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傳旨的是太淵帝身邊的秉筆太監魏門,魏門雖然年輕,卻是太淵帝面前得寵的大太監。
皇帝派他連夜來傳詔,可見對這份詔書的看重。
皇帝親擬的旨意,認樂不染為義妹,敕封永樂公主,授金冊,祿二千石,封地是離京城不遠的永樂縣。
另外,他又說義妹大婚,朕身為兄長卻不克前往,為了賀永樂公主下嫁,賜下賞銀無數,金銀器皿、衣冠朝服、綾羅綢緞、驢、騾、馬車輛,女官數名,侍女六十六名,長吏二人,一百六十名護衛軍,至于田莊、鋪子、可收房租的宅子六十間,什剎海公主府邸一座,每月還可領奉銀六百兩。
樂不染一頭霧水的接了圣旨,心里卻沒少嘀咕,這圣旨來得也太過蹊蹺了吧?
她低伏的頭偷偷覷了連彼岸一眼,想不到連彼岸也在偷看她,對著她眨了眨眼,她趕緊垂眉歛目,把心思收回來。
魏門拍了拍手。
兩隊太監逶迤而入,每個太監手上都端著描金漆盤,全是田莊鋪子的契書和丫鬟侍女們的身契,還有各色寶石珍玩。
這般的大手筆,即使見慣富貴的連家人也都齊齊吸了一口氣。
陛下到底是有多看重連彼岸,居然為了籠絡這個長房孤兒,還認了樂不染這么個野丫頭為義妹,這么多的賞賜看了都叫人眼紅!
魏門將圣旨交給樂不染后,留下連彼岸,為的是傳陛下口喻,“別忘記與朕的約定,賜你十天婚嫁,假滿,就去吏部報到吧!
連彼岸無言的叩頭謝恩。
“辛勞魏公公了!
“不敢當連大人的謝,咱家還要恭喜連大人新婚、高陞雙喜臨門!”魏門在皇帝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便服侍在身邊,連彼岸又是伴讀,主仆君臣三人在某方面來說可以說是在荊棘滿布的太子路上一同長大的,交情自是分外不同。
辦完了正事,兩人講話就隨意了些,對魏門來說,皇朝如今派系林立,老人戀棧權力,把持朝政不放,這成了陛下的大忌。
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為了穩定朝局,讓自己培養的人上手,用盡心思的想把這位手握禁衛軍權,文武雙全的心腹往一品大員的路上推,所以就算有了一定的交情,說起話來也分外的客氣。
連彼岸示意康泰送來兩個黃花梨木雕麒麟的小木匣子!拔衣犝f公公淘尋一副綠翡翠棋盤許久,便著白玉河匠人打造,魏公公看著可還喜歡?”
“難得連大人還相一著奴才!蔽洪T是個棋癡,就算日夜侍候在皇帝跟前,只要得空,一個人左右手也能下個半天,自得其樂。
不過,他的棋品實在不好,一個臭棋簍子,除了宮里那些小太監,還真沒有人想陪他下棋。
連彼岸知道他這點喜好,尋常的棋盤他也看不上眼,金銀財寶,魏門如今地位,要多少沒有,說起來算是投其所好罷了。
盒子不大,按理說是裝不下一副棋盤的,巴掌方塊大的和闐玉石棋盤一拿出匣子,也不知康泰按了哪里的暗鈕,便前后左右伸展,彈出了方方正正的棋盤。
魏門呀了聲,眼眉帶笑,這是可折疊攜帶的棋盤,真是妙思。
再看見用綠翡翠和白玉石磨就的棋子,就不肯撒手了。
嘴里連迭的喊著太貴重了,又怕連彼岸反悔,摟著兩個匣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夜深了,廳堂外,二、三房各懷抱心思的走了,連老太爺也由著董叔扶著回了彝石堂,散發著濃郁花香的回廊里只有樂不染和隨侍的日暖、胡嬤嬤。
連彼岸流星大步走向前,握住樂不染的手,雖然不覺得涼,可他舍不得她吹那么久的風,早知道她會在這里等著,就不和魏門那么多廢話了!耙箾,怎么不先回院子去?”
“我想等你!彪m說仲春還帶涼意,她卻覺得涼得剛剛好,還不到要加衣的地步。
連彼岸被取悅了,他瞧著樂不染,怎么看都覺得好,怎么看都看不夠。
兩人手牽手沿著回廊慢慢往歸去軒那道門散步過去。
“我這什么公主的,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看來她若不開這個口,這位省話一哥是不會自己交代的。
公主不都是話本故事里的人物?不真實,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嗯。”
他也不瞞她,這公主頭銜是他去求來的,交換條件就是答應皇上去六部歷練,作為進內閣的準備。
皇帝剛登大位的時候便有意提拔他當國家次輔,只是他太年輕,怕朝臣激起反對聲浪,引起朝野動蕩不安,又當時的太淵帝根基未穩,便照他的意思把這件事按下。
只是按下不見得太淵帝就拋諸腦后了,這回連彼岸為了樂不染的事情求到他跟前,他順水推舟,把次輔位置拿來當交換條件。
在太淵帝心里,連彼岸是首輔當仁不讓的人選,文武雙全,能文能武,這樣的人要是不能替他掌管內閣六部,作為輔佐能臣,那還有誰堪用?
只是連彼岸對次輔的位置并不熱衷,“陛下認了內子為義妹,那微臣便尚了公主,如何能坐上次輔的位置?”
任何男人尚了公主,對沒有能力的男人來說是平步青云,一輩子享樂不盡,但是對于連彼岸來說卻只能止步于駙馬都尉,皇帝很不以為然的橫他一眼。
“為了一個對你沒有任何助力的女子還賭上了你的前程,以后不會后悔嗎?”男人對于感情一開始總是頭昏腦熱的,但是等感情消退,不會為今天的行為感到懊悔嗎?
“有生之年,不悔!彼胍膊幌,斬釘截鐵。
“以前朕也想給你指婚,你說家業未成,何以安家,現在遇到能打開你心扉的女子,怎么不拿之前那一套來應付朕?”
“我不喜歡那些姑娘!
“你的口齒倒是越發便給了,以前朕問你十句,能得你一句話就要感激不盡了,這個女子倒好,讓你有了那么點人味。”
連彼岸:“……”
“得了,既然你要朕抬舉那位姑娘,讓她好在連府站穩腳跟,朕允你就是了,不過,既然是朕認下的義妹,你也不用拿什么駙馬都尉這件事推卸朕的托付,就按照約定,君子一諾,如今吏部尚書空缺,你去暫時代管,等你從吏部回來,朕再酌情看調派你去兵部還是工部!彼胗玫娜,即便他尚了真正的公主,他也有辦法。
老實說,他也曾打過把自己妹子許配給這冰塊的念頭,可惜人家看不上。
連彼岸:“……”
太淵帝瞪了又是一副死樣子的心腹,終于說出真心話,“其實,朕本來就想著要如何搞賞那進獻新糧食的姑娘,她替朕解決了淞州饑荒的大問題,朕將頒布政令,讓全國上下都種上馬鈴薯和玉米這兩種新糧食,她有功于國家,朕就照愛卿所請,準奏,認樂家姑娘為義妹,另外賜公主府,往后她想進宮就進宮,也用不著遞牌子了!
糧食是生命,也是財富,誰掌控食物,誰就掌握了權力,樂不染進獻的新糧食在未來不只解決了大部分人吃飯的問題,被應用到戰爭上,也成為無往不利的糧食補給。
對一個君王而言,糧食的多寡,可以興邦,也可以亡國,有歷史以來,一直是各國王朝的大事,即便樂不染向他索討官位,他也會給的。
樂不染也沒想到只是一份同理心,在大東朝的歷史上留下濃彩重墨的一筆,在未來的數十年,因為糧食的無虞,導致人口的大幅增長,也替王朝的盛世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這時,在連府后院的樂不染自然是一無所知的。
“還有一事!碧珳Y帝沉吟了下。
“身為羅郡世子的你,可準備好要承爵了?”
連彼岸的父親連競龢是個不世奇才,除了有功于國,還是抗倭英雄,曾被先帝敕封為羅郡侯,可是,羅郡侯逝世后,爵位至今無人承襲,先帝也未曾收回這個敕封,個中原因其實不復雜,連競龢在封爵后便請立了糨褓中的連彼岸為世子,可惜連競龢替先帝擋了刺客的刀過世,先帝為了感懷連競龢這一刀之恩,又給了龢國公的敕封,說起來,連彼岸該繼承的應該是國公的爵位才是。
只不過當時年紀小小的連彼岸卻推辭不受,婉拒了先帝的恩賜。
他說國公爵位是用他父親的鮮血換來的,他身為人子,沒有辦法踩著父親的血跡去享受這些得來的榮華富貴。
先帝感嘆之余,在病重彌留之際,殷殷的告誡太子,將來務必把龢國公的爵位還給連彼岸,他才有臉到黃泉去見他的愛卿。
“臣,再思考一二!边@回連彼岸沒有拒絕,但也沒有應承。
這些都是前話。
連府里,樂不染把自己的手從連彼岸那里掙出來。
連彼岸一下覺得手里空落落的,快步向前攔住她!霸趺戳?”
“我只是有些事要想想!
“告訴我,我給你意見。”
“你要聽真心話?”
連彼岸目光如炬的盯著樂不染,一言不發。
不知為什么,她的側影看起來很美好,又有些不真實,彷佛一陣風過,就會被吹走。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盁o論你說什么我都聽!
“你們家這頓飯是鴻門宴吧?”連家人看不起她,她不是他們屬意的孫媳婦。雖然心里早就有數,但是要說心里不受傷,好像也不能。
“三嬸的話讓你不舒服,我知道。”
“她說什么我不在意,我只是寒心,寒心這府里的人這么待你,難怪你不喜歡待在這里。”
他的父親是為了救先帝而亡,母親也因此沒了,府里除了老爺子,兩位叔叔看他就像看一個外人似的。
二個嬸嬸,二房的看起來還好些,三房就不然了。
說難聽些,這連府的家業不該也有他的分嗎?但是看起來似乎有人并不這么想。
連彼岸何嘗不知道,他離開這個家十年,這里早就變了樣,根本沒有他的位置,如今是因為祖父還健在,沒人敢堂而皇之的做些什么,但私底下,別有心思的人又豈會輕易松開已經是囊中之物的東西?
無所謂,只要是他的東西,誰也拿不走!他不要的,誰都可以拿去!
“所以,你后悔嫁給我了嗎?你已經被我叼回窩,哪里也別想去!”
樂不染深深的看著他,眼眸里映著他緊繃起來的面孔。
這個傻子,她在心里嘆息!拔液蠡谧约禾砑藿o你了!币蝗,她多少能替他分擔一些悲傷和痛苦。
連彼岸看著她那似嗔似喜又似惱的桃花面,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她緊緊的揉進骨血里,再也不放手。
歸去軒內院正房內點著六座鎏金青銅鹿燈,照得一室通明。
一小夫妻回到內間,連彼岸揮退了想進來侍候的胡嬤嬤和日暖,兩人相偎的并躺在羅漢榻上。
“我是真心覺得熱飯暖床雖然重要,但是只要勤快,天大地大,又哪里能餓死人,何處不比這深宅大院來得自在?不用看人臉色,不用費盡心思去猜人前一張嘴,人后打的又是什么盤算?不用提防旁人暗箭。春日看花賞景,艷夏戲水游船,金秋吃蟹品酒,冬日玩雪泡溫泉,得一談得來的男子,度一生一世。”她定定的看著連彼岸那張過分專注,一直沒放松下來的臉,因為一口氣說了那么多的話,唇舌有些干。
“我說過,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
“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重承諾的人!彼龔膩聿粦岩伤f的話,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得一男子,一生一世,除了后面這一項,沒有你,我都能辦到,但是因為有你,四季所有的美景和快樂我都希望有你一起,我只是不想你為了我去做不愿意的事!逼┤缯埛夤鬟@件事。
“我沒有不愿意,我知道我是連家子孫,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也想以自己的能力,看能走到哪里?陛下認你為義妹,是因為他覺得你功在社稷,給你的賞賜,要是你不值,以我對陛下的認識,就算我跪斷了腿,也不會答應我的要求的!
她點頭,沒有反駁。
一整天下來,先是坐了一天的馬車,又是拜見連老太爺,又是連府家宴的,樂不染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現在窩在連彼岸溫暖寬闊的胸膛里,終于放松了,只覺得昏昏欲睡。
連彼岸很快就發現懷里的人兒鼻息均勻,閉上眼,安靜地睡了過去。
這樣妥貼安穩的時光,互相聽著彼此心跳,相擁而眠的歲月,他無比的歡喜,緊了緊手里的嬌軀,他闔上眼,也沉入黑甜的睡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