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花姑娘!”
曲橋上,款款步來一名雙髻女子,翎花見過幾回,對她并不陌生,她是雷行云母親的貼身丫發,名喚婉若。
“夫人要我來問問你,午膳過后,要不要隨她去一趟白云寺,上香還愿?”婉若是個圓臉姑娘,比翎花稍長兩歲,笑起來很是甜美。
“好呀,我要去!濒峄⒓创饝。她喜歡雷夫人總是溫柔慈祥,眉目和善,待她也好,任何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裳,都特別為翎花留一份。
曾聽雷夫人提及,當年生雷行云時遭遇難產,雖拚死度過一劫,母子均安,可身子骨落下病根,從此無法再有孕,比起兒子,她更希望有個女兒,然此生恐無機會,于是見翎花討人喜歡,便把她當成女兒對待。
吃完午飯,馬車已候在府門外,翎花攙扶雷夫人上車,與她同乘。
馬車走了好一陣,仍是在雷霆堡范圍內,雷霆堡儼然自成一座城鎮,榮華熱鬧,街道條條井井有序,所有食衣住行,自給自足。
出城門,再行數里,坐落山腰,群樹圍繞的白云寺,遠遠就能瞧見了。
幾人魚貫進入清幽寺內,今日香客不多,少了嘈雜,多些悅耳蟲鳴,聽了很是舒心,佛寺周遭清掃干凈,連片落葉也不見。
雷夫人一行燃香跪拜,雷夫人所求,一如往常,自是闔家平安康泰,全雷霆堡風調雨順,兒子能盡早娶親生子,成家立業——拜完后,擲了茭杯,得到代表應允的圣茭,雷夫人開心直呵呵笑。
翎花學著拜,心里默念:保佑師尊身體健康,打架都打贏,管它天兵天將天女天男,全不是他的對手。
擲出的木茭居然兩個裂成四個,什么茭也沒求到,翎花甚至覺得,那尊慈眸半合的大神像,在瞪她。
雷夫人又去求簽,這回翎花不跟,她想求的,這廟里的神不會保佑她。
回程的途中,幾人走下綿延百尺的長長石階,翎花好奇問。
“這世上好像沒聽說有瘟神廟?”若是有,她直接去拜,不知師尊是否就能聽到?
雷夫人一笑:“傻孩子,拜瘟神能求什么?求世降大瘟嗎?自然是無人想拜!
“那瘟神豈不可憐?沒有香火供奉?”翎花眉一皺。她剛聽婉若說,香火越鼎盛的寺廟,代表供奉的仙佛法力越強大,不知是真是假。
“瘟神最好別有香火供奉,祂還是法力弱小些得好!蓖袢舾诤蠓,插著嘴。
“說到這,堡主已經吩咐總管,要辦場驅瘟逐疫、褪災求福法會,屆時我們需要準備不少東西,你們到時可得幫我多留神,千萬別漏了才好。”雷夫人身子向來不好,先前更是大病一場,精神和記憶力難免不濟,此次雷行云便是為了她,挺而走險去采奇花,說來倒真神奇,她吃下兩瓣,確實健康許多,走這白云寺的長階也不覺得喘。
“法會?驅瘟逐疫?”翎花不解,頭一回聽見這玩意兒。
“翎花姑娘沒聽說過吧?我們這兒有個習俗,一旦周遭鄰鎮或自個兒的城內發生瘟疫,為求不受牽連,也為平息疫亂,就辦場盛大法會,驅趕瘟神離開!蓖袢魹樗忉尅
雷夫人亦淺笑頷首:“行云此次大病初愈,能逃過此劫雖好,可畢竟染上的是人傳人的惡疾,為安堡中所有人之心,法會是絕對需要辦的!
“法會可有趣了,瘟神會滿街亂走,再被眾人拿掃把一路趕,直到將祂趕出城外,永遠不許回來,然后家家戶戶都煮平安粥,吃完粥后,大家就能平平安安啰!”
“瘟神會滿街亂走?”誤解其意的翎花眸兒大亮。師尊也會來參加?那豈不是太好了,她還來不及存夠盤纏,若師尊自己前來,堪稱完美!
雷夫人及婉若以為,她是覺得新奇好玩,才露出那般雀躍神色,并未生疑,翎花接著又問,一臉迫不及待:“法會何時辦?”
“這月二十七!
算算剩不到半個月,就能見著師尊!翎花按捺不住心中歡喜,回程的路上,笑得合不攏嘴,沿途哼小曲兒。
傾城美人一路笑,害同車的婉若瞧了也臉紅,心里直喊妖孽真妖孽呀……
***
結果,根本不是翎花想的那么一回事。
所請“瘟神”,不過是旁人假扮,刻意丑化瘟神形貌,滿臉涂泥,披頭散發,一身骯臟乞丐裝,逢人還故作齜牙咧嘴樣。
她師尊才不是那德性!
她師尊雖然從不束發,任由發絲溢漫肩胛,可他長發如綢,烏亮柔膩,一絲絲的光華,鑲崁其中,舉手投足更是沉逸內斂,何曾蓬頭垢面,更別說像只野獸沉狺亂跑。
翎花失望透頂,俏顏垮下,可接下來她所看見的場面,更叫她震驚一
那位張牙舞爪的“瘟神”,前一刻還嚇退眾人,下一刻,卻群起圍攻,鎮民紛紛拿出掃帚木棍,作勢毆打“瘟神”,更有人朝他丟擲果皮、潑臟水,嘴里吶喊“滾出去”。
一時之間,街道上再無其它嘈雜,剩下整齊劃一的喝退聲。
以雷堡主為首,執劍帶領城民,將“瘟神”逼出街市。
見“瘟神”節節敗退,甚至踉蹌跌倒,不時遭人潑水投石,好不狼狽,周遭傳來孩童嬉笑,仿效大人們趕“瘟神”。
這便是驅瘟逐疫、褪災求福?
為何與她在天樂村的遭遇,有那么幾分神似……
雖然她沒受到追打,可村民鄙視的眼神,同齡孩子遠遠朝她嚷嚷,笑她身上臟、有病毒,誰靠近她就會得病,還用沙泥捏成球,往她頭上砸,沙泥砸不出疼痛,只會碎成一片狼藉,弄得她頭臉全是細沙……
那明明不是師尊,她心里很清楚,可是完全扼阻不了涌上的酸澀心痛。
瘟神,是這般被狠狠敵視、排斥、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師尊才有如此清冷的神情,淡然的眸光,以及幾乎沒有友人來訪的孤寂。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那年,高大如山的師尊,微微傾身彎下,對著小小翎花說。
你與我。
師尊與她……都是那么的寂寞呀。
翎花哭了出來,眼澀鼻酸,那股疼痛,由心底蔓延上來,沖破淚了,鑿開泉眼那般,淅瀝嘩啦。
她哭也便罷,腦子里糊里胡涂,什么也思考不來,控制不住眼淚,控制不住思緒,自然更控制不住雙腳。
她掙開眾人,一路奔去,護在“瘟神”前頭,一名婦人手里那盆水來不及收停,朝她迎面潑去。
在場無人不看傻眼,就連拿人錢財,扮“瘟神”供人作戲驅逐的那人,也一頭霧水,悄悄掀開覆額亂發一角,困惑偷看眼前景況。
驅瘟法會上,何曾上演這一出?
被趕的,趕人的,全都沒了動靜。
“這是干什么?!把她拉開,”雷堡主率先反應過來,喝令左右手下動手,人未上前,倒是雷行云手腳更快,由后方竄出,把翎花攪進臂膀,帶離了街市。
堡里人潮幾乎全圍著“瘟神”,往反方向走去,倒顯得冷清,雷行云遞給她一條巾帕:“擦擦吧。”
她低頭接過,發梢水珠滴淌,臉上分不清是淚是水。
雷行云并不知曉她師尊身分,只當他是妖邪,自然不會聯想翎花的突兀反應為何。
“那些全是假的嘛,你發什么惻隱之心?又不會真朝假瘟神身上打!崩仔性葡铀齽幼髀,拿自己袖子替她擦臉。
等法會結束,他爹定又要數落她一大堆罪名,萬一過幾天好死不死又傳出瘟疫,她不等著被牽連入罪才怪。
翎花像顆泄氣皮球,軟軟滑坐在一處歇業店家前的臺階,臉埋進膝間:“我想我師尊……”小小聲哽咽。
想小時候的她,夜里作噩夢,不敢一人睡,拖著被子去敲師尊房門,吵著要跟師尊睡,師尊一聲縱容笑嘆,揭開棉被一角,淺淺一句“上來吧”,溫暖得讓人想哭。
想她有一回見樹上果紅鮮美,欲摘幾顆給師尊嘗,便爬到樹上,竟不慎摔下樹,胳膊都給摔折了,那陣子,全是師尊一口一口喂她吃飯,幫她穿衣,雖無半句責罵,可淡淡膘來的眼神,還是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向師尊道歉,怕師尊討厭她、嫌她麻煩,更怕師尊不要她……
想師尊輕撫她的發,低低笑斥她胡思亂想,說:傻翎花,師尊怎會不要你?
“我好想師尊……”哽咽變成號啕,翎花像個無助孩子,縱聲大哭。
雷行云被這一哭嚇慌了手腳,除了笨拙拍背安撫她外,居然也無技可施。
“我想陪在他身邊,跟他在一塊……誰都怕他,可我不怕……要是去到哪兒注定會被驅逐,我陪他一起被驅逐,絕不讓他孤伶伶面對……”
她凌亂說著,因為抽抽嘻嘻、斷斷續續,無法每字清晰。
“我想找師尊……好想快一點找到他……”這句,足足重復了十來次。
雷行云幽幽嘆氣:“那你去呀,我又沒攔著你。”人在此,心早已遠揚,強留她又如何,這丫頭,滿腦只有她師尊。
“沒有錢……”嗚嗚,出門在外,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
這血淋淋的現實,比想師尊想到哭,還要教她更落淚。
雷行云知道這些時日,她很努力攢錢,堡里哪里需要人手,她絕對都是站在第一位,用體力去掙一文兩文,再小心翼翼存起來,存到現在……應該存有三兩了吧?
“還欠多少?我借你吧!
她停下嗚咽,依舊埋首膝間,沉默片刻后才有動作——雙手十指全攤開。
“那么一丁點銀兩,我有,放心吧。你只要答應我,不管你去到哪處,一定捎封信回來,給我報平安。”雷行云很豪氣,即便與她有緣無分,他也不會對她棄之不顧。
愛不到她,也要祝她幸福,這才是真漢子。
翎花仰起首,兩泡淚眼汪汪,感動莫名,可雷行云補上的下一句,讓她忍不住出拳揮打“債主”——“要是找不到你師尊,或是找著了,他卻不要你,你盡管回來嫁我,知道嗎?”
烏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