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零八分,早過了夏靜言平常的就寢時間。
然而她卻沒躺在床上,反而穿著睡衣,呆站在書房外,躊躇著該不該敲門。
今天她在電話里跟嚴(yán)司佑提起前幾天裴羿腿傷發(fā)作的情形,嚴(yán)司佑一聽,立刻緊張地追問細(xì)節(jié),并直言無諱地告訴她,雖然裴羿的左腿目前看起來只有行動不便這點問題,但實際上卻存在著更令人擔(dān)心的隱憂。
裴羿是個配合度很差的病人,除了住院期間積極接受復(fù)健治療,以求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達(dá)到成效之外,對于后續(xù)的回診檢查,他幾乎一律以“沒空”兩個字打發(fā)掉,也拒絕服用任何醫(yī)師開立的藥物,日積月累下來,難保他的左腿不會再出狀況。
“最壞的打算……可能需要截肢。”
嚴(yán)司佑沉重的嘆息聲在她腦袋里回蕩了整個下午,害她老是心神不寧。
如果連腿上的那些疤痕都能令裴羿的自尊大受打擊、耿耿于懷,那么少了一整條腿,豈不等于完全扼殺掉他的尊嚴(yán),這叫高傲的他如何承受?
于是,她現(xiàn)在才站在這里,手里拿著嚴(yán)司佑特別請人送來的藥錠,猶豫著……
“按時服藥、按摩,說服他回醫(yī)院來作檢查,也許情況就會有所改善,不用走到那一步!
想起嚴(yán)司佑慎重的叮嚀,她終于下定決心敲了門。
老實說,做這件事的確需要點心理建設(shè),所以她今天一直不斷的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這是一件無關(guān)私人恩怨,而攸關(guān)生死的“善舉”。
“是我,我可以進(jìn)去嗎?”
“進(jìn)來。”
裴羿坐在滿桌文件后,以略帶訝異的眼神看著她——這個時間,她居然會“主動”來找他?
夏靜言看著滿桌散亂的文件、資料夾及電腦螢?zāi)唬p蹙細(xì)眉——這個時間,他居然還在辦公?怪不得他的身體會“抗議”。
“有事?”他問道。
她把水杯擺到他面前。
“你大半夜不睡覺,特地跑來這里叫我喝水?”他不解地盯著那杯水。
她把手一攤,桌面上又多了幾顆不同顏色的藥錠。
“這是什么?”濃眉驟攏。
“司佑說你每天都要吃藥、按摩,還要定期回醫(yī)院去作檢查,這樣對你的腳比較好,快吃吧!
“那小子叫你拿這個來給我吃?”裴羿盯著那幾顆藥錠,瞇起眼睛,滿臉懷疑。
“對啊!彼c點頭,表情不像在開玩笑,但他認(rèn)得出這幾顆藥錠的確是嚴(yán)司佑曾經(jīng)拿給他服用過一陣子的……
“你被耍了!
“什么?”她不懂。
“這是維他命,不是藥,它們對我的腳沒有任何療效!彼靼椎馗嬖V她。
“不可能,我把你腳傷發(fā)作的情況告訴司佑,他說這些藥對你很有幫助的。”她清楚記得嚴(yán)司佑說過的話,而且為了讓裴羿重視這件事情的嚴(yán)重性,她還順道把嚴(yán)司佑在電話里告訴她的話,全部轉(zhuǎn)述一遍給他聽。
裴羿在聽完那番“攸關(guān)生死”的警告后,沉默了半晌,結(jié)論是——
“你被騙了。”他篤定地說道。
她愣了下,旋即回神。
“司佑才不會騙我!彼幌嘈艊(yán)司佑會說謊騙她,反倒覺得這是裴羿不想吃藥而編出的推托之辭。
這點,嚴(yán)司佑也早就料到了,還特別提醒她不可讓步。
“那你是信他還是信我?”他眼中竄出火花,表情嚴(yán)肅得嚇人。
她猶豫的想了一下,說:“快把藥吃了,別任性。”她選擇相信“醫(yī)生”的專業(yè)。
“你!”他氣得瞪大眼睛,這個女人、他的老婆,居然寧愿相信別的男人也不愿意相信他。
“快吃啊!
“不要!睕]病吃什么藥!他氣得撇開頭不看她。
“喂,叫你吃藥是為你好,難道我和司佑會害你嗎?”她也睜大眼睛瞪著他。
“那不是藥!
兩人就這么四目對瞪,隔空角力,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她把水杯往內(nèi)挪進(jìn)一點。
他就把藥往外推開幾分。
她氣得咬住下唇。
他默不作聲。
她咬得更用力。
他不為所動。
她的唇上滲出血絲。
他面無表情……一把抓起藥錠,全扔進(jìn)嘴里。
“滿意了吧!焙!就當(dāng)他大人有大量+原諒她的愚昧與無知。不過是吞幾顆維他命而已!
她松開嘴唇,盡量不把心里的得意表現(xiàn)得太明顯,順便把水杯遞給他。
他用力接過杯子,灌了一大口,藉此撲滅一肚子火。
可惡,明明被懷疑的人是他、該生氣的人也是他,但一見到她唇上的鮮血,他就忍不住舉白旗。
“我可沒有逼你哦。”她拿起杯子,抿了抿嘴。
既然任務(wù)已完成,她也該告退了,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他扯住。
“干么?”她低頭盯著自己突然被他抓住的手腕。
“你還沒幫我按摩!
“按……按摩?!”
“每天都要吃藥、按摩,不是你說的嗎?現(xiàn)在藥已經(jīng)吃了,接下來當(dāng)然就輪到按摩嘍!彼桓崩硭(dāng)然的表情。
“你——呃,你可以自己按啊!
“我不會!边@話說得更理直氣壯。
“那就等你回房——”她一時間找不出理由拒絕。
“我事情還沒處理完,就在這里吧。”他取走她手里的水杯,隨手拿了份公文,把她拉向一旁的沙發(fā)。
她被推坐在沙發(fā)上,一雙修長的腿便自動橫跨到她大腿上,力道不重不輕,剛好將她牢牢困在沙發(fā)里。
“快呀,難道你想看到丈夫的腿被人鋸掉嗎?”
當(dāng)然不!這話聽起來真刺耳。“至少要讓我準(zhǔn)備條熱毛巾,那樣效果比較好……”她喃喃地叨念,手卻已經(jīng)開始在他腳上揉捏按壓。
他舒服地享受著她的服務(wù),嘴角愉快的上揚,有種扳回一城的痛快。
她說什么?截肢?這實在太可笑了。
裴羿并不是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偶爾是需要吃藥,就像那晚腳傷突然復(fù)發(fā)時,但不是每天。
另外,醫(yī)師是有叫他最好每天按摩受傷的左腿,而他也的確常因工作忙碌而怠忽,甚至忘了這回事,所以才會導(dǎo)致它久久發(fā)作一次,毫無預(yù)警地折磨他一頓,但是單憑這樣就嚴(yán)重到需要截肢?未免也太小題大作了,那個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靈光一閃,他看著她柔美的側(cè)臉,瞬間恍然大悟,明白了嚴(yán)司佑的“是何居心”。
裴羿加深嘴邊的笑意,輕松愜意地欣賞起夏靜言全神貫注的溫婉神情……
曾幾何時,他竟從她身上學(xué)會了在乎、包容和讓步,連空洞封閉的心靈,也被她的開朗活力鑿開一個大洞,悄悄進(jìn)駐……
“你什么時候要去醫(yī)院作檢查?”夏靜言突然開口問他。
他一怔,立刻收回欣賞的目光,抬高手里的公文,仔細(xì)閱讀。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
。
收回曬了一整天的衣物,夏靜言懷里抱著一堆暖烘烘的衣物走進(jìn)房里,先將領(lǐng)帶、襪子及部分衣物分類收進(jìn)櫥柜里,然后拿出熨斗,熟練的熨整剩下的衣物。
雖然這不是她該動手的工作,但她卻樂得往身上攬,既可以幫大家分擔(dān)點家務(wù),又可以打發(fā)時間、舒活筋骨。
她愉快地嗅著衣服上殘留的陽光氣息,口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音符,手中的熨斗滑過襯衫的肩線,壓出直挺的線條——
裴羿有副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胸膛,勁瘦的腰圍……高大英挺的男性身形和纖細(xì)的女性曲線完全不同,這些襯衫穿在他身上,搭配剪裁合身的西裝,更襯托出他的英姿煥發(fā)。
相反的,回想她曾經(jīng)偷穿他的襯衫,雖說感覺很舒服,但那滑稽的模樣,連她自己想來都覺得好笑。
夏靜言輕笑著,將衣物一件件折整齊,輕輕撫過……
單單看著這男女的衣物相依疊放,竟讓她心頭浮上淡淡的幸福,好像這屋里真的住了一對美滿和諧的夫妻,他們彼此相愛,或許偶有爭執(zhí),卻不曾真正動搖他們對彼此的感情。當(dāng)男人在外頭忙碌奔波,女人就在家里細(xì)心打理這個他們共同擁有溫暖、分享幸福的家。當(dāng)夕陽西下,男人帶著些許疲倦歸來,女人會用最溫柔的笑容迎接他,為他準(zhǔn)備美味可口的菜肴,慰勞他一天的辛苦,或許,還有個孩子在一旁童言童語,稚氣的笑鬧……
曾經(jīng),她的腦海里也勾勒過這么一幅和樂融融的溫馨畫面,但平凡的家庭對她而言,似乎太過遙遠(yuǎn)……
她集中注意力,不再放任思緒飄遠(yuǎn),開始將折好的衣物依序收進(jìn)衣柜里,但一碰到不屬于她的那部分,她的動作又開始變得遲疑,因為看著這些衣服,她的心又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令她迷惘的男人……
明明已經(jīng)決定要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逐步消減心中對他的感情,但他的眼神、聲音、容貌卻總不期然的出現(xiàn)在她眼前,而且樣樣都摻了點不同以往的溫柔、關(guān)懷,害她無法硬著心腸拒絕他的“友善”,否則倒顯得她自己小家子氣。
豈料這“伸手不打笑臉人”的效應(yīng)累積到最后,這幾天見到他,她的心里竟然多了點竊喜,只要待在他身邊,她便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偶爾瞥見他嘴邊的一抹淺笑,或灼熱的視線,更會讓她心跳加速,像被電流狠狠觸擊過一樣。
最詭異的是,連著好幾天清晨醒來,他們倆都以過分親密的姿勢抱在一起,害她尷尬到極點,不知如何自處,最后——竟然還盯著他英俊出色的五官看傻了眼,就如她第一眼見到他時那般著迷,直到驚見他幽闇的黑瞳,她才倉皇地別開臉。
這不是個好預(yù)兆,因為她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沉淪……而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她太清楚那會落得多么悲慘的下場。
她好怕自己的血液里也流著同樣癡傻的基因,走上與母親相同的命運……終其一生守著一個無心的男人,毫無保留的奉獻(xiàn)出所有青春與感情,最后卻只換來男人短暫的垂憐。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前,她還在等著、守著、盼著,但風(fēng)畢竟是風(fēng),颯颯吹過陣陣花海,卻從不曾為了哪朵花而停留……
更何況,如果裴羿得知她尚未向他坦白的真相,知道她又失去一項符合他期望的擇偶條件,他還會如此和顏悅色的對待她嗎?
她倏地闔上柜門——恨不能將自己的心也關(guān)上!別再為這些事心煩。
她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收拾熨斗和燙衣板——
“。 遍T后突然冒出的高大身形把她嚇得慌了手腳,一連退好幾步。
慌亂中,她踩住高懸的電線,才直覺要收回腳,又意外撞上身旁的燙衣板。
下一個慘劇,便是沉重的熨斗應(yīng)聲落下——刷過她的小腿肚,重重砸在地板上。
“嘶——”她痛得彎下身子,按著小腿,但高溫未退的熨斗已在她白嫩的皮膚上,烙出一道粉色的痕跡。
“看你笨手笨腳的!”裴羿大步邁向她,一見到她腿上的烙痕,便心急得大吼。
夏靜言抬頭瞪著他。拜托!是誰不吭一聲的站在門后嚇人啊。
“快去沖水!迸狒啻致暤靥嵝眩乓坏乓货说靥M(jìn)浴室里。
好險只是輕微的灼傷,沖了涼水,她皮膚上的灼熱感立刻降溫了不少。
她小心地將小腿上的水滴擦干,跛著腳走出浴室,看到裴羿已經(jīng)取出藥箱,坐在床沿等她。
“過來!彼林樏畹馈
“我——”
“少啰嗦,快點過來!本瓦B關(guān)心,他也表現(xiàn)得如此霸道。
夏靜言撇撇嘴,跛著腳走向床邊,賭氣似的用力坐下。
“喂——”他突然把她整條腿高抬到他的大腿上。
“別亂動!彼潭ㄗ∷男⊥,調(diào)整到方便上藥的角度,將藥膏輕輕地涂抹在她那道灼熱的傷痕上。
他指尖上沾附的藥膏讓她腿上的溫度驟降,感到一陣涼爽,可是隨著他輕柔如風(fēng)的動作,卻讓她的雙頰開始發(fā)燙,心臟怦然跳動。
她難為情地看著他剛毅有型的側(cè)臉,矛盾的希望趕快結(jié)束這過于親近的接觸,又沉醉于他溫柔的觸碰里。
“聽說最近你媽常打電話來?”
“嗯!边@話倒讓她清醒了點。一提到陳素云的來電,她便覺得如坐針氈。
“家里有事?”
“沒有,只是閑聊。”
他朝著她細(xì)致的肌膚輕輕吹氣,她敏感的一顫,縮起脖子,臉燒得更紅了。
“前幾天她也打過電話到公司找我。”
“她打電話給你?”她圓瞠著眼,心驚膽顫地看著他。
“對,當(dāng)時我在開會,所以沒接,我想她有什么急事應(yīng)該會跟你聯(lián)絡(luò)。怎么,她沒告訴你嗎?”
“喔,有,她是有跟我提過……因為我從結(jié)婚后都還沒回過娘家,家里的人都很想念我,尤其是我媽,她常打電話來說她很想我,希望我找個時間回去一趟,陪她聊聊天、談?wù)勑摹D阒赖,做母親的總是放心不下出嫁的女兒,老是牽掛著……我一直忘記告訴你這件事,她就說要自己打電話給你,我還以為她只是開開玩笑,沒想到她會真的打給你!彼χ忉尅
裴羿看著她,沒明說,卻覺得她的笑容似乎過于討好。
“所以她是打電話來跟我要人的?”他冷淡地問,口氣不甚友善,因為他對那一家人根本沒啥好印象。
夏家夫妻愛慕虛榮、勢利刻薄的作風(fēng)是社交圈里眾所皆知的,所以當(dāng)初他才會趁著夏建華公司出現(xiàn)財務(wù)危機,對他提出要娶他女兒的要求,甚至不諱言地聲明他并不希望兩家在婚后有太多“不必要”的往來,以免夏家對這層關(guān)系懷有其他不切實際的期待,奢望他會因為娶了夏家的女兒而給予他們公司更多援助。
就連對他未過門的妻子,他也早就設(shè)想過她八成是個不事生產(chǎn),光會逛街買名牌的“富貴花瓶”。但婚后他卻對夏靜言的表現(xiàn)大感意外,因為她除了脾氣沖了一點以外,從來沒跟他開口要過什么昂貴的禮物,甚至不曾看過她為自己添購新行頭,這對一個出身豪門的千金小姐而言,真可謂之異端。就連那些陪他上過幾次床的女人,都拚了命地想從他身上多撈點好處,去點綴她們的帳戶了。
“不是‘要人’,是禮貌性的詢問一下你的意見,畢竟我已經(jīng)嫁人了,好歹要跟做老公的打聲招呼才能回娘家去吧!彼m正他,這可是東方人根深柢固的傳統(tǒng)觀念,何況他們真的想要的,并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其他……她給不起的東西。
裴羿咧嘴一笑,喜孜孜地覺得她喊“老公”的聲音聽來還真順耳。
“你想回去?”
“嗯,當(dāng)然,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彼⌒囊硪淼卣f,不明白他為何突然笑容滿面。
“好,找時間讓老張開車載你回去一趟!彪m然他很訝異那對見錢眼開的勢利夫妻,居然還會思念被他們“出賣”的女兒?但既然夏靜言自己想回去,他也不反對。
裴羿爽快的應(yīng)允,讓夏靜言有些受寵若驚,感覺不太習(xí)慣。
“謝謝你!彼緡佀频匦÷暤乐x。
“不客氣,老婆。不過你可不能一去不回喔。”他微笑的眼里,帶有一絲頑皮的戲謔。
這會兒,不只被灼傷的小腿,她全身都發(fā)燙了,可是嘴上就是不饒人——
“你還會在乎我回不回來嗎?反正你身邊又不缺女人!彼咳皇栈財R在他膝上的美腿,起身走到衣櫥前,動手收拾起掉落的電熨斗和燙衣板。
人就是這樣,不在乎的時候可以不顧后果地豁出一切,一旦動了心,凡事都要牽掛、計較……擔(dān)心他隨時會收回這份她不敢接受,卻又害怕失去的感情。
“當(dāng)然要在乎,老婆只有一個嘛,少了你,這個家就不完整了!彼陧Γǘǖ乜粗,口氣自然得像在呼吸,如此理所當(dāng)然。
然她的心,卻在他的話落入耳里的片刻,驀然悸動。
是巧合抑或默契?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竟然準(zhǔn)確無誤地觸及她心底最深的渴望——
一個家,一個平凡而完整的家庭。
在他眼里,她和他……真的是一個完整的家嗎?真的可以嗎?
夏靜言抬頭望進(jìn)他含笑的眼底,突然感受到內(nèi)心深處那股想要相信他和接受他的沖動,開始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