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篤君的官舍里,藏書頗為豐富,孫柔嘉借了好幾冊,都是關于蕭國官階儀制、風土民情的,挑燈夜讀,惡補知識,以免自己言行中露出破綻。
這晚,她依舊讀書到子時,丫鬟來給她送宵夜,不過,這丫鬟卻非小映。
“孫小姐,公子吩咐廚房燉了燕窩粥,是上好的血燕,公子還說了,孫小姐身子初愈,不宜熬夜,還請早些歇息才是!眮碚撸故翘K篤君罰到她院中為婢的小暖。
孫柔嘉看著燕窩粥,總覺得此番話中另有弦外之音,眼前的丫頭來意不簡單。
“燕窩是女子喜食之物,難得蘇公子沒有家眷,卻能備得這些!睂O柔嘉笑道。
“實不相瞞,這是公子特意為孫小姐備的,”小暖答道:“昨兒管家才采買的,說是近來血燕都送到京里去了,一般州郡很難購得。”
孫柔嘉細細打量小暖,這丫頭談吐得體,衣著也頗為雅致,一張小臉清秀婉約,模樣甚是討人喜歡。
“小暖,你跟隨你家公子多久了?”孫柔嘉問道。
“奴婢自幼就跟隨公子了!毙∨。
“自幼?”孫柔嘉驚訝,“你父母怎么舍得?”
小暖回道:“奴婢沒有父母,是人販子把我賣到蘇府,幸得公子照拂,教我讀書識字,衣食無憂。”
“哦,原來你的身世這般可憐,”孫柔嘉點頭道,“你家公子為人甚好啊!
難怪這丫頭對蘇篤君一往情深,不惜名節,主動投懷送抱……可惜蘇篤君不解風情。
“隱逸壇的事,想來你也聽說了,”孫柔嘉覺得自己沒必要與這樣聰慧的丫頭拐彎抹角,“你家公子最近有些艱難,我已托父親去求皇上開恩,想來皇上圣明,此事應該也無大礙!
她猜測,這燕窩就算不是蘇篤君親自打點,也是這府里的下人為他來討好她的吧?
“多謝孫小姐,”小暖盈盈一拜,“不過……此事單有孫大人幫忙恐怕也無濟于事,或許另有一人更能相助!
“誰?”孫柔嘉好奇。
“慕容縣主。”小暖抬陣,篤定地道。
孫柔嘉微怔。
“奴婢聽聞,孫小姐與慕容縣主交情頗深厚,”小暖懇切地請求,“還請孫小姐去求一求縣主……”
孫柔嘉為難地道:“縣主雖身分高貴,但畢竟也只是一個閨閣女子,朝中大事,豈有縣主能說得上話的道理?”
“孫小姐有所不知……”小暖猶豫片刻,又道:“這位縣主上次與我家公子發生爭執,她臨走之前,揚言要給公子顏色瞧,而她回京沒多久,陳舉人便被舉報抄襲,這其中關聯實在蹊蹺!
“你是說,這舉報之事,可能是慕容縣主暗中所為?”孫柔嘉蹙眉。
“奴婢不敢,”小暖低下頭,“奴婢妄自猜測而已,但如今多一計總好過少一計,還請孫小姐替公子求求情!
這慕容縣主愛慕蘇篤君竟至如此地步嗎?求愛不成便心生報復之意,暗中陷害于他?孫柔嘉只嘆自己不是真正的孫柔嘉,對這位縣主連一知半解也沒有,此時此刻,諸多謎團如迷霧籠罩,她卻只能袖手旁觀。
“說來也不能全怪慕容縣主,”孫柔嘉旁敲側擊地道,“你家公子也是奇人,為何一直不肯娶妻呢?縣主垂青于他,這是天大的福氣啊,他全然不領情,難怪縣主會羞憤!毙∨蛄嗣虼剑粫r間答不上話。
“就算他不急著娶妻,納一兩個妾也是成年男子的常事吧?”孫柔嘉繼續道,“怪就怪在蘇公子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比如像小暖你這般可人的女子,長侍左右他都不曾動心,實在令人費解啊。”
小暖連忙道,“我家公子或許有隱情,只是不足為旁人道。這些年來,為著婚娶之事飽受非議,但公子不改初衷,我們當下人的也很是為他著急!
“他該會不真如傳言所說的那般吧?”孫柔嘉輕輕挑眉試探道。
“哪般?”小暖一時沒反應過來。
“斷袖之癖!睂O柔嘉低語道。
“。俊毙∨,隨后慌亂擺手,“孫小姐可不能瞎傳,我家公子正正經經的,哪里會如此。
“那就不合常理了,”孫柔嘉嘆一口氣,“既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你家公子要怎樣呢?”
小暖不知所措,茫然地發怔。
“小暖,你且回去歇著吧,”孫柔嘉道:“此事得從長計議,不過,我倒想先與你家公子好好聊一聊!
這位蘇篤君,從她在家養病時就一直聽聞他的事,此刻,她已經居住在他府中,甚至就在近在眼前了,但她依然覺得他仍是一個傳說中的人。
他的面目如此清晰,然而他的心思作為卻讓人琢磨不透,比如他為何一再拒婚,真是匪夷所思,恐怕連孫廷毓也未必了解他。
孫柔嘉覺得,或許能相助他的法子,其實就在他自己身上。
她對他,充滿了好奇。
蘇篤君的書齋是個十分幽靜的所在,每逢下午,昏黃光線從紗窗透射進來,照在書架的間隙,木頭和紙張發出淡淡的香氣,給人一種沉靜之感。
這些日子,孫柔嘉得以隨意出入此處,她亦喜歡在這里待上一個下午,翻翻書冊,喝喝清茶,有時會閉眼打個盹兒,反正除了蘇篤君外無人來此,而白天蘇篤君忙于公務,也不會回來。
然而,這一日,他卻意外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孫小姐。”
她手上拿著一本關于斷袖之癖的野史趣聞,正看得高興,他冷不防站在門側喚她,驚得她往后一退,撞得書架子搖搖晃晃的。
“蘇、蘇公子……”孫柔嘉清了清嗓子,生怕自己失儀,手上的書也不知該往哪兒藏,幸好古代衣袖寬大,還可遮擋書名。
“蘇公子今日縣衙無事嗎?”她問道。
“今日清閑,”蘇篤君笑道,“來找一本書看,想不到孫小姐也在這里!
“你這書齋甚是雅致,”孫柔嘉淺笑,“對了,還得多謝蘇公子贈的血燕!
“血燕?”他一怔,隨即明了道:“哦,下人們去采買的,難為他們費心了!
“公子的下人都很忠心,”孫柔嘉意味深長地道,“這些日子,他們為了公子萬般擔憂,著實難為他們了!
蘇篤君回應,“有時他們太過緊張,其實也無此必要。世間萬事,隨遇而安即可,太過操心也是白費。”
呵,這小子也太淡定了,虧得別人為他四處奔走,他這個主子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其實,就算是我也覺得可惜了!睂O柔嘉索性道。
“可惜什么?”蘇篤君一時不解。
“隱逸壇!睂O柔嘉直言道,“停了豈不可惜?”
蘇篤君的臉上終于掠過一絲異樣,不過,這絲異樣不過微微漣漪而已,轉瞬就消失。
“世間萬事,有始必有終。”他答道,“佛說,成、住、壞、空,常態矣!
孫柔嘉皺眉反駁,“小女子以為,這隱逸壇遠遠還沒到空亡之時,稍微挽救,或許還能成就大事!
“大事?”蘇篤君微笑搖頭,“從前沒有科舉之時,或許還算一件大事,如今不過文人墨客以娛之用爾!
“小女子以為,科舉也算不得周全之制。”孫柔嘉想著這幾天從書上讀到的事,緩緩道:“從前行九品中正制之時,官員選拔注重平時德行,而科舉只重一夕之應試成績,若有人平素飽讀詩書,但應試臨場發揮失常,豈不可惜?”
蘇篤君凝眸,她的話語戳中了他的心。
“所以,隱逸壇荒廢不得,”孫柔嘉道:“總該給那些臨場發揮失常的學子們,一次彌補的機會!
“話也不能這么說,一次失常,還有下次,”蘇篤君語氣淡淡的,“來年再試即可!
“公子可知,寒門子弟赴京趕考,所需花費是他們難以負擔的,”孫柔嘉不認同地道,“而有些人天生容易緊張,到了考場就是發揮不出來——性格所致,與學問無關。”
其實她自己就是一個考試時容易緊張的人,平時在課堂上問答,老師都夸贊她,可考試成績一出來,總不太理想。
她比誰都更懂得那種心情。
“不過隱逸壇也算不得什么正式的薦人之地,”蘇篤君注視她的眼神,越發深邃了,可見她的話逐漸打動了他,“從前的九品中正制若沒廢除,會更加正規有用些!
“九品中正制之所以被話病,皆因中正官在考核之時,重貴族而輕寒門,”孫柔嘉道:“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中正官品鑒人才的第一項便是家世,如此寒門子弟屢屢被檔在門外,傷了許多勤懇學子的心!
“確是如此,”蘇篤君頷首,“所以無可奈何!
“所以隱逸壇便有它的長處,”孫柔嘉道,“不論是在壇下張貼自己文章之人,還是上壇論道之士,皆不論出身,齊聚一堂公開比試,世間有目共睹,倒比中正制公正許多!
蘇篤君沉默,彷佛在思忖著什么。
“所以,這隱逸壇還沒到結束之際,尚有它的作為!睂O柔嘉趁機道:“公子該想個法子,查明陳舉人抄襲一事的真相,請皇上設法恢復隱逸壇,這才是正途,何必因為心灰意冷,便退縮逃避?”
“并非退縮逃避,只是……”他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似有難言之隱。
“因為慕容縣主嗎?”孫柔嘉道。
他猛然抬眸,看來,她的話語一擊即中。
“公子也猜到,這是慕容縣主在背后行事?”孫柔嘉淡笑。
“不,”蘇篤君道,“在下小小一名縣尹,當初給陳舉人品評時確有考察不周之處,不敢歸咎于縣主。”
“倘若真是慕容縣主所為呢?”孫柔嘉問道,“公子不打算查個水落石出?”
“凡事都要付出代價的……”蘇篤君遲疑。
“公子若真的為國為民著想,又有何懼?”孫柔嘉勸道:“小女子知道,縣主對公子一往情深,公子不愿接受這段感情,本無可厚非,但是公子若為了逃避縣主,而使得隱逸壇就此中止,這代價豈非太大?”
繞了半天,終于說到正題,她心中本來有些緊張,怕他聽了這話會不太高興,當終于把話清清楚楚地道了個明白,忽然如釋重負。
若他明理,就該知道,她說的不無道理。
“想不到,孫小姐對我朝的官員選拔制度,有如此不凡的見解,”蘇篤君緘默半晌,終于答道,“待在下面圣之時,一定會向皇上諫言,望皇恩浩蕩,能重開隱逸壇!
“蘇公子過獎了,”孫柔嘉道,“小女子不過看了幾本書,而有一些淺見,正因為心無拘束,所以公子覺得言論新鮮!
下面的話,她不必說了,她相信,憑著他的能力,一定能查出陳舉人抄襲的真相。原本,只怕他礙于慕容縣主,不便去查,但只要他想通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她發現,自己之前對蘇篤君似有成見,或許因為懷疑他有斷袖之癖,所以總用另類目光打量他,然而一番話下來,他似乎也滿好溝通的。
從前讀《紅樓夢》,林黛玉提及薛寶釵,言道:“誰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她藏奸!
蘇篤君……彷佛也是個好人呢。
“對了,孫小姐上次說的那首詩,出自哪本詩集呢?”他忽然道:“我尋了半天,也沒尋到!
“呃……”孫柔嘉連忙敷衍道,“不過是從前我看過的,忘了名字,如今也不知扔到哪里了,只記得其中幾句!
“可惜了,”他滿臉遺憾,“還想著要好好尋來瞧一瞧,那樣的句子,我實在喜歡!
“公子若喜歡,改天我憑記憶默寫出來,贈與公子吧。”所幸,她還能背誦幾首樂府詩。
“真的?”他臉上似有驚喜,“那就有勞孫小姐了!
看來,他真是愛詩之人,所以才會對一句詩如此叨念,若換了別的貴公子,她倒懷疑對方輕浮,想故意制造相處的機會。
噗,她在想什么呢?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蘇篤君,一個似有斷袖之癖的人,怎會故意要親近她呢?
若說為了廷毓,她還相信些。
孫柔嘉出了蘇篤君的書齋,回到暫居的小院,一路走,一路思考。
其實她最初在清縣停留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多了解蘇篤君,知己知彼,才能弄清他與孫廷毓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從而阻止兩人的戀情產生。然而,她現在卻一心在替他著急,給他幫忙。
初心已改,讓她有些茫然。
不得不說,蘇篤君有一雙勾魂的眸子,雖然深邃如潭,但只要看上一眼,便被他的黑瞳吸了魂似的,讓人久久魔怔。
難怪諸多女子都傾心于他,就連她那個可憐的弟弟也不能幸免……
孫柔嘉嘆一口氣,站在花蔭處,吹了吹風,心弦方才一直緊繃著,全身都有些發燙,她需要緩解一下自己的情緒。
“小姐!”小映忽然在身后喚她,嚇了她一跳。
“怎么了?”孫柔嘉忙不迭地答道。
“小姐,你怎么雙頰通紅?”小映盯著她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哪有……”她連忙掩飾,“天氣熱而已!
“小姐,快去換身衣服,門口有貴客降臨!毙∮车馈
“貴客?”孫柔嘉|怔,“誰?”
按理說,這清縣哪里有她的客?大概是來找蘇篤君的吧,那也輪不到她去迎接啊……“慕容縣主!毙∮硿惖剿叺驼Z道。
“。俊睂O柔嘉難以置信。
慕容縣主到清縣來了?她不是陷害了蘇篤君嗎,怎么還敢來?
而且……是來找她?這位縣主怎么知道她在此地?
看來是把蘇篤君身邊的一人一事都監視了個仔細。
“縣主緣何到此?”孫柔嘉對小映道。
“奴婢不知,”小映答道,“縣主的馬車就停在門口,也不去通報縣尹大人,只說要見小姐!
“馬車來了多久?”孫柔嘉追問。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小映道,“小姐當時在書齋里跟縣尹大人說話,奴婢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通報。”
“帶我去見縣主吧!
孫柔嘉不打算換衣服,所幸今日穿的也不難看,妝發也是整齊,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過于顯眼的好。
與小映行到縣衙門外,就見一輛六駕馬車停在那里,煙紗車簾籠罩,隱約可見一華服女子的身影,想必那便是慕容縣主。
聽聞這位慕容縣主小字翎,是慕容將軍的女兒,因她父親戰功顯赫,蕭皇為表皇恩,特封她為縣主。
“給縣主請安!睂O柔嘉施禮道。
“柔嘉,你我之間,不必客氣,”華服女子緩緩答道,“就不行這些虛禮了吧。”
“縣主為何不進去?”孫柔嘉笑道,“車里悶熱,還請縣主移步。”
“不了,天就要下雨了,我還是趁早回驛館吧!蹦饺蒴嶂粏枺骸澳阕罱诖俗〉萌绾?”
“還好。”孫柔嘉連忙道。
慕容翎淡淡道:“說來你與蘇篤君也相處了些時日,你也知道,我不想見他!
所以,從前這位慕容縣主便與她提起過蘇篤君嗎?想來是些閨閣之中的私語。不過,到底提及了什么,提及到什么程度,孫柔嘉只能憑空猜測了。
“縣主還在生蘇公子的氣。俊彼裏o奈道,“正好,近日我住在此處,不如設宴讓縣主與蘇公子見上一面,也好化解嫌隙!
“你以為,這嫌隙是一頓飯便可化解的?”慕容翎冷笑,“不過,我也是遲早要與蘇篤君見見的,有些話得跟他談一談!
孫柔嘉莞爾,方才說不想見,此刻又說必須一見,果然是陷入愛戀的女子,矛盾糾結。“那正好啊,明日……不,看縣主哪天心情好,由我來設宴吧!
“明日太倉促了,”慕容翎道,“后天吧,容你準備一二!
“好!睂O柔嘉連連點頭。
若說之前她還不敢確定隱逸壇被廢止之事與這慕容縣主有關,此時此刻,孫柔嘉可以斷定,那一定是此人所為。
就像兇手總會回案發地點看一看,隱逸壇前腳被廢止,慕容翎后腳就回到了清縣,想必,就是來看蘇篤君的笑話吧?
她倒是很好奇,慕容翎會對蘇篤君說些什么。是奚落他一番?還是以此威脅,逼他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