞入自己的小口中。
「哥哥答應會給妳找一個真心疼妳的人家照顧妳的!顾麑λWC道。
如果說,他們的感情是從一塊缸爐燒餅開始,那么,往后的共患難絕對是孫上隴始料未及的。
「你可是替自己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吶。」
大堂上,國字臉的南平大將軍不怒則威,眼前放著湘城縣志還有縣圖,拿著一雙虎目眄著那抱著孫上隴脖子、像小狗兒般,把他身體當玩具似的小丫頭片子。
借著公務之便,他終于見到了這個最近讓所有兵士掛在嘴邊念茲在茲的風云人物。
打戰行軍見到最多的就是死亡。
看多了,人心都會跟著變硬。
這會兒突然冒出了一個小娃兒,還人見人愛,說什么他都得見見。
兩條毛茸茸的小辮子是孫上隴跟申浣浣奮斗了半個時辰的杰作,至于顯然太過寬松的襖子是用他穿過的舊袍子改的,穿上幾年都綽綽有余了。
襖子是他花了兩個日夜趕出來的,下了公務,放下刀劍,手里拿的就是娘兒們的針線。
真要他說,掄刀使棍輕巧多了,這針線真不是男人干的,沒人知道他十根手指都快被針給戳爛了。
「屬下不會松懈每日軍務的!
「這樁,我是不擔心,你是我從軍三十幾年來見過最優秀的將才,我是想問問你,軍營里頭都是一群大老粗,一個毛細娃兒,怎么生養?別忘了,她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丫頭,就算你每天背來帶去,我能睜只眼閉只眼當沒看見,但她總會長大,到時候……我問你,你把她要往哪擱?」
「這兩年邊境景況一直不好,我也問過幾戶人家有無意愿收留她,有的說夜無隔宿糧,吃了這餐都不知道下一頓在哪,有的想要男孩!苟囵B個孩子,還是賠錢貨,普通百姓興趣缺缺也是能理解,有時對方拒絕的話說得直白也無所謂,他最見不得浣兒每次淚眼汪汪的模樣,好像他在做什么殘忍的事。
一回兩回,也才幾天,竟生出了感情。
始料未及的。
結果最后他只能把人帶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