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后的往染房的方向走去,誰都沒有說話。
姚沐月十分不解傅天抒為什么突然想跟她親近?他不是一向都……啊!這下糟了,他不是想親近她,而是想親近柳彥生!
不成,若帶他去染房,而正牌的柳彥生又剛好在,這下子就露餡了。
忖著,她猛然回頭——傅天抒被突然停下腳步還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她嚇了一跳!澳愀擅?”
“我……不去染房了!彼f。
他一怔,“為什么?”
“突然不想去了,不行嗎?”
因為聽她說要去染房,而想跟著一起去找柳彥生的他,一臉微快,“什么叫做突然不想去了?”
“就是另有計劃呀。”
“計劃好了的事怎能說變就變?”
“你不知道嗎?”她指著他鼻子,像個大姊姊般訓話,“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被小了自己三個月的她指著鼻子,傅天抒一臉不悅的撥開她的手,“你耍人?”
看他那認真了、生氣了的臉,姚沐月忍不住想笑。
當她八歲時看見他這張臉、這種態(tài)度,好強又好勝的她總是氣惱得半死,可如今,二十四歲的她卻覺得這樣的他可愛極了。
“你真愛鬧瞥扭!彼劾锖闲Φ耐。
傅天抒眉心一擰,羞惱地瞪她,“誰誰鬧瞥扭了?”
“呵,”她笑出聲來,“就是你啊,瞥扭鬼!闭f著,她一時忘情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他像只突然被激怒的小野獸般瞪大眼睛,下意識的伸出雙手往她肩膀一推。
“啊”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姚沐月身子往后一跌,屁股著地的跌坐地上。
對于自己出手推人,傅天抒也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又驚覺闖禍的他,臉上有著復(fù)雜的情緒。
“你!!……你活該”說完,他逃也似的跑開了。
看著他畏罪潛逃的身影,姚沐月不由得又笑了。“真是個小鬼。”拍拍衣服。
她站起來心想,要是八歲的自己讓他這么一推,那還得了?她不哭天搶地的呼來一群人,讓他無所遁逃,再掛上她爹幾棍子才怪,不過,她現(xiàn)在是個“大人”了,實在不想跟一個小鬼頭計較。
話說回來,原來用二十四歲的眼睛去看傅天抒時,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沒那么可惡。
翌日,當姚沐月前往文成塾時,傅天抒已在門口等他。
一見她來,他便急著跑上來,“彥生!
“早啊,天抒!
“彥生,昨天……”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昨天怎樣?”
“昨天我跟我娘去錦繡莊……”
“是嗎?”她假裝驚訝。
“我本來想去找你,可是……”他糾著眉頭,“姚沐月給我領(lǐng)路領(lǐng)了一半,又反悔說不去染房!
什么?!原來他一大早站在這兒,是為了跟柳彥生打姚沐月的小報告?接下來他肯定又要說“你家小姐是個反復(fù)無常、高傲任性的混蛋小姐”了吧。
“染房是工作的地方,就算是小姐也不能隨便去的,更何況我昨天沒在染房!彼f。
傅天抒微頓,“你不住在姚家染房嗎?”
她搖搖頭,“我爹是染房工人,不是姚家的管事或仆役。”這話不假,柳大叔一家人確實住在麗水城城西的大雜院里。
“原來如此……”聽她這么說,傅天抒若有所思。
見他面有愁色,她忍不住好奇的問:“怎么了嗎?”
他抬起眼瞼看著她,有點懊悔,“昨天我……我推了你家小姐一把!
“……喔”哎呀,她這反應(yīng)好像太平淡了,不行,她得激動一點,她連忙假裝瞪大眼睛看著他,語氣驚急,“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欺負我家小姐?”
他急忙否認,“我沒欺負她,只是……我氣她故意不帶我去染房。”說著,他垂著臉,一臉后悔。
看著他那表情,她有點訝異,原來他會因為推倒了她而感到歉疚后悔。繎(yīng)該是因為他這時只有八歲,還沒狠心冷酷到可以毫不在意的傷人……想到他幾年后對待她的那種態(tài)度,她的心不覺一顫……
“我問你,你有沒有聽說她去跟她爹娘哭訴?”他試探的問。
她搖頭,“我家小姐很堅強的,她不是愛哭的孩子!
聞言,他想了一下問:“彥生,你不討厭她嗎?”
她又搖頭,反問:“你呢?你為什么討厭她?”
“因為她是大小姐,我討厭大小姐!
“她一出生就是大小姐,這也不是她能選擇的!毙『⒆佑懾迫说睦碛蛇真是莫名其妙,居然因為她是大小姐?他的意思是,假如她是窮人家的女兒,他便會喜歡她嘍?
“我知道,不過……她跟我大娘都是大小姐,我就是討厭她!
聞言,姚沐月一怔。因為她跟方惜都是大小姐,所以……難道他討厭她、不想娶她,就是因為她的出身與傅家大夫人相似?
她知道香月夫人因為顧忌自己的出身,在傅家一向低調(diào)沉潛,即使傅家老爺非常喜歡她,她也從不因此拿喬、擺架子。
可雖然她是如此的委曲求全,方惜還是不肯放過她,不止時常言語譏諷她,還默許一干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仆負刻門對她無禮輕慢。
……難道說傅天抒討厭她,是因為覺得她也會像方惜那樣對待他娘?他擔心她是個欺負婆婆的惡媳婦而不想娶她嗎?。
“我家小姐跟你家大娘雖都是大小姐,可她們一點都不一樣!彼f。
“哪里不一樣?”他不以為然地道,“姚沐月驕傲得很。”
“那是因為你待她也不好啊。”她直言道,“如果有一個人總是給你臉色看,不管你如何試著親近都不被接受,你也會生氣吧?”
真是的,她干么跟他說這些?他不過是個八歲的毛孩子,而且……她根本不該在乎他對她是喜歡還是討厭,因為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喜歡上他。
傅天抒沉默了一下,神情十分認真!澳阏f的是真的?”
“……嗯。”他認真的眼神讓她有一瞬間的分神。
“那好吧,我以后會對她好一點!彼Z氣肯定。
她楞住,驚疑的看看他。他剛才說什么?他以后會對“姚沐月”好一點?
“真……真的嗎?”她不免驚訝懷疑。
他直視她的眼睛,眼神誠懇,“真的,因為我相信你的話,你說她跟我大娘不同,我就信她真的跟我大娘不同!
迎上他那澄澈而專注的目光,姚沐月反而楞住了。
她真想不到他會有這么坦率的一面,她一直覺得他一出娘胎便注定是個瞥扭的人。
“天抒,你……你跟我想的不一樣耶!彼滩蛔《⒅哪樓。
他眨了眨眼睛,一臉疑惑,“跟你想的不一樣?不然你以為我怎樣?”
“呢……我是說……你不像那些大少爺那樣目中無人、傲慢自大啦!彼肿煨πΓ拔抑皇侨竟さ膬鹤,你居然不嫌棄我,還把我當朋友,我……”
“我跟你一樣啊!彼驍嗨脑挘樕嫌兄粚儆谒@個年紀的深沉憂郁,“我娘親曾是舞妓,我同你一樣出身低微。”
看著他那眸中的愁郁,她的心一緊,霎時懂了,一切都是階級及身分從中作梗。
面對柳彥生時,傅天抒覺得柳彥生跟他是同一陣線、同一個世界里的人,因此他喜歡柳彥生,卻討厭被眾人捧在手心上嬌寵著的她。
在他那小小的內(nèi)心里,竟有那么多她從前不知道的憂愁及憤怒。
想著,她不覺同情起他來……不,不行,她干么同情他?她難道忘了他是怎么對她?又是怎么縱容花散舞糟踢她、欺負她嗎?
正懊惱著,姚沐月忽地發(fā)現(xiàn)傅天抒湊近她,并緊盯著她,她嚇了一跳,倒退兩步!澳愀擅?”
傅買抒微皺著眉,一臉狐疑的看著她,“我一直覺得你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原來……你長得跟姚沐月很相像。”
“嗄?”她陡地一驚。糟糕,她被識破了嗎?!
雖然只是個孩子,但畢竟是姚家的閨女,向來也是不輕易拋頭露面,所以文成塾里除了見過她并知道她身分的夫子外,其他人并沒發(fā)現(xiàn)她就是姚沐月。
至于香月夫人那邊,她也央求娘親絕不可透露半句,加上她以為傅天抒不過是個孩子,平時也難得正眼瞧她一下,而她又換了發(fā)式、衣服,他應(yīng)該不會識破她的身分,沒想到……
“你們家跟姚家有親戚關(guān)系嗎?”傅天抒好奇的問。
“沒,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大概是……”她努力的想了個答案,“大概是因為我跟小姐從小一起長大,所以……總之不只你啦,很多人都覺得我跟小姐長得有點像!
她暗自祈禱他能相信并接受她這個回答。
“果然,不止我這么說……”他一笑。
見他暫時相信了她的鬼話連篇,她不禁松了口氣。畢竟是個單純的孩子,不難騙,不過話說回來,她又能瞞他多久呢?
時光匆匆而過,姚沐月己在文成塾待了四年。
她以柳彥生的身分跟傅天抒成了要好的朋友,而也因為柳彥生,傅天抒不再那么厭惡姚沐月。
其實兩人雖每天同席學習,但她能以姚沐月的身分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機會真是少之又少,偶爾在綢緞莊見了面,也是匆匆一瞥,很少真正打照面,不過她聽覺得出來,他是真的沒那么厭僧她了,而這都拜“柳彥生”所賜。
然而這近一年的時間,傅天抒幾乎沒跟香月夫人到鋪子來,她想,他大概都快忘了姚沐月的長相了吧。
也是這一年,她娘親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她妹妹沐春,雖說她爹娘還殷盼著腹中孩子是個男孩,而她雖知道真相,但不能說。
這一天,她陪著大腹便便的娘親來到菩提寺上香祈福,她記得,她便是在這一天遇見那托缽僧。
一如那天,娘親給了她十幾文錢,讓她到寺外布施給那些可憐人,她打算分了錢,以僅剩的一文錢買兩個菜包子,心里忖度著,買完包子只要一回頭便能遇見那托缽僧。
她想,若再看見他,她一定要好好感謝他給了自己重生的機會。
買了菜包子,她一回過身,看見的卻不是那年遇見的托缽僧,而是兩名衣衫檻樓的小乞兒。
那兩名小乞兒,一個與她年紀相仿,一個大概只有六、七歲,兩人正望著包子攤上那冒著熱氣的蒸籠,猛吞口水。
見狀,她毫不猶豫的將手上兩個菜包子遞上,“拿著吧!
兩名小乞兒訝異又懷疑的看著她,不敢接過。
“你們拿去分了吃吧。”她抓起其中一個小乞兒的手,將那用油紙包著的菜包塞進他手里。
“是……是真的嗎?”那約莫六、七歲的小乞兒眼睛發(fā)亮的看著那熱騰騰的包子。
她一笑,摸了摸他的頭,“是真的,快吃了吧!
“姊姊,謝謝你。”兩名小乞見原本悲苦的臉上綻開了笑顏,連忙一人分了一顆菜包,迫不及待的往嘴里送。
就在這時,姚沐月聽到香月夫人的聲音傳——“沐月——”
她循著聲音望去,看見的是香月夫人及傅天抒。傅天抒手里抬著一只籃子,看來也是陪他娘親來上香的。
這跟她原本預(yù)期的不一樣,她以為自己會再遇上托缽僧,可托缽僧從頭至尾都沒出現(xiàn),反倒讓她遇上了傅天抒跟他娘。
姚沐月微微彎腰欠身,“香月夫人,您好。”
香月帶著兒子走了過來,眼里滿是笑意,“沐月,你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孩!便逶聦幼尳o兩名小乞見的一幕,她全看在眼里了,知道自己的未來媳婦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悲天憫人的胸懷,她既欣慰又歡喜。
“對了,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香月問。
“我跟娘來上香,娘正在寺里求簽!
“原來如此!毕阍聹厝岬囊恍,“想要祈求順產(chǎn)吧?來,咱們進去找你娘吧!闭f完,她牽起了女孩的手。
進到寺中,他們輕易的便尋到了周翠環(huán)。香月與周翠環(huán)聊了起來,忘情的將姚沐月跟傅天抒扔在一旁。
“唉!蓖蝗,傅天抒開口對她說話,“到那邊去坐吧!
她楞了一下,難掩訝異,畢竟他從不曾主動對她示好。
“走啊!彼叽僖宦,徑自朝大殿旁走去。
見狀,她立刻跟上。大殿兩旁有供香客暫時歇腳的長椅,兩人在椅子上坐下,只是兩人之間還空了個一人可坐的空間。
他沒說話,只是望著正在跟她娘親聊天的香月夫人,而她覷著他的側(cè)臉,發(fā)現(xiàn)他唇角微微勾起,臉上的線條十分溫柔和緩。
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忽然將頭轉(zhuǎn)向她。她怔住,視線閃避不及的看著他。
“你……”他細細看著她的臉,皺了皺眉頭,“你跟彥生真的很相像!
“嗄?!”她一驚,立刻心虛的將臉別開,干笑,“呵,常有人那么說!
真是大意不得,看來她還真的不能靠他太近。
不成,她得轉(zhuǎn)移話題,她話鋒一轉(zhuǎn),“你今天好像很開心,有什么好事嗎?”
他回神,轉(zhuǎn)頭往他娘的方向看去!耙驗槲夷锖荛_心!
好個孝順兒子!他娘開心,他就開心了?
“昨個兒我在學塾拿了優(yōu)等回去,我爹十分欣喜,還當著大娘的面前夸我娘教子有方……我娘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在大娘面前抬起頭來!彼^續(xù)道,“我所有的努力為的就是看見我娘臉上那一抹安慰的笑,她在傅家得不到的尊重,只有在我給她掙臉的時候,才能短暫的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