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陽養了幾日,高燒轉為低燒,雖然沒好,但已經舒服許多,腦子不再那樣昏沉,皮膚也不再熱痛。她從小嬌生慣養,生病總要人哄,小時候要娘哄,成親了要蕭圖南哄,直到和離這幾年才慢慢長大起來。
郝嬤嬤看她懂事了,自然是欣慰的,沒丈夫的女人得學會自立,不然等長輩都去了,沒人哄的時候怎么辦?
「小姐,用點魚湯。」
袁朝陽端過碗,一杓一杓喝著,把一碗湯喝得干干凈凈。
郝嬤嬤滿意了,「小姐就是要聽話,病才好得快,等我們回到京城,嬤嬤一定好好給小姐進補,這才幾日吃不下飯,都瘦一大圈!
袁朝陽笑,「嬤嬤給我換身衣服,我要去看大豐!
「是!
郝嬤嬤連忙把袁朝陽從床上扶起,又從隨身箱籠中挑了一件翠鳥交領襦裙,再把頭發梳整一番,很快便整理妥當。
袁朝陽看著鏡子,真瘦了些,氣色也沒那么好了,小時候發了兩個月的痘子壞了身子之后,她生病起來就很拖沓,病個十天半個月,然后還要養上十天半個月,不過這回能撿回一命已經是老天保佑,她知道蕭圖南這幾日忙,等他們回京城時,路上總有機會跟他道謝,現在先去看看大豐。
扣,扣。
格扇傳來敲門聲,「朝陽,是我,方便進來嗎?」是安平郡王的聲音。
郝嬤嬤連忙去開門,「老奴見過安平郡王!
「免禮!
安平郡王跨了進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看到袁朝陽一身裝扮整齊,笑說:「我們倆倒有默契。」
袁朝陽也覺得湊巧,「怎么過來了?」
「圖南給了我一盒人參,我說不要,他硬給,我想著你跟你弟弟還在養身子,拿過來給你們!拱财娇ね跽f著就把盒子放上桌,打開展示。
袁朝陽是富貴人家的嫡女,自然有眼力,盒中人參又肥又大,顯然是極好的補品,不要說在雨災后的江南,就算在京城都不多見。
袁朝陽十分欣喜,救回弟弟后也想給他補身子,派李修出去采買卻是空手而回,說江南藥材鋪的人參跟靈芝不是發了霉,就是因為濕氣重潮潤變色,他們姊弟現在吃的藥都是兩位太醫從京城帶來的。
袁朝陽也不跟他客氣,把盒子收下,「我正好在找,可是江南處于災后,要找補品沒這樣容易,你這是及時雨了!
「能派上用場就好。」安平郡王坐了下來,打量了她一下,「你身子怎么樣?」
「還行!
「那就好,不然過幾日我們回京,帶病上路,有得你辛苦!拱财娇ね跸肫鹗裁此频,興奮起來,「你若身體恢復,一定得上街一趟,我跟你說,江南真是生命力旺盛的地方,這才雨停幾日,馬上一片欣欣向榮,酒肆飯館都熱鬧得不行!
袁朝陽勸他,「你不跟羽豐郡王他們一道勘查,小心回去丁博士在御前告你一狀!
安平郡壬倒是放心的很,「那倒不會,我家世襲罔替,跟我結仇有什么好處?何況我妹妹去年進宮也還算得寵,丁博士不會這么不長眼的!
袁朝陽見勸他不動,只能做罷,看到桌子上的人參,又想起之前遇難之事,于是道:「前幾日真是多謝你啦。」
「不用謝,我也沒幫上什么忙,挖你出來的法子還是圖南想的,要謝就謝他。」
「當然會謝他,不過我的管家一找,你人就帶兵來了,怎么樣我都是很感激的!
安平郡王大笑,「我們一起長大,我怎么可能放著你不管,也是我一時腦子轉不過來,要是早點想到方法,你也不用在泥坑待那樣久。」
「還有之前葉長史的事情,也多虧你打點,不然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要處理大豐的事情恐怕也沒那樣快!
安平郡王卻是不懂,「葉長史?」
「是啊,我們剛抵達霍府尹的府邸那日,我急著要去客棧找弟弟,葉長史卻已經在車棚等我了,說是郡王前兩日快馬交代,讓他把卷宗找好,陪我一趟,因為有葉長史陪著,事情才順利解決!
「不是我!
這下換袁朝陽詫異,「不是你?」
安平郡王笑得意味深長,「雖然不是我這個郡王,不過此行還有另一個郡王呢!
袁朝陽心思起伏,是蕭圖南?
他不是很嫌棄帶她南下嗎,不是因為不想食言而肥,這才勉強帶她南下嗎,怎么會派人先幫她打點?
可是安平郡王沒必要騙她。
郝嬤嬤說,那日她掉入泥坑,也是羽豐郡王把她撈上來的。
袁朝陽內心一下柔軟,一下復雜。
她說他沒用,說他不知道上進,說他不能給自己王妃的位置……
他不恨她嗎?
還是她高估了自己,或許現在對蕭圖南來說,她袁朝陽也只是一起長大的玩伴,不能見死不救而已。
對,一定是這樣,袁朝陽,你不要臭美,蕭圖南那性子不會對你念念不忘,再說了,一個現實的女人有什么好念念不忘。
安平郡王一口氣把茶水喝干,「我也沒什么事,就給你拿人參過來。朝陽,我是武將之后,你知道我不吃這些東西的,好了,就這樣!
安平郡王走了。
袁朝陽怔忡,總覺得有點糊涂——武將相信鍛鏈強身,是不吃補品的,她都記得,蕭圖南當然也不會忘記,但是他還是硬把人參給了安平郡王,他們這一行人有誰正需要吃,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嗎?
難道是想借由安平郡王的手給她?
但是袁朝陽,你可是個無情又現實的人啊,他不應該還掛記著的……
「小姐!购聥邒咭笠箝_口,「老奴覺得小姐不應當逃避,應該去跟羽豐郡王行個禮!
「我沒有逃避……」
郝嬤嬤好笑,「看著小姐長大,哪會看不出來,小姐對羽豐郡王情意還在,這才不愿意見他,但是羽豐郡王救了小姐一命總是事實,不能不去。」
「嬤嬤總是偏心他。」
「嬤嬤怎么會偏心郡王,嬤嬤偏心的是小姐。」郝嬤嬤慈愛道。
從小帶大的小姐,風光無二的嫁入秦王府,原本以為好日子要開始,沒想到會以無子和離收場。
婚姻中的三年,她也勸過小姐收幾個通房給羽豐縣子,然后去母留子,一樣兒孫滿堂,可是小姐固執,不愿意。
后來就是小姐與秦王妃一番長談后,與羽豐縣子和離。
她這個嬤嬤也不明白,她自問算懂小姐的,小姐不是不愛羽豐縣子,不然和離回家那幾個月,小姐就不會老是哭,但她是下人,不能干涉小姐的人生,只能陪伴,只能安慰。
這趟南行,眼見羽豐郡王常常招鄧秀女陪伴,小姐的笑容就少了許多,她在想,是不是要勸小姐去跟羽豐郡王服個軟,兩人重新開始,郡王分明也還在意小姐,不然誰半夜不睡,特地跑來莊子救人呢?況且羽豐郡王想出了法子,大可命官兵執行,但他卻是自己吊下去撈人——說心里沒小姐,誰信?
小姐現在大病未愈,我見猶憐,說不定能勾起羽豐郡王的昔日感情。身為奶娘,她還是希望小姐有個歸宿,弟弟照顧跟丈夫照顧,那畢竟是不一樣的。
。
黃昏時分,蕭圖南視察完河道回了霍府尹的府邸,飯都還沒吃就開始寫奏章。他們手上的河道圖是前朝所繪,百年過去,有些河道淤積不能通行,也有的地方新沖出了分支,這些都一一重繪。
根據霍府尹估計,要把江南的主要河道走遍,得花半個月的時間,恐怕比預計的晚十天才能回京城,這得讓皇上知道,雖然臣子晚回去了,但還是報告了好消息,大雨停歇。
寫完后,命下人把奏章送去驛站,六百里加急入京。
珍之走了過來,給他燃了新的香,「啟稟郡王,袁大小姐在門外!
蕭圖南皺眉,「她不在房中休息,過來做什么?」
「說是來道謝的,請問郡王見不見?」
蕭圖南原本想說不見,沒什么好見,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的點了頭。
珍之躬身退下。
不一會,袁朝陽就進來了。
幾日不見,瘦了一圈,氣色倒還可以,就是瘦,她每次一生病就吃不下東西,然后瘋狂掉肉。
行禮過后,袁朝陽道:「民女前來感謝郡王救命之恩!
「不用,我們好歹一起長大,總不能見死不救!
「郡王大量!
蕭圖南想,是啊,他是很大量,面對一個跟自己說出「我以為你會有出息,給我掙得一個郡王妃的頭銜」,「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跟著你一輩子只是五品夫人,那不是我想要的」這種話的前妻,他簡直是圣人。
現在看她病中憔悴,他有點愉快,又有點不愉快。
愉快的是,看,你還是欠了本郡王,這回欠的還是一條命。
不愉快的是一種習慣,他喜歡她多年,就算恨,恨中也還是有殘愛。
他對她的感情很復雜,不是簡單的愛恨可以概括。
成婚一年無子的時候,母妃就一直希望他收個貴妾姨娘,可是他不想像父王那樣,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眼淚跟斗爭,秦王府看似平靜,其實永無寧日,他覺得有袁朝陽就很好,不需要貴妾姨娘。
后來他才知道袁朝陽之所以嫁給他,是以為他會封上世子,然后成為新一任的秦王,她要的是榮華富貴,不是他的真心真意。
她在時,他只想帶著她游山玩水,給她畫眉,她不在了,他反而爭氣了。
連接了幾個差事都辦得很好,他越來越得皇上信任,父王對他的表情也從失望成了驕傲,二十歲那年,父王向皇上請封,他蕭圖南正式成為秦王世子,一時間鋒頭無二,多少王公責女想把自家的孩子嫁給他,可是他都沒點頭,他喜歡過一個人,他知道什么是喜歡。成親不是為了湊合過日子,也不光是為了繁衍后代,成親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怦然心動。
他有過那樣的怦然,不想將就,婚事就這樣耽擱下來。
他知道母妃急,太后也急,就這樣拖到了二十五,也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岑貴妃喜歡袁家的輕紗,跟袁朝陽又在內務府見面了,看到她,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要早點成婚,這樣才能顯得自己不在乎,并且贏了。
看,本郡王可已經展開新人生。
把袁朝陽從泥坑中救起,他很高興,自己站在道德至高點,可以低頭俯看她。
「民女只是來跟郡王行禮致謝,郡王此次南行乃為公務而來,民女就不耽誤郡王寶貴的時間了!
蕭圖南喚她,「袁朝陽!
「是!
「本郡王現在可是正二品,你若能忍耐,現在就是堂堂郡王妃了,現在可后悔自己有眼無珠?」
袁朝陽看著他,心想,幼稚。
要不是本小姐離開,恐怕現在世子之位已經落入蕭圖恩之手,你就一輩子當個沒出息的縣子吧。
你應該好好感謝本小姐,謝謝本小姐給你致命的打擊,才讓你成長。
你能成為皇上的得力助手,本小姐可是位居改造首功——可惜這件事情只有她跟秦王妃知道。
算了,她開口時已經想清楚,只要是為了他好,她就能忍,她不后悔。
不過看在他一臉希望她后悔的樣子,袁朝陽決定還是順從他的心意,讓他高興一下,「后悔!
「可惜你沒機會了。」蕭圖南很滿意,「羽豐郡王妃可以是任何適齡女子,卻不會是你袁朝陽!
袁朝陽想,他這樣神采飛揚的樣子真好看,她喜歡他現在這樣,比起給她畫眉毛時的溫柔,更加喜歡。
心里溫柔了,表情自然溫柔,蕭圖南就看到她露出淺淺的微笑,美好得一如當年。
他內心還是動搖了,回過神來又暗罵自己,想什么,只是一個無情的女人而已,他要的可是一個真心愛著她的人,袁朝陽沒資格當羽豐郡王妃。
「鄧秀女溫婉聽話,很得本郡王心意,等回了京城,本郡王會給她貴妾名分,至于裴秀女就給個姨娘當吧,這幾年母妃老在耳邊嘮叨,本郡王是該有后了,不像有些人,三年都生不出孩子。」
這句話一說出,袁朝陽神色一暗,蕭圖南愉悅了瞬間,然后又不愉悅了。
傷了她很愉快,但是他隱隱有點悶,好像也沒那樣開心。
成婚三年,為了孩子她流了多少眼淚,捱了多少秦王妃的罵……
蕭圖南覺得自己說錯話了,但是他絕對不會道歉,「好了,你的謝意本郡王知道了,退下吧!
袁朝陽屈膝,「是。」
蕭圖南看著她走出房間,看著她關上格扇,聽著她的腳步遠去,心想,自己也沒說錯話,她的確生不出孩子,他也沒冤枉她,可是她黯然的神色卻讓他不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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