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出來了。
關于鐵子正,關于刀荼靡,關于那上柱國,和他的夫人,還有那位和賣香的咖啡店員長得一模一樣的阿澪,以及消失無蹤影的那間咖啡店……幾乎是一氣呵成,沒有什么停頓。
他的電腦主機,輕輕運轉著;墻上的冷氣,無聲吹送著涼風。
他的臥房里,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男人臉上,波瀾不興。
渺渺看不出來,他有什么感覺。
然后,他開了口,問:“今天晚上,你就是在找那間店?”
“對……”
反胃的感覺,又再次上涌,再一次的,她不自覺來回輕撫著自己的雙臂。
“你覺得,我瘋了,對不對?”
渺渺顫顫開口,想扯出輕笑自嘲,卻沒有辦法,言語里,只有藏不住的慌。
“不。”他把手放下,慢吞吞的說:“我記得你說的盒子和香爐,你擺在床頭。”
“你看到了?”她愣愣。
“嗯。”他點頭,道:“至少,那個,不是你的幻覺;蛟S,你只是一時情急,太緊張,才記錯了咖啡店所在的地方。”
是嗎?
“你……相信我?”她無法置信的悄聲輕問。
過去一個月,這個女人確實睡得比較好一點。
他很清楚,他每天都會忍不住探看一下,那不是什么太麻煩的事,她的房間,就在他窗外,正對著他的。
“對!彼浦,說:“如果你瘋了,我想你沒有辦法如此正確的,處理你手邊的每一份工作,過去一個月,你不曾搞砸過它們,不是嗎?”
的確。
他點出了一個她不曾想過的事實。
渺渺驚訝的看著他,喃喃回道:“沒有,昨天之前,我沒有搞砸過任何一件工作。”
他將兩手交握在身前搭成塔尖狀,定定的看著她,道:“所以,我想你不需要太過緊張。
無論如何,至少他沒有生氣,也沒有為此哈哈大笑。
眼前的男人,認真看待她的恐懼。
渺渺震懾的瞧著他,屏息,然后吐出,突然有些腿軟,卻又感覺不安。
應該這樣就好,她應該算了,他能體諒她的狀況,而且他認為她沒瘋,只是太累而己,可是……
“如果……如果我告訴你……”她忍不住,她無法再一個人,承受這整件事,而他又是如此理智冷靜,于是話又悄悄溜出口。
“我覺得,荼靡是我呢……?你還是覺得我沒瘋嗎?”
孔奇云微微一房。
渺渺看著他,口干喉緊,白著臉,啞聲道:“我覺得,荼靡是我,我就是荼靡,不只……在夢里……不只昨夜而己……”
“怎么說?”他問。
“我記得,一些沒有夢到的事,我不應該曉得的事!泵烀焯蛑剑纯嗟膯÷暤溃骸拔矣浀,鐵子正牽著荼靡的手,帶荼靡離開刀家……我記得,有一日荼靡去朝市,天正下雨,淋濕了被鎖在街邊的小蠻奴,卻無人理,她本想下車買奴,但另一輛車輿停下,鐵子正搶先了她一步,買了那奴,一把抱起那孩子,親手把鎖給解了……你知道嗎?他一點都不嫌那孩子身上臟,沾了泥,爬了蟲,藏了蚤……”
聲,輕如風。
她的眼,迷離朦朧,不知何時,又再悄悄泛紅。
“我記得,有年冬日,他強要刀家派人來探我,逼著他們,對我噓寒問暖……何必呢?明知都是虛假,卻執意要做?為了什么?為讓我安心?就這樣,他愿意年年都砸下千金萬金?”
她那悲傷酸楚的怔忡摸樣,喑啞吐出的一言一語,都教他心驚不己。
不由得,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渺渺!
她身一震,回神抬首。
他極力維持著鎮定,告訴她:“人的大腦,會欺騙自己,將夢里不足的部分,自動補足,或許你也只是這樣而己!
“但是,那個夢……好清楚……”她睜著赤紅大眼,輕顫!拔矣浀,他身上泉涌而出的血,好熱、好燙,既濕,又黏,止不住……我怎么樣也止不住……”
“那不是你,是荼靡,刀荼靡!彼p喝,撫著她的臉,制止她的低語。
“我知道……我知道……”渺渺喉頭一哽,仰望著他,痛苦的說:“那不是我,是荼靡。可我不曾接觸過戰國時代的文物,甚至沒有看過相關電影小說,只是過去這個月,夢到過而己,為什么現在卻會知道那么多當時的事情?我知道絲麻該如何精練,怎樣脫膠、染色,曉得能用一匹絹,換多少米。我還清楚市有分早午晚,管理市場的官叫市令,收的稅叫布,有分總布與質布。我知道季春之月不伐桑柘,孟夏之月不伐大樹。我知道他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她很害怕,非常害怕,越說越害怕。
“我甚至可以背得出,楚國所有的爵位與官職!本o緊的抓著他的衣襟,渺渺在他身前,抖顫迷惑的問:“我怎么會知道?怎么會知道?我又不是歷史系的……又不是歷史系的……”
她是這么恐慌,如此困惑,整個人抖得如風中落葉,他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強調:“那只是夢,只是場夢而己,你應該把它忘了。”
“我知道我該忘了……”她將臉埋在他肩頭,痛苦的哽咽喘息,“但我忍不住、忍不住想,或許,那不是夢……不只是夢……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是我的……前世?否則……我怎會如此清楚?怎會這般……感同身受?”
前世之說,只是怪力亂神,沒有科學實證。
他應該振振有辭的告訴她,卻說不出口,只有心陣陣緊縮,只能收緊手,將她緊擁。
原以為,她做惡夢,是因為難以擺脫,喪親之痛;卻未料,困擾她的,卻是更混亂的狀態。
“孔奇云……我瘋了嗎?”她的問題,好小聲、好小聲,悶在他肩頭。
他撫著她的后腦,撫著她的背,實際的道:“或許你應該去看醫生!
她喉嚨緊縮,同意:“或許,我應該去看醫生。”
但她不想。
他知道,她也清楚。
這一切,太荒謬,太超乎常理。
若那場夢,并不是夢,若她記得的一切,事后被證明都是真的,兩人幾乎可以確定,她會被心理醫生當成醫學案例,新聞記者會找上門來,家門前會日夜被狗仔包圍,或許記者狗仔在興頭過后就會消失,但她這輩子,卻絕對會因此被貼上怪胎的標簽。
況且,那個夢,太過私密,他懷疑她有辦法,和陌生人談論。若非壓力太大,快將她逼瘋,恐怕她也不會和他說。
事實上,她愿意講出來,己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個女人是如此倔強壓抑,頑固得像顆石頭,要不是兩個人已經解開了多年的誤會,要不是他昨晚,剛好人就在那里,恐怕她至今,都還要壓著。
她擔心自己已經瘋狂,害怕面對那些真相,慌得無人可以商量,才找上了他。
“或許,”他建議:“我們可以再去找找看,你說的那間咖啡店!
“你愿意……”渺渺微訝,抬首輕問:“幫我?”
只見他低著頭,抬起手,輕撫她的臉,黑瞳幽幽,問:“為什么不愿意?”
至此,才發現,自己在他懷中,揪著他的衣,貼著他的身,依偎著他。
微微的,小小一驚,該退開的,卻又不想。
親密的氛圍,飄散在空中。
他的手指,畫過她的頰,撫過她的眉。
“為什么,不愿意?”他輕問。
渺渺仰望著他,不自覺,止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她悄聲說。
“渺渺!彼氖种福狭怂拇桨,啞聲再問:“你為什么來?”
他的指,微暖。
剎那間,臉紅了起來,她不自覺輕喘,回道:“我……來道歉……來還鍋子……”
“為什么告訴我?我們,并不熟!彼f,聲啞,卻誘人。
他的眼,深深,讓她心頭,怦然跳動。
“因為……”她看著他,老實承認:“我再也……不想一個人了……”
黑瞳,變得更深,如墨。
他低頭,輕輕吻上了她蒼白但柔嫩的唇。
那個吻,好輕、好暖,讓她心口微微發熱。
仿佛怕嚇到她似的,他的唇輕輕掃過一次,再一次。
不自覺,輕喘。
只將他熱燙的氣息,吸進心肺血脈里。
那緩慢、纏綿、眷戀般的吻,教她為之嘆息、微醺,幾乎要融化在他懷里。
他溫柔的舔吻著她的唇瓣,一次,又一次,以舌描繪,用唇吸吮。
然后,他緩緩加深了那個吻。
心跳,驀然加快,呼吸換得更急,她感覺到他熱燙的唇舌,探進嘴里,強取豪奪、攻城掠池,不禁攀緊了他的肩頸,貼得更緊,想得到更多,想滿足無法說明的急切與空虛。
他的手,探進了她腰后的衣,撫上她光裸的背。
她悄悄戰栗,心抽緊,感覺到他男性的ying挺,熱切的頂著自己,感覺到他的拇指撫過了她敏感的胸側。
那應該要讓她警醒,但腦海里的警鐘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有酥軟發顫的身體不由自主,熱情的回應。
叩叩——
驀地,敲門聲輕輕再次響起。
他僵住,額抵著她的額,唇貼靠著她的唇,喘息。
她呼吸著他的呼吸,在他氤氳黑眸中,看見迷;艁y的自己,胸中的心跳,是如此大聲,跳得那般用力。
“奇云?”他母親的叫喚,在門外響起。
依依不舍的,他放開她,卻又抬手,以指腹撫上了她微濕,變得稍微紅潤的唇瓣。
她忍不住,又顫顫喘了口氣。
然后,他縮回了手,轉身,開門。
她只能呆站在那里,感覺渾身發燙,最燙的,是他最后摸過的那片唇。
“渺渺,你還好嗎?”莊淑玉端著熱荼進門,見她眼眶泛紅,傻傻的愣站著,忍不住擔心的問。
聞聲,她回神,雙唇微張的看著在門邊一臉擔憂的淑玉阿姨,只覺面紅耳赤,一時間,竟發不出聲。
瞧她那樣子,淑玉忍不住叨念兒子:“奇云,你是不是對渺渺亂說了什么?”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個滿臉通紅的女人。
“沒……我沒事……”渺渺慌慌閃避他的凝視,只臉紅心跳的匆匆道:“淑玉阿姨,我還有事,先走了,晚安!
說完,她舉步,繞過他,不給淑玉阿姨攔截的機會,迅速落荒而逃。
從頭到尾,不敢再看那男人一眼。
她逃走了。
動作迅速得像小兔子逃避大野狼的狩獵追擊,俐落的奔竄離去。
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他甚至可以聽見她飛奔下樓的聲音,她停都沒停。
“怎么回事?”淑玉傻眼,回頭追問兒子:“你對她做了什么?”
“沒事,我沒做什么!彼笱苤舆^母親手上的熱荼,回到了桌邊。
淑玉挑起了眉,對他的回答,不怎么信。
“要知道,追女孩子不是像你這種追法的,哪有人明明喜歡人家,卻老是板著個臉,活像人家欠你幾百萬似的。虧你媽我之前還趁你感冒,特別幫你制造機會,叫渺渺來照顧你,唉,真是……算了……我懶得說你……”
瞧那孩子一臉的冷,面無表情的坐回電腦前,她看了就沒力。
莊淑玉沒好氣的走了出去。
真是的,她看她這兒子是一輩子都甭想娶到老婆了,都不知她這做媽的,在旁邊看得有多辛苦。
身后的門,被母親關上了。
孔奇云坐在椅子上,關掉了電腦,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上,瞪著天花板,深深的,吸了口氣。
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她身上的香氣。
他閉上眼,擰著眉,為自己的失控,感到惱怒。
他不該這么做的。
那個女人,以為自己是夢中的女人,愛著夢中的情人。
他應該把事情全都解決,讓她心安,然后再對她出手,而不是趁她心亂,占她便宜。
可他不想。
總有一種,她隨時會被搶走的不安,在心頭,隱隱蠢動。
即便只是個虛幻的夢中男子,也叫他妒嫉。
一顆心,像被火,生生的燒、狠狠的熬。
她喊那男人的名,說那男人的事,都這般自然、那般希冀,恍若身在其中,恍若心已陷落,恍若她真是她口中的刀荼蘼,恍若她真的愛上了那個名叫鐵子正的男人。
深深著迷。
那一切,教他驚恐、惱怒,妒火中燒。
有那么瞬間,他真想用力的搖晃她……
什么戰國?什么千年?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夢中情人?
他才是真實的存在,不是虛妄的夢幻。
害怕,會在下一秒失去,忍不住,想要提醒,要她看見自己、注意自己,而不是那個該死的、已經掛點的,鐵子正。
所以,才吻了她,嚇得她落荒而逃。
抬手,覆著眼,他深深的,再吸一口氣。
這一輩子,他做什么都按部就班,就這女人,最干擾他,總無法不去在乎,不去在意。
原以為,對她,只是對鄰居的關心,直到方才,看她那樣,聽她告白,才了解,那不單單只是純粹的關心,更不單單只是母親嘴里說的喜歡而己。
從小到大,視線總是,不由自主的,追隨著她。
曾經,試著交過幾個女友,卻都沒有結果,感覺就是不對。
唯一讓他有感覺的女人卻討厭他,莫名看他不順眼,所以他也沒強求,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動作太慢,醒悟得太晚。
如果他早一點想通,早一步動手,早點和她在一起,在她失去至親時,陪在她身邊,支持她,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這些煩憂?是不是她就不會愛上那個該死的夢中人?
今天早上,她在他懷里的感覺,是如此契合,那么正確。
如果真有什么命中注定,她生命中的那個男人,也應該是他,而不是那個突然闖入她夢中的家伙——
該死,或許他的腦袋也出了問題。
否則怎會對一個不存在的男人,如此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