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柔嘉回到府中,茶水鋪子里發生的事情,讓她一顆心七上八下,難以平靜。謎團如霧,亦讓她沒了頭緒。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竟這樣彷徨。
“小姐,夫人找了你一個下午了,似乎有要事呢!毙∮程嫠聲r,順便提道。
“母親找我?”孫柔嘉頗為意外。
自從來了京城,桑夫人整天跟小暖在一起,陪小暖逛街吃飯、買新衣服新首飾,很少搭理她這個養女。而自豫國夫人提議訂婚后,桑夫人就更不理睬她了,彷佛是怕小暖生氣。今天突然主動尋她,肯定沒什么好事。
“知道了,一會兒晚膳的時候,見著母親再說吧!睂O柔嘉答道。
換了尋常家居衫子,來到膳廳。孫仲堯因要應酬,一如既往又不在家,孫廷毓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依舊是桑、鞠兩位夫人在席,小暖亦坐在一旁。
“母親,”孫柔嘉問安道,“聽說你尋我來著?”
“這整天你都在忙什么,我們都知曉了!鄙7蛉颂ь^掃了她一眼,“老爺是把京城的店鋪也交給你了吧?”
“父親讓我去清點了一些帳目!睂O柔嘉答道。
“據說皇上還要封你為縣主?”桑夫人又道,“這陣子,你的喜事可真多啊!
孫柔嘉覺得桑夫人這語氣微酸,也不知是嫉妒還是諷刺,總之用意不善。
“咱們大小姐有福氣,”鞠夫人卻笑得歡喜,“等到正式下過訂婚的聘禮,姊姊,你也該放心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桑夫人依舊陰陽怪氣的,“撿了個便宜孩子回家養,誰知道這孩子能干得緊,凡事都不必我操心。相比之下,倒顯得我們小暖有些可憐了!
小暖本是乖巧地坐著,聽到桑夫人提她,微動了一下。
“義母說的哪里話,”小暖笑道:“我有什么可憐呢?平白多了一個這么疼愛我的母親,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啊!
“你這孩子,這些日子茶飯不思,夜不安寢,我看在眼里,著實心疼。”桑夫人道,“義母也明白,你是為了蘇公子——”
“義母!”小暖慌忙打斷,“女兒何曾如此?想來,是義母誤會了!
“你放心,”桑夫人卻道:“若蘇公子娶的是別人,義母或許幫不上什么忙,可他若真成了我們孫家的女婿,義母倒能助你達成心愿!
這話什么意思?孫柔嘉聽得茫然。
“自占大戶人家納妾,未必要男主人點頭,夫人做主也是可以的!鄙7蛉藢O柔嘉道,“你日后進了蘇家的門,把小暖一并帶過去吧!
孫柔嘉愣怔,沒料到桑夫人居然來這一招。
“小暖喜歡蘇公子,而且打小就服侍他,”桑夫人道,“我本想著,正式認小暖當個閨女,日后求老爺去向蘇公子求親,但既然皇上和豫國夫人另定了婚事,也不好違逆。所幸成親的對象是你,那小暖要嫁過去也不難!
桑夫人這是不容分說,要把小暖塞給蘇篤君做妾?孫柔嘉有些傻眼。
“姊姊,”一旁的鞠夫人說了句公道話,“現在就提這個未免言之過早,別說將來柔嘉做不做得了這個主,也得先要柔嘉自己愿意啊!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桑夫人板起臉來,“我們孫家收養她,待她這般好,如今她掌管商鋪,得封縣主,滿足我這養母一個小小心愿,也不能了?”
“話雖如此,可是……”鞠夫人實在頭疼,不知該如何勸說,“夫妻之事,豈是外人可以摻和的?”
“你自己說說,”桑夫人指著孫柔嘉道:“帶不帶小暖過門?”
這是在逼迫她嗎?本來,她對這個失去女兒的婦人有一絲同情,可對方三番兩次咄咄逼人,再多的憐憫也會化為厭惡。
孫柔嘉當即答道:“女兒不能做主!
“什么?”桑夫人眉一凝,“你再說一遍?”
“女兒還未正式嫁給蘇公子,現在哪能做得了這個主?”孫柔嘉道:“就算將來嫁過去,也得問問蘇公子自己的意思。”
“你敢違逆母親?”桑夫人指著她的鼻子道:“別忘了,當年是你把你妹妹弄丟的,讓她吃了這多苦,如今你妹妹回來了,你讓一讓她也不肯嗎?”
“母親,”孫柔嘉道,“小暖只是剛好腕上有顆痣而已,她究竟是不是柔敏還未可知呢!”
“你——”桑夫人勃然大怒,順手舉起一只茶碗,便往孫柔嘉頭上砸去。
茶碗重擊額前,頓時滲出血來,孫柔嘉只感到一片眩暈。
“你這只白眼狼!”桑夫人罵道:“這么多年,你霸占著小暖長女的位置,享了她的福,如今她回來了,你卻見不得我們母女團聚,存心挑撥!”
孫柔嘉覺得,此刻跟桑夫人沒有道理可講。其實,桑夫人又何曾有過講理的時候,自丟了女兒,她早已神志錯亂,跟瘋子沒什么區別。
“母親自己心里明白,”孫柔嘉微沉下臉,“你如此苛責女兒,不過是拿女兒來泄憤罷了。至于小暖是不是柔敏,早已不重要,因為母親需要一個人來頂替,不論她是誰!
四周一片沉默,從來沒有人敢當著桑夫人的面道出真相,所有的人都被孫柔嘉的勇氣震驚。
“這話說得不錯!焙鋈,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孫柔嘉詫異地回眸,就見蘇篤君站在門檻處,孫廷毓亦跟在他的身后,兩人似乎是剛剛偕伴從府外歸來。
“納妾這種事,雖說可以由夫人做主,”蘇篤君道,“不過,我希望未來的妻子還是尊重我的意愿為好!
桑夫人瞪著蘇篤君,一臉不滿,小暖則變了臉色。
“兩位夫人,”蘇篤君作揖,“忽然前來打擾,請勿怪罪。”
“蘇公子客氣了!本戏蛉诵Φ溃岸际且患胰,請坐,快請坐。一道兒用膳如何?廷毓也是的,怎么不早派人回來通報一聲??”
“我跟篤君哥哥混了一個下午,臨時想起帶他回來吃個飯,”孫廷毓笑道,“沒料想,撞到你們正吵得不可開交。”
孫柔嘉回過神來,連忙用絹帕捂額前的傷,生怕自己失儀,叫蘇篤君笑話。
“長姊,你沒事吧?”孫廷毓關切地問道,“我房里有藥,立刻替你上一些如何?”
“不打緊!睂O柔嘉道,“蹭破點皮而已!
“怎么不打緊?”蘇篤君卻凝視著她,語氣溫柔,“我可不希望日后的妻子額上有塊疤!
這話聽來雖沒什么,但“妻子”兩個字卻讓孫柔嘉心頭一暖。
“太太,”孫廷毓對桑夫人笑道:“你這心也操得過甚了,篤君哥哥將來納不納妾,納何人為妾,怎么現在就開始操持了?你也不問問篤君哥的意愿,若傳揚出去,恐怕會說咱們孫家太欺負未來的女婿了!
“對啊,”鞠夫人亦打著圓場,“別人會說咱們太貪心,嫁了一個女兒不夠,還要再嫁一個義女!
桑夫人臉色蒼白,全身顫抖著,小暖連忙扶住她。
“將來若真要納妾,我也不會納小暖!碧K篤君明明白白地道。
此語一出,四下皆驚,誰也沒料到他竟會拒絕得如此決絕。
“有些話還是說清楚的好,”他繼續道,“小暖呢,若留在這孫府里當義女,自然是她的造化,但若她要再回我們蘇家去,斷無可能了。”
“公子……”小暖大駭,淚珠頓時在眼眶里打轉著,“奴婢做錯了什么,公子何出此言?”
“你自己做過什么,你自己懂得!碧K篤君淡淡道,“上次在清縣,你膽敢在慕容縣主的菜里下魚露,讓她險些犯病身亡。你惹出此等大事,我沒向慕容家稟明,已是給你一條活路,你再使壞心眼,可怪不得別人了!
什么?孫柔嘉愕然,上次那魚露是小暖放的?
“奴婢……”小暖頓時無言以對。
“娶妻納妾皆要一個賢字,你此等心腸,蘇某不敢接納!碧K篤君道:“望你好自為之,也別再攛掇桑夫人替你出力。你的身世,未必如桑夫人所想,我只是懶得去尋什么證據證明你的出身,但求你安分,若不安分,也怪不得我!
這番話中字字直擊小暖的要害,嚇得她一張小臉花容失色,如老鼠般縮到角落里。
“兩位夫人,”蘇篤君又道:“恕晚輩無禮,發生了這番爭執,想必這頓膳是用不好了,容晚輩帶柔嘉出去用膳,也好緩和一二。”
他嘴上說要緩和,然而態度卻強硬得很,目光懾人,容不得有誰反對。
“你們去吧!本戏蛉诵Φ溃骸昂煤贸渣c東西,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
蘇篤君頷首,拉了孫柔嘉的手便往外走,讓她想拒絕也不成,只能任由他牽著。
孫柔嘉從來不知道,原來他這般強勢,一直以來他都是溫文儒雅的,不過見他為自己強硬起來,她心中倒是竊喜,彷佛尋著了靠山,心靈有了依歸。
她本以為他會偏幫小暖,畢竟小暖是打小伺候他長大的,然而,他卻毅然決然地站在她的身側,著實出乎她的意料。
他從未對小暖動過情,當她意識到這一點,不由暗自雀躍……
馬車搖搖晃晃,孫柔嘉一路沉默著,一雙眼睛時不時偷瞄著蘇篤君。
這種沉默,溫柔而靜謐,與平時的尷尬不同。兩人近在咫尺,與他的心跳聲都離得那么近,然而,她卻很平靜。
唯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才會讓她如此安定,什么話也不必說,因為不必客氣,就算沒有端著禮儀,也不怕得罪。
她喜歡此刻的感覺。
“聽廷毓說,你喜歡吃醬鴨舌?”蘇篤君忽然道,“我知道有間酒樓的鴨舌不錯,這便帶你去!
哦?原主喜歡那玩意兒嗎?不過,現在的她彷佛也不討厭這東西呢。對于他的小貼心,孫柔嘉只有高興。
“今日算是徹底把我母親給得罪了,”她想了想,又嘆氣道:“只怕日后你們不好相處呢……”
“不好相處便不好相處吧,反正也不住在一塊兒,”蘇篤君道,“倒是你,得擔心了。”
“我無所謂的,”孫柔嘉道:“反正母親一向待我如此!
其實她并不愿意與他訴苦,但他既然看見了,她也不打算回避這個問題,說開了也好。
“你們的家事,我也聽廷毓提起過一些,”蘇篤君憐惜的望著她,“從小到大,也不知你是怎么過來的!
孫柔嘉抬頭看他,他在同情她嗎?若換了從前,好強的她未必需要別人同情,但現下卻很喜歡他此番暖心的話。
“你放心,”他又道:“將來過了門,也不必與桑夫人勤來往,逢年過節送些禮回去也就是了!
過門?孫柔嘉一怔。
難道,他真打算娶她,不打算退婚?
“怎么?”他看著她愣怔的神情,笑道:“你還是不打算嫁給我嗎?”
“我以為……”孫柔嘉不由結巴起來,“我以為眼下維持這婚約只是權宜之計!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蘇篤君道:“皇上都要封你為縣主了,欺君之罪可擔不起,看在這個縣主的頭銜上,這親就成了吧!
他語氣十分隨意,她卻聽出了幾分誠懇,感覺他絕非順口說說那么簡單。
“篤君——”第一次,她喚了他的名字。
只覺得這一刻親昵至極,他的名字就這般自然而然喚了出來,沒有刻意,亦無唐突,他聽在耳中,似乎也沒覺得有不妥。
“我還以為……”她猶豫道:“你日后要娶那位姑娘呢!
“誰?”他反問。
“就是你戀慕的那個姑娘啊,”孫柔嘉道:“你跟我提過的!
“哦,她啊!碧K篤君意味深長地笑了,“她也是要娶的!
“……要納她為妾嗎?”孫柔嘉凝眸。
“你不介意吧?”蘇篤君依舊笑著。
“我……自然不會說什么,”就算心底難熬,終歸別人才是先認識的,她搶了這段姻緣,本就理虧。
“若是迎為平妻呢?”他冷不防地又問了一句。
“平妻?”孫柔嘉發現自己身子微顫,“……也好吧,總之,我不會怠慢她的!
要她和那姑娘如同桑夫人與鞠夫人那般相處嗎?表面上很平和,也沒鬧到非要爭寵不可的地步,將來年紀大了變做婦人,其實都是一樣的。
然而,縱使與他做這樣舉案齊眉的夫妻,她到底意難平。
“真的?”蘇篤君盯著她,“方才看你那般拒絕小暖,我還以為你絕不會讓我納妾呢!
“小暖不同,”孫柔嘉反駁,“她又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我當時想著,若納了小暖,將來那位姑娘可怎么辦呢?”
“其實,多納一個也無所謂!碧K篤君故意笑道。
“我總覺得小暖有些厲害,”孫柔嘉道,“我若嫁給你為妻,或許還能壓制她,可那位姑娘聽來性格十分柔弱,或許不是小暖的對手呢。這等麻煩事既然是我家引起的,自然要在我家先了結了才行!
“想不到你考慮得這般周全……”蘇篤君微微嘆息,“難為這個時候,你卻全然為我著想,不顧自己!
孫柔嘉忍不住暗笑,呵,她哪有這般偉大,只是不想給他添亂罷了,即使此生無緣,她也希望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
“你想見見她嗎?”他忽然道。
“?”孫柔嘉瞠目,“誰?那個姑娘?”
“對,想見嗎?”他復問道。
“我……”這突如其來的,她如何作答?
她心里是好奇的,然而也是糾結的。她不太確定,若見了對方,自己能否鎮定自如。
“若日后必須相見……”她呆怔片刻,緩緩道:“那就見見吧。”
該來的,遲早要來。長痛不如短痛,她也想看看,自己到底哪里比得過對方,或者哪里不及。
“是遠遠地看上一眼,還是正正式式的見?”她問道。
“你希望是哪一種呢?”蘇篤君道,“隨你喜歡。”
“正式約她一見,她會樂意嗎?”孫柔嘉一顆心提了起來,“她已經知曉了你待她的心意,同意嫁給你了嗎?”
“她成許還f知曉我待她的心意,”蘇篤君卻答道,“不過,她應該樂意見你!
“哦?”孫柔嘉萬般迷惑,“那她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的!碧K篤君亦答。
這對話怎么感覺這般奇怪?那女子若不知曉蘇篤君心思,便斷沒有見自己的必要啊。孫柔嘉皺眉想著,難道只當是交個朋友嗎?
“她若不喜歡我呢?”孫柔嘉顧慮地問道,“那我……”
“那你還肯嫁給我嗎?”蘇篤君的問題再度讓她始料不及。
“我……”孫柔嘉越發難以啟齒,“這……好像不該問我,該問你愿不愿意娶我才是吧?”
“我愿娶,你愿嫁嗎?”蘇篤君依舊把問題拋還給她。
她思忖許久,總覺得哪里不妥,彷佛遇到了一個陷阱,然而,她情愿往里跳,即使待在他設計的陷阱里,也比在別處要快樂得多。
“我愿意!彼c頭。
“無論怎樣都愿意?”他與她四目相觸。
“就算你要迎那位姑娘為平妻,我也愿意!睂O柔嘉終于給出最終的答案。
十分卑微,但她已經想明白了,沒有什么比跟他在一起更重要。
三妻四妾既然是古代大多男子必不可少的事,她又何必介懷?若嫁給其他人,只要留在這個時代,也是避免不了的。
所以,她寧愿嫁的是他。
“明日,我帶你去見她。”蘇篤君淺淺而笑,“人家也未必真肯嫁我呢,所以,先不必擔心。”
這語氣好像是在故意逗她玩,不過,她喜歡看他的笑眼,彎彎的,亮如春水,燦若明辰。彷佛有月華投射在他臉龐上。
她想待在他身畔,就這樣一輩子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