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亮的眸兒一溜,瞪得大大地,一只小手攏于額前,遮住些許陽光,視線直直地瞧著城外不遠處,正騎馬而來的高大男人。
那人五官輪廓分明,十分英俊,身著一襲普通的青布衣衫,身材偉岸、虎背熊腰,古銅的膚色讓他既像是長年在關(guān)外行走的商客,又像是征戰(zhàn)沙場的將士。
花茶煙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他扭頭對著身后幾名護衛(wèi)打扮的人講了幾句話,又看他抬頭打量一下天色,大手將韁繩一扯,縱馬向城門口急馳過來。
小小的紅唇兒,抿一抿,偷偷地笑了,少女心事,朦朧而透明。
十三歲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哪種類型的男人,不是吳太守府上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也不是溧陽城首富家浪蕩輕挑的少爺、更不是號稱貌比宋玉才高八斗的風流才子們。
她喜歡的是那種行走江湖、陽剛大氣的男人,就像茶館里的說書人講的英雄們,而這個騎馬的男人,完全符合了小小腦袋瓜里的所有想象。
他若是換上一身鎧甲,就成了征戰(zhàn)沙場上的良將或虎臣,全身上下有一股有萬夫莫敵的氣勢和威風。
那男人就要進城了!急急忙忙地將最后一口酥脆燒餅丟進小嘴中,花茶煙從垛口站起來,頭朝下雙腳攀著城墻,以倒掛金鐘的姿勢掛在城墻的墻壁之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下方那男人驅(qū)馬入城門。
別人是“趴在墻頭等紅杏”,她則是“掛在城門看俊男”。
“孫小姐,你小心點,這可不是好玩的!”洪嬤嬤畏高,提心吊膽地叮囑著,根本不敢往前站。
“不要緊,我可是會輕功的哦!”仗著會兩下子的花茶煙完全沒當回事,
正在此時,那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一抬頭,凌厲且清澈的目光,不偏不倚,與倒掛的花茶煙對個正著!
那是一雙讓人猜不透的幽暗黑眸,深邃不見底,隱約透出一股隱忍和堅毅。
就是這雙眼,將正在偷窺的小人兒嚇得全身一震,整個人都軟了,完全將自己此刻的處境忘到九霄云外!
攀住墻的小手一滑,她回過神,下意識地尖叫一聲,來不及任何自救,嬌小的身子已如同夏日里紛紛揚揚的飛花,直朝下墜落!
四周瞬間凝定,因為太過突然,不僅城門口的百姓們目瞪口呆,就連守城的門監(jiān)都沒反應(yīng)過來,只有目睹這刺激一幕的洪嬤嬤在驚叫一聲后,暈倒在地。
悲劇即將發(fā)生,花小姐大概會因此香消玉殞……
但,并沒有,短短幾秒鐘之內(nèi),馬背上的男子已經(jīng)突兀自高高騰空,一伸臂,居然一把將那小小的身子牢牢抓在手中。
“啊……”半空中的花茶煙與城下的老百姓們,同時驚叫出聲。
再一眨眼,那男子已迅速地旋身而起,赫然將小佳人抱到馬背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甚是瀟灑自如,絲毫不拖泥帶水。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之后,頭暈?zāi)垦5幕ú锜熉牭揭坏赖痛镜纳ひ簦谧约憾咸幍驼Z:“以后要小心,別再摔下來了!
接著他搖頭,以目光示意幾名正欲上前的護衛(wèi)退后,這才將受驚過度的小丫頭安穩(wěn)地放到地上。
“花小姐,你沒事吧?”旁邊馬上有門監(jiān)過來扶住她,接著被掐了人中醒來的洪嬤嬤,已經(jīng)哭哭啼啼、慌慌張張地從城樓上跑下來。
“嗚……孫小姐……嗚嗚……你有沒有事?叫你不要頑皮……”萬一寶貝孫小姐有個三長兩短,她怎么跟老爺交待!
太丟臉了!花茶煙白著一張俏臉,想也沒想就投入洪嬤嬤溫暖的懷里。
即使她嚇壞了,可打死她也不會告訴奶娘,自己是因為貪看男色,一不小心才失了手!
“乖,別怕別怕,沒事了,我家孫小姐吉人天相,平平安安……”洪嬤嬤一面安撫著孫小姐,一面又忙著跟救了自家小姐的男人道謝:“謝謝公子救了我家小姐。”
男子微一頷首,黑目瞧了一眼無恙的小丫頭,才驅(qū)馬帶著手下進了城。
從洪嬤嬤懷里抬起頭的花茶煙,一雙大眼睛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救命恩人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他是誰?她居然忘了問他的名字……
☆☆☆
陰森森的黑夜。
一抹嬌小的身影正沿江狂奔,淚水不斷從眼中涌出來,來不及拭去,也朦朧了視線。
不過短短一夜時間,她從天師府里的千金小姐已經(jīng)滄落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
今日二更時分,京里來了人,秘密帶來外公給洪嬤嬤的信函,上面簡單地說他近日必定獲罪,要孫小姐趕緊離開溧陽城到江陵去。
“為什么會這樣?”花茶煙怔怔地問從京里快馬加鞭趕來的兩名親信。
“宋太傅前兒自縊死了,馮大人幾個還在皇上面前污蔑他是畏罪***,老爺氣不過,去找姓馮的理論,當時、當時……”親信吶吶的,似有難以啟齒。
“當時怎么樣?你快說呀!”洪嬤嬤也急了。
“當時,謝家少將軍也在場,小人是聽宮里的太監(jiān)悄悄說的,皇上這次召謝少將軍回京根本不是要降罪,不僅沒有罪,還升了他的官,賜了官邸,良田千傾、黃金白銀,美女……美女數(shù)名,要他長住在京里,說是免得將他視如己出的皇上想念!
黃金?美女?這姓謝的混蛋!王八蛋!負心漢!花茶煙厭惡地在心里用力啐了一口。
親信氣呼呼地繼續(xù)說:“老爺因為宋大人的死怒不可遏,闖進宮去,當著皇上的面痛斥了姓馮的一通,讓皇上很生氣,當場叫人攆出宮去,現(xiàn)在被禁閉在天師府里不能離京,小人就不明白了,謝少將軍明明在旁邊,都不幫老爺說個情,枉咱們兩家還有親……”
花茶煙越聽越氣,小手抓起一個白瓷碗,用力地摔在地上,“啪”地一聲,碎成四分五裂。
晶瑩的小臉上一片鐵青,失了血色的紅唇被雪白的貝齒緊緊咬住。
什么親?什么姻緣?只不過是天子當時的一時戲言罷了!
如今姓謝的混蛋不僅升官發(fā)財,還有美女相伴,自然是不會舊事重提,去跟一個地位岌岌可危、自身難保的天師府攀上任何瓜葛!
“孫小姐,那種無情無義的混蛋不值得生氣,當務(wù)之急是離開溧陽城,你現(xiàn)在就得走!焙閶邒呷套⊙蹨I,拿來一身女道士的衣服替她穿上,邊穿邊交待個沒完:“換上這個,免得引人注目,包袱里有盤纏和換洗的衣服,以后就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不,嬤嬤,要走咱們一起走!被ú锜煴ё邒撸昧Φ負u著頭,大眼睛里流露出惶恐不安神色。
憑她再怎么膽大妄為,充其量她也不過只是個十三歲的天真小姑娘,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離開過家人。
“我現(xiàn)在還不能走,等天師大人的判決下來,是生是死,咱們家總得有人去……”洪嬤嬤拭了拭淚,撫著她的小臉蛋,“你聽話,先乖乖的到江陵等著,不能輕舉妄動,也得千萬小心,不要被人抓住了,知道嗎?”
“嗚……嬤嬤……”兩人抱頭痛哭。
“孫小姐,洪嬤嬤,咱們得動作快點,說不定官府很快就會有行動了!庇H信見狀也于心不忍:“小人安排的船在江邊等著接應(yīng)!
“好,你們快走。”洪嬤嬤替花茶煙擦干眼淚,拉著她就往外走。
一行人出了屋子,剛走到前院,果然就聽到不遠處的巷口隱約有馬蹄聲、腳步雜踏聲,似乎有大批人馬朝這邊過來。
“不好,咱們從后門走!
洪嬤嬤帶著三人到后門,仔細聽了聽,屋外一片鴉雀無聲,才開門讓他們出去,“孫小姐,你們要一直左走,才能到江邊,知道嗎?”
“我知道了,嬤嬤,一有外公的消息,就馬上派人給我捎信來……”被打扮成小小女道士的花茶煙背著包袱,淚眼模糊,依依不舍地離別。
“我知道,你們路上一定要小心,趕快走!”看著在自己身邊長到十三歲,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孫小姐,心痛得肝腸寸斷的洪嬤嬤將門關(guān)上,催促他們快走。
“嬤嬤,你要保重!”花茶煙一咬牙,抬頭看看陰暗不明的天色,大步向前走去!
月夜悄悄,三人加快腳步來到江邊,卻沒看到接應(yīng)的船只等著,四面八方都亮起火把,他們才知道自己中了埋伏。
“孫小姐,你快跑,沿著江邊跑,不要回頭!敝倚墓⒐⒌挠H信擋住了來勢洶洶的官兵。
花茶煙聽話的朝前跑去,她拼命地跑著,她一直就很聽話,既然外公和洪嬤嬤不想她讓人抓住,那她就一定會想盡辦法溜掉。
驀地如風似的腳步猛然止住,水眸兒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景物。
前面居然已沒有了路,被一條大江橫生生地阻擋!
此時正值夏季,江水漫上了丘陵,原有的路都被阻絕斷開,不能通行。寬闊的江面上,升起薄霧,在這黑夜里,像一塊墨黑的鏡子,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身后,追兵已到。
“花小姐,請跟下官回去,下官定然不會難為小姐……”為首的官兒正大呼小叫地往她這邊跑。
那人,花茶煙認得,是溧陽城的太守。
哼!當她是三歲小孩兒嗎?這么聲勢浩大的來抓人,很難讓人相信他們不會為難自己。
晶亮璀璨的眼眸一溜,小小的臉蛋高高揚起,露出一絲冷笑。
她花茶煙年紀雖小,卻也是有傲骨的,她的外公鐵骨錚錚,敢在皇帝面前痛責奸臣,她自然不會讓他們逮到,好去要挾為難外公!
漂亮的臉上輕蔑地綻出一絲笑容,她一提氣,嬌小的身子輕快又敏捷地躍起,再以一個悄然無聲、水波不驚的姿勢沒入江水之中。
“天呀!花小姐投江了!”岸堤邊,猶如炸了馬蜂窩;江面上,仍然一片平靜無波。
俗語道莫看江面平如鏡,當心水底萬丈深,溧陽城的人都知道,這條大江表面上看似波瀾不起,但江底暗礁多,水流急,不少船在這里翻底。
天師家的孫小姐,這回只怕是兇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