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開另一封信。
這封信編號第三十七,他用特定磁片把她寄來的信一一編號、儲存。
親愛的阿揚:
我決定回梨山和爸媽種蘋果,找工作讓我很累,我已經厭煩了一個人面對空空的房子,也厭煩坐在咖啡廳里漫無目的的等待。
你不會出現、我確定;阿權不會出現、我確定。
你們都在人生的路途上努力邁進,只有我一個人停在這里。
這種停頓的感覺,讓我窒息,所以我決定離開這個霓虹燈閃爍的大城市,離開人間最美麗的抗議天堂。下次再看見有人丟雞蛋,就是從電視里面看到的,再也不能感受到真槍實彈的刺激。
我去跟光頭伯結帳了,第一次結帳,才發覺我居然吃可樂冰棒吃得這么兇,你花不少錢吧,謝啦!兄弟。
行李收拾好了,大部分都交給貨運公司運上梨山,爸說要把房子處理掉,錢放在我的名下,所以我跑一趟仲介公司,簽好合約。
喂,知不知道?如果房子賣掉,我就算小富婆了驕欸,雖然錢不夠多、開不了醫院,但省著點花,這輩子大概躺著吃喝還夠用。
遺憾的是,不能再和你約在光頭伯家,不能理所當然對你說,不見不散。很多習慣都得慢慢改了。
怎樣,康以臻被你Fire掉了,選定績聘留用中?
這封信充滿傷感,她絕口不提寂寞,但他知道她被寂寞逼得走投無路了,不然,她不會毅然決然離開生長十幾年的臺北。
孫家揚在拍完電影后回到臺灣,沒有符昀的城市,他也讓寂寞攻個措手不及。
他走一趟光頭伯的店,光頭伯笑咪咪說:「阿揚啊,回來啦,可不可以給光頭伯一張簽名照?我孫女很迷你。」
他讓小方給光頭伯送了一大疊,因為光頭伯說他年紀大,要把店關掉,到兒子、女兒家享清福。他說,自從老伴死掉,他守著這間店,越守越孤獨。
他不懂,人來人往的大都會,怎么還會有這么多的寂寞尋得著存在空間?
后來,他依計劃到旗下每家服飾店做宣傳,在美東碰到杜煜權的時候,他逼自己不去問符昀的近況,等巡過一圈,新的片子和音樂專輯又開始籌備。
當一個人投入忙碌中時,很多事情會變得比較容易。
就這樣六年過去,他收了符昀兩千多封信,他每一封都只回三個字,卻每一封都讀過幾十遍。
六年……好長的一段,日子像念珠,一天天滑過,串成周、串成月、串出無止無盡的年歲。
「該結婚了吧!」他問阿權。
阿權笑著回應,「你自己不結婚,干么一天到晚管我?」
然后他知道,阿權對符昀的心思從沒改變,并信誓旦旦相信,總有一天,符昀會是他的妻子。
阿權拿到學位后回公司,大刀闊斧的改革,公司呈現一番新氣象,在景氣吃緊的時代里仍然欣欣向榮、一枝獨秀。他早就說過,阿權是個有能力、有抱負,能帶給所有女人幸福的男人。
但同樣經過六年的歲月洗禮,他對自己不再缺乏自信。
就算他的演藝生命就此結束,他也不會一籌莫展,事實上,他經營的服飾店業績蒸蒸日上,他相信自己不再是空無內容的花瓶,不是導演手下的傀儡戲偶。
社會教給他的,遠遠多于文憑,他的自卑被光陰洗去,歷練讓他對自己充滿信心。
電話響起,他接了電話。
「阿揚,邱導明天請吃飯,去不去?」說話的還是小方,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很少變動。
「找個藉口回掉他,順便替我訂明天一大早的飛機,我要回臺灣。」
「為什么?劇組只休息五天,你不趁機會好好休息?」
這些年,空中飛人的日子太辛苦,連他這個小小助理都要喊累了,何況是走到哪里都受人矚目的大明星。
「回家可以睡得更好!顾匆谎垩b潢高雅的六星級大飯店,再美、再高檔的飯店,都比不上家里那張不大的單人床。
他的房間從上國小到現在都沒變動過,衣櫥、書桌、單人床還是系統家具,很大的空間,擺很少的東西,沒辦法,符昀那只猴子動不動就找他較量,他必須空出更大的空間,容納她的好動。
前年母親打電話問,說家里要裝潢,問他有沒有想法,他只說:「不要動我的房間,其他的,我沒意見!
母親在電話那頭笑了,笑得他滿頭霧水,他忍不住問:「媽,你被點了笑穴哦!
母親才說:「阿權的回答和你一模一樣,明明不是有血緣的親兄弟,卻長越大,行事、說法越來越像,你們啊,都是念舊的人!
再次證明,環境比血緣更有影響力?
不,他的理由是,那個房間到處都有符昀的影子,他能保存的「符昀」不多,除了檔案夾里的信件,只剩下她在他屋里留下的痕跡。
衣柜上面的刻痕是她畫的,他每長高一點,她就要他站在衣柜前面畫下一橫,然后在上面標注日期。
桌子上面的麥克筆字跡是她寫的,她見他數學公式背不起來,就自作主張,幫他把公式抄在桌上,還說每天看一次很快就能背起來。她是笨蛋,自己的功課和他一樣爛,卻沒想過把這招用在自己身上。
符叔叔很冤,自己是念醫學院的高材生,怎么會生出一個笨女兒?
阿權說,那個叫做基因突變,符昀說:「不是啦,我是遺傳到我舅舅。」
有可能,聽說她舅舅以前是混黑道的,后來從良,現在在宜蘭的觀光景點賣三星蔥油餅。
他不知道阿權為什么不肯重新裝潢他房間,而他自己的理由不是念舊,而是試圖留下些什么。
小方掛掉電話了,跟在孫家揚身邊多年,他很清楚,一旦這位大明星開始恍神,就可以結束話題了,因為從放空中被抓回來,他的脾氣會變得很大。
打開第兩百七十二封信。
符昀是個沒耐心的家伙,卻在寫信上面用盡耐心,她每天都給他寫信,有的時候難免敷衍,但多數時候還算認真。
說實話,對這點,他已經深感佩服了,畢竟面對一個只回「我很好」的男人,她的耐心的確是無人能敵。
但這封信讓他等得好心急,差一點點他就要打電話給阿權問清楚,符昀到底發生什么事情,讓她連續七天都沒給他寫信?
那個禮拜,他的工作效率很糟糕,還差點兒在片場和人打架,他不正常到一個極點。幸好,第七天他收到信,那一刻他才明白,符昀的信對他而言多么重要。
阿揚: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養了個寶貝兒子,他小小的,嘴巴、眼睛、耳朵、手腳通通小小的,哭聲喵嗚喵嗚的和鄰居大嬸家的貓很像,大概是他的哭聲太好笑了,很多人都想看他。
如果我把他放在籠子里收門票,說不定會賺大錢哦。
我幫他取小名叫做喵喵,爸笑說:「將來他會長得很雄壯威武,到時,我們還要叫他喵喵嗎?」
對厚,想起那個畫面,還真的滿好笑的。
還要告訴你一件事,爸爸的醫生本能又作怪,本來只是附近的阿婆、阿公身體不舒服會來找爸幫忙開藥,沒想到,最近越來越過分,每天都有好幾個人上門求助,許多不認識的人都慕名來了,搞得媽媽很累。
爸說:「沒辦法,偏遠地區,醫療資源缺乏!
在村人的鼓吹下,他們讓村長去幫忙申請,那些手續很麻煩,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一弄二弄,我們家的診所又要開張了,一心想當農夫的老爸又重操舊業,我這個有牌護士也得下海。
唉……命也、運也,我很痛恨掛號、量體溫的說。
孫家揚猜不出來「將來會長得雄壯威武」,和可以「放在籠子里收門票」的「兒子」是什么東西。
不過,喵喵這個名字,肯定是頭腦簡單的符昀會取的名字。
如果她養的兒子是獒犬……他想像符昀拍拍手,對著一只大獒犬說:「喵喵,快過來。」肯定能滿足她大姊頭的虛榮心。
他笑了,說不定她和阿權結婚那天,會讓她的「兒子」咬著小花籃走在紅毯前面。
心抽緊,他以為時間可以沖淡許多心情,但事實證明,多年過去,想像阿權和符昀的未來,他仍然難釋懷。
想從頭來過嗎?很想,可是不能,他很清楚,這些年阿權在符昀身上投注多少關心與在意。
接下來的信,他斷斷續續知道一些訊息,比如,她在每年蘋果、高麗菜豐收期,就會親自開車送到臺北給阿權,他們一年總會見上好幾次面。
比如,阿權對她很好,很多她想不到的事情,阿權都會搶在前面替她做齊。
比如,山上的護士生涯讓她愉快很多,在那個他不熟悉的梨山地區,沒有病人需要用焚化爐恐嚇就會乖乖吃藥,在那里,醫生護士的地位和玉皇大帝有得拚。
對了,她最常提的是「兒子」,他有多聰明、多可愛、多懂事、多靈巧……只要抱著他睡覺,再冷的天,都會暖呼呼。
于是他對「兒子」的想像,從獒犬變成毛發茂密的古代牧羊犬。
他關掉檔案夾,把隨身碟拿出來,放進貼身皮夾里,同樣的東西,他備分了五份,因為……他損失不起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