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看見她眼底釋下了層層防備,嚴雋倒是有些詫異。本以為戒慎如她,或許還得費上一番功夫,才能使她卸防,想不到她心腸甚軟,聽了他捏造的悲慘遭遇便信了他。
看來,他的傻子皇后雖然聰明狡黠,心地卻是極為軟弱,恐怕要是上了戰(zhàn)場,見多了鮮血尸身,什么妙計都施展不出,顯見聆月軍師只能隱身在暗處,默默獻。
濃黑的長睫掩下,抹去了眼底的笑意,嚴雋再抬起雙眸時,又恢復(fù)成淡然無緒的面色。
他啞著嗓低低的道:“這般不堪的遭遇,說出來讓姑娘見笑了!
莫要忘了,心軟之人最是可欺。聆月啊跨月,恐怕你注定是要栽在我的手。
“一樣是天涯淪落人,哪來什么見不見笑。”她輕晃螓首,粉唇勾起。
“姑娘可介意我入內(nèi)一坐?”嚴雋不怕她認出自己,這丑陋的人皮面具與藉由藥酒灌喉變易的嗓音,至今仍無人可識破。
“你想進便進吧,我無權(quán)過問。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嚴雋所有,你若真要問,也該找嚴雋問去,這座皇城中,也只有他有這個資格介意。”她回身,揀了一個干凈的石凳落坐。
嚴雋遂步入水榭,人皮面具下的鳳眸微光鑠鑠,刻意擇了一個離她較近的石凳,翩翩入座。
原來,卸下了那份傻氣,她說起話來字字珠璣,愚笨模樣果真只是偽裝。
“瞧姑娘神色落寞,可是遇上了什么難事?”嚴雋直瞅著雙手托腮的她,宮燈下,那張白皙巧麗的臉蛋映著淡淡惆悵,眼波清澈似水,與白日里故裝笨拙的模樣渾然迥異。
“說了你也不懂。”嘆了口氣,她眨眨美眸,一手無意識地在石桌上畫圓。
嚴雋見著了,心中浮上一抹笑。她這個動作倒是挺一致的,裝成傻子時也會這般做,大概連她自己也沒察覺。
“姑娘莫不是也和這后宮中的女人一樣,勞神費心的想著怎么爭取帝王恩寵?”
“帝王恩寵?”秀挺的鼻尖逸出一聲冷哼,小臉盡顯鄙夷,那靈動的神貌竟令嚴雋嘴角略揚,心情大好。
只要一想到那個屢次大破金梁兵陣的敵手此刻正坐在他眼前,他的心口便無可自抑的涌入一陣熱潮。
白日里盡情試探她還不夠,他更想一探脫去愚笨偽裝的她,究竟是怎生的面貌,是以才會喬裝成丑面侍衛(wèi)接近她。
“聽姑娘的口吻,似乎又不是這么一回事?”這似乎是他生平初回,滿腦子只想著一個女人。這人既是他的敵,亦是他的后,真是荒謬。
“像嚴雋那樣不可一世的人,眼里哪裝得下其他人?你久居冷宮,大概沒機會知道貴國的皇帝陛下是個什么樣的人。他雖聰明英勇,但也自負狂傲,一心只有江山霸業(yè),沒把心思放在男歡女愛上!
“自古帝王皆風流,興許只是尚未碰上能得他歡心的女子,才會放任后宮虛空!
“或許吧,反正這也與我無關(guān),他想愛誰便愛誰,最好別惹到我身上來。”怕他多想,她不著痕跡地補上一句:“我只是后宮中一個小小女官,巴望著被放出宮的那一日快點到來。”
見她微聳肩,一臉百無聊賴的抿起嘴角,那巴不得皇帝離她越遠越好的口吻,教嚴雋十分玩味。
“能得帝王恩寵是無數(shù)女子的想望,可我看姑娘的神情,似乎頗不以為然,莫非是已有意中人?”
“放眼世間,論容貌,論才智,論富貴,恐怕沒半個人能比得過嚴雋,我想只要是有點野心的女子,都該會喜歡他這樣的人!
“可姑娘卻不喜歡?”
“因為我沒有那般的野心。”她微微一笑,眼中流轉(zhuǎn)著聰慧亮芒,上翹的嘴角如月彎彎,不期然地勾動他的心緒。
沒有野心?那她又為何會化身聆月軍師,屢屢向敵國獻計,一再挫他金梁國的銳氣,分明是想助東祁太子力抗金梁,可見她必有所圖,眼下這番話豈不是與她的所做所為自相矛盾?
嚴雋在心中暗嘲。
“已經(jīng)有太多女子愿意為嚴雋奉上自己的一生,無須再多我一個。于我而言,我只想早一日脫離這座金色囚牢。”
美目湛湛,她那渴望自由的神情,深深烙印在他眼底,好半晌竟無法將目光從她面上移開,向來冷硬的心,在這一刻微微蕩搖。
“金色囚牢?姑娘指的,可是金梁皇城?”他啞著嗓子低問。
倘若她渴求的是自由,那又為何要襄助東祁太子,難道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抑或,她與東祁太子有男女私情?才會故意在他面前裝出愚笨模樣,以此惹他厭棄?
思及此,嚴雋的胸口微微一緊,竟為此感到怏怏不快。
許是認為對方毫無威脅可言,洛瓊英卸下戒備,慵懶地趴在石桌上,下巴枕在交疊的纖臂之上,美眸低垂,目光幽幽。
“你多年長居冷宮,應(yīng)該也見多了冷宮百態(tài)。”她微笑,笑里卻有著淡淡哀愁。“我從前也是住過冷宮的,我的母……親是被貶至冷宮做事的宮人,后來被一個王爺看上,我母親懷了我,王爺卻不愿認我這個孩子,我母親忍著苦楚與屈辱,偷偷把我生下,我便是在冷宮出生長大的孩子,自小見多了冷宮百態(tài)。富貴險中求,多少女子為求一時榮華,毀了一生,何必?”
“在下不知姑娘有這般傷心的過往,失禮了。”見她神情略黯,他心中一動,便揚嗓打斷她的低語。
她雖然暫卸心防,卻依然懂得自保,沒有因為一時惆悵吐露真實身分,思慮確實謹慎。
嚴雋對這個暗敵皇后不由又多了幾分贊許。
“呵,所以我方才不是說了,同是天涯淪落人。”她揚揚眼角,笑得灑脫。
嚴雋靜靜凝睇,胸中盤桓著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情緒。
“于我而言,再多的榮華富貴,也比不上海闊天空……倘若不是嚴雋滅了華棣國,又非得娶華棣的皇室之女安撫遺民,我早已逃到廣袤之地,過著自由逍遙的日子,何苦在這座金色牢籠中自囚?”
這席話,她是悄聲呢喃,含在貝齒間模糊其聲,故意不讓人聽仔細,殊不知嚴雋自幼習(xí)武,內(nèi)力極好,一字不漏的盡收耳底。
望著她眼底淡淡的哀愁,他心口微地發(fā)緊,不由得探出手,輕撫過她的前額,她卻霍然一驚,急急坐直身,美目微詫的瞪著他。
“我只是見姑娘神情哀傷,想安慰一番!彼婚W不躲的解釋道。
見他一派凜然,遮蓋在肉疤之下的眸光清亮有神,無絲毫淫穢之色,洛瓊英高懸的一顆心方又擱下。
他的面貌雖是丑陋可布,可那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不同于一般青衣侍衛(wèi),不卑不亢,談吐亦不俗,身上有股無形的懾人威嚴。
冷宮之中竟藏著這般深不可測的人,莫怪金梁國如此強盛,能一再傾滅他國,成為一方霸權(quán)。
扯唇笑笑,洛瓊英眨眨美目,攏緊了身上的大氅,起身欲離去,卻在回身之際,手腕冷不防地一緊。
她訝然回眸,迎上那張丑疤滿布的面龐,被他大掌圈住的腕有些燙,莫名教她心慌。“放開。”
見她眉尖蹙緊,他隨即松開手掌,在心中暗暗一笑!肮媚锬,我只是想問姑娘的名字,與姑娘交個朋友。”
“交朋友?”她有些訝異,隨即又笑開了秀美如花的嬌顏,自我調(diào)侃地道:“想不到我竟然有機會在這里結(jié)識朋友!
“如果姑娘不介意在下身分寒微!焙诎抵校捻庾屏寥缁鹁,令她片刻閃了神。
怪了,他那雙眼……總覺得異常熟悉,怎會跟嚴雋的眼神如此肖像?
思緒一轉(zhuǎn),她不禁嘲諷自己,莫非是連著數(shù)日,被嚴雋的異常舉動弄得腦袋發(fā)暈,竟然把冷宮侍衛(wèi)與尊貴無比的帝王聯(lián)想作一塊兒,真是可笑至極。
洛瓊英輕輕搖動螓首,嘴角上翹。這一夜,是她來到金梁國之后,與旁人說最多話的一次。
這個男子雖然面貌丑陋可布,身上卻有一股教人安心的氣息,否則她也不會輕易卸下心防,同他交談這么多。
“吟風。”她微笑,決定交他這個朋友!拔业拿质且黠L!
他眸光一閃,笑意攀上嘴角!皼]有姓氏?”
她微笑搖頭。“沒有,就叫吟風!币黠L聆月,逍遙自在,這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在下秦悅!彼⑽⒁恍,雙手抱拳。
“夜深了,我得回去了!彼p輕頷首,抬眼睞向越發(fā)深沉的夜色。
“夜深路黑,姑娘走好!
嚴雋佇立在水榭中,目送那抹月牙色身影一步步往遠處走,如一朵飄入皇城的雪白瓊花,曼妙嬌婷。
驀地,她似是想起什么,抑或是忘了什么,腳下一頓,月牙色大氅隨風飄揚,懸著一彎淺笑的嬌顏緩緩回眸,對他揚揚手,笑容映著皎皎月色,無盡的光華撩目。
他一怔,胸口如被無形的力量輕輕拍擊,看著她如花初綻的笑靨,眸中流轉(zhuǎn)的光彩,余留著香氣的手掌心不由得深深攢緊。
若是真要說,真正牽動他心魂的,是她笑容底下的純凈自然。
自小生長于明爭暗斗的皇宮,女子的心機巧詐,他早已見多。看似巧笑倩兮,實則藏在粉黛之下的,卻是步步算計,機關(guān)算盡。
正因明白此理,他對后宮妃嬪概無興致,再美再媚也牽不動他的心。
然而,方才她那一笑,只帶純粹的善意,無半分心機謀略,而是真心實意,未有半點虛假之色。
諷剌的是,那笑,她卻是給了面貌丑陋的冷宮侍衛(wèi),不是金梁帝王,她的丈夫。
他扮成秦悅來試探,反被暗敵一記純凈的笑靨擊中心弦,究竟該惱還是該笑?
閉了閉眼,嚴雋試著平息胸口因她而起的騷動,并在心底輕道:那女人,是他亟欲撇離的傻子皇后,亦是在暗里與他作梗智斗的暗敵。
可他的心,卻在這霧色迷蒙的深沉夜里,不受控制悄然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