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樂不染要說,這連府外頭看著不顯,一進門卻是一道磚雕的大照壁,前有福字后有百壽,裝飾精美,匠心獨具。
此時不過戌時一刻,處處大紅燈籠已經高高掛,敞亮的宛如白晝。
連彼岸牽著她的手往里走,告訴她,宅子分東西大院,南北街道,前堂后寢,層樓疊院,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
對于一個長年不在家,從爹娘過世后就進入軍隊磨練的連彼岸而言,這個家,只是一個住著祖父的地方而已。
不說那些個錯落有致的樓院,古樸莊嚴,法帖刻石,堂殿軒閣,環山銜水,巧妙連綴的回廊拱門,一個轉彎,藤蘿掩映,亭臺樓閣,一個回身,便是丘壑深深的太湖石群,抑是淺淺的竹影,甚至是小河潺潺,一年四季流淌,隨處可見巧思。
樂不染心里驚嘆,這個家的文化厚度和藝術品味都非常的耐人尋味,只是回廊、各種拱門、廊道便走出讓人驚嘆的視覺大觀,里頭的院子、園子可想而知是更為可觀的了。
這個家的底蘊完全無法用筆墨言語來形容的!
至于行走間的丫鬟、婆子在看見來人是大少爺,手里還破天荒的牽著一個女子的手,錯愕了一下,又趕緊垂下頭避到了一邊。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曲曲折折,樂不染相信要是沒有連彼岸帶著,她一定會迷路。
宅子西北角是連老太爺住的彝石堂,六間大屋,環境清幽,此時正逢初春,早春的杜鵑、櫻花、杏花,有的全開了,花團錦簇,還有許多她見也沒見過的稀奇花卉和樹木。
屋前一大片的空地,兩株很有年頭的青松伴著兩株長勢也十分可喜的梅花樹,而花樹下擺著藤編的搖椅,上面飄零著幾根松針和杜鵑花瓣。
連彼岸說這里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榭都是著名的園林大師打造,里面有許多珍稀名花,改天再帶她去逛逛。
連彼岸推門而入,堂屋里燈火敞亮,卻不見人,他徑自拐進書房,書房門口的長隨看見他,顯得分外驚喜!按笊贍敚
“董叔!
“老太爺知道您要回來,正等著您……們!苯卸宓哪腥擞U了眼樂不染,見她對自己微微笑,一下沒反應過來,但很快的垂下頭。他心想,倒是個平易近人的。
連彼岸推門讓樂不染先進去,一點將樂不染留在門外的意思都沒有。
書房里,年近古稀的連老太爺正在長長的案桌上寫字,墨香淡淡,老人舉手揮毫,一氣呵成。
她的目光看向書房里唯一的一幅墨寶,那幅墨寶掛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落款正是她這臨摹者的親筆。
只見老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神態威嚴,面色紅潤,神清氣爽,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書房幾個多寶隔中有金石青銅,秦碑周彝,天下珍奇,還有一屋子的書,樂不染瞬間有股錯覺,她好像回到現代她祖父的書房里,只是她祖父的書房更為雜亂,不像這位的一塵不染。
老人看見穿著天青色天馬箭袖衫的孫子,先是咦了聲,挑了雪白的長眉,一年到頭總是穿著一襲玄衣的臭小子竟然轉性了?
放下手里的紫貂毫筆,一旁的書僮遞上潔白的巾帕讓老人擦手,等他擦完手,這才退了出去。
“舍得回來啦?”這話,是朝著連彼岸去的。
連彼岸微微垂下頭卻不吭聲,老人想來是司空見慣也不覺得什么,目光倒是轉向樂不染,威嚴的眼光一閃。
瑩白的肌膚,小小的瓜子臉,黑亮的眸子眼波流轉,素凈的臉上有著淺淺的微笑,端靜大氣,更顯得人淡如菊。
今天的樂不染穿秋水藍圓領薄緞直身長襖,下著煙霞如意綾長裙,兩只點翠白玉蘭簪子,在老人家眼里看來,雖然素凈了些,但通身挑不出錯來。
連東天拿起以荷葉為托,荷葉為盞的青翠荷花托盞,抿了口上好的貴州湄潭雀舌!熬瓦@小丫頭?”
“不染見過老爺子!彼嫘膶嵰獾膬上R跪,雙手舉至額際,再下拜不碰到地,行了個了肅拜禮。
都說六肅三跪拜大禮,連東天沒想到她會給自己行肅禮,而且動作流暢,合乎規范。
驚訝過后,連東天眼里閃過一抹贊賞。
即使是家里最受他疼愛的孫女也未必能做到她這樣,動作行云流水,優雅而賞心悅目,這樣的功底非一朝一夕可得,可見是下過苦功的。
連東天為人不古板,但是卻最看重禮儀,他認為一個女子之所以讓人稱贊,不光是外貌,她所具備的技藝、品格、教養和禮儀都能體現她的德性。
今日一見,果然沒讓他失望。
連東天嘴角揚起,“起來吧。”
樂不染依言起身,垂手站在原地。
看見她這樣,連東天就更為滿意了。
他隨手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下說話!
這是要長篇大論了嗎?連彼岸可不依了!白娓,染兒趕了一天的車,明日一早我們再過來請安!
連東天吹胡子瞪眼睛,可見兩人的確有風塵仆仆之色,倒也不勉強,只是哼了聲!澳氵@兔崽子,問幾句就心疼了?”
連老爺子發起威來,連家上下都要抖三抖,只是他在這面癱嘴也癱的大孫兒面前卻是無比的好說話。
連彼岸:“……”
“小丫頭,這‘放翁’是你,你就是‘放翁’?”連老太爺瞄了眼書房那幅“墨寶”說道。
“是我!彼故幟靼。
“你既然能臨摹王羲之的親筆,為什么落款卻是自己的筆名?”連老太爺眼光灼灼,像是要從她的眼神里瞧出一朵花來。
“我聽夫君說過,老太爺對《蘭亭集序》情有獨鐘,一筆字矯若游龍,飄若浮云,乃是京里一絕,晚輩本事不敢賣弄,怕您笑話了去,但是既然我已經答應要把‘真跡’寫出來,通篇蘭亭集序自然無一虛字,但落款不然,無論晚輩再如何將《蘭亭集序》摹得勝過王羲之親筆,但終究不是王羲之,哪能以前人的名字落款!
好厲害的馬屁,好狂的口氣,可又不失文人該有的氣度和風骨!
“你小小年紀,出身商家,又如何見過《蘭亭集序》還能將它摹得一樣?”沒有數十年的筆墨功力浸淫,她小小年紀是絕對寫不出來,除非是天才。
最令人費解的是,相較于馮承素的摹本,她這幅字比起“神龍本”的細心鉤摹,線條轉折維妙維肖,不但墨色濃淡相當,筆下的鋒芒、破筆的分岔和使轉間的游絲也十分逼真,從中可以窺知王羲之書寫時的徐疾、頓挫和一波三折的絕妙筆意。
說是《蘭亭集序》的真跡,真的一點破綻也沒有!
“我如果說我見過《蘭亭集序》的真跡,老太爺信嗎?”
“什么?”連老太爺跳了起來。
“這說來話長。”
連老太爺利眼一瞪,胡子噴了老遠,“長話短說!”
樂不染眼珠輕轉!澳盼,我從不撒謊,不如這樣,您有透鏡嗎?我先告訴您一個欣賞這幅字的樂趣,真跡的來處,改天我再細細說給您聽!
他瞄到一旁孫子要吃人的眼光,哼哼半聲,“你要是敢說話不算話,別以為你和彼岸成親了,我就投鼠忌器,不敢讓人把你扔出去!”
這話說得就有些負氣了,氣這丫頭吊他胃口!還氣那對著他虎視眈眈的孫子,難道他還會吃了這丫頭不成?
樂不染卻不管他,走到《蘭亭集序》的前面,纖纖長指一指,“您瞧這幅字里共幾個之字?”
“哼哼,二十個!钡裣x小技,他還真的數過。
樂不染微笑,“那您可研究過這二十個之字,有哪里不同?”
老太爺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無言了。
樂不染接過連老爺子從抽屜里拿出來水晶石磨成的透鏡,“最妙的不是它二十個之字各具風韻,無一雷同,您瞧這‘永’字,捺如石,鉤如竹,撇如水勢,轉折如劍,再看‘和’字,看似溫和潤透……每個字放大來看都這么漂亮。”
連老爺子聽她這一說,心癢難騷,竟是命外頭的董叔把墻上的字給拿下來,嘴里卻不住嘮叨,“每個字都美,能有多美?說穿了就是往你自己臉上貼金,自詡臨摹得栩栩如生是吧?”
說完,拿起她放在書案上的透鏡,認認真真的研究了起來。
樂不染哭笑不得。
“去吧、去吧,晚上過來吃個家宴,把家里人都認一認!彼煌䥽赖暮鹆艘簧ぷ。
樂不染看他那用一根指頭隨著筆劃描來繪去的入迷模樣,這是認了她嗎?
老人家這么好商量,想來那個冰塊男人沒和她說假話,娶她,是經過這位老人家同意的,否則哪能那么輕易的放她一馬?
要不然,就是等著看她怎么應付其他的長輩——
雖然連彼岸告訴過她不用太在意他那幾位叔嬸,要她別放心上,但是這樣的門戶家族明里簡單得了,一個行差踏錯,等著她的不知道會是什么?
唉,門不當戶不對,就是這么麻煩。
這世上的婚姻,看的不是男女雙方喜不喜歡,是門戶配不配,長輩樂不樂意。
這時才想到這些會不會太晚了?
她和連彼岸的門戶相差懸殊,就像相差懸殊的楊氏和樂啟釗,老太太口口聲聲說楊氏髙攀了他們樂家,這些還不夠讓她警醒嗎?
她一點高攀的念頭也沒有,只是面對連彼岸的一心一意,哪個女人能拒絕這樣癡心以對的男子?
既然良人與她同心,那么連家這樣水深似海的門闕,她就試試吧!
要是連這關都過不去,她拿什么和心愛的人談以后?
東想西想沒有用,不是晚上還有家宴,連家人對她有什么說法,到時候走著瞧,看著辦就是了。
連彼岸住的歸去軒是獨立的院子,院子灑掃得非常干凈,一片黃葉子都看不見。
因為是嫡長孫住的地方,格局大,房間也多,正面五間上房,中間一間是廳堂,左右各兩個次間,如今她坐著的是日;顒拥奈葑印
正房屋里一色都是鐵梨木家具,平滑潔凈的木質地板,中間是廳堂,掛著細竹絲簾幔,往兩旁撩起,里面設有坐榻、矮幾、案桌,用來招待客人。
東間書房,西間是臥房,東西間都是用月洞門落地屏風隔開,而正房里最顯眼的是一幅掛在壁上八尺大,裱褙好的《天上人間圖》。
她想假裝沒看到都不行。
“這是?”
“是!
她從不曾想過兜兜轉轉,這幅畫還會回到她手里。
她忽然想起她不是很放在心上的一件事。“那你給我那個白玉龍鳳紋長宜子孫佩?”
“是家傳玉佩,傳子不傳女,我娘過世前叮囑我要交給未來媳婦,將來,留給我們的孩子!贝鷤鞒邢氯。
樂不染的聲音有些不穩,當時她就覺得燙手,可怎么就是沒想到這事上?“你到底什么時候看上我的?”
他微微一笑,傾城傾國!暗谝淮文銓ξ倚Φ臅r候!
忽見她的笑顔,那一抹寧靜喚醒沉睡的他,突然就入了心底。
笑,這實在太考驗人的記憶力了,大爺你就不能說得立體點,別那么抽象?好吧,她的腦容量就金魚大小,還是別折騰自己了。
總之,栽就栽了,也只能認了唄。
進了內室,一張雕花百工床,床柱上懸著煙霞繡金彩荷花輕容紗帳子,梳妝臺是整套的,
款式別撤新穎,五層高的紫檀木衣柜就有兩個,看得出來這幾樣東西都是因為她而準備的,再靠里面一些的位置用屏風隔開,應該是凈室。
說起來她也心酸,這些應該屬于女子嫁妝要準備的東西,她爹娘半樣也沒替她張羅,倒是連彼岸不以為意,暗地里都替她備妥了。
內室還有一張八仙桌、長書案,上面擺著筆墨紙硯,窗邊位置則有一張羅漢榻和美人榻,窗扇敞開,就能看到庭院的景致。
著著該有的家具都不缺,干凈、俐落、亮堂,但是看來看去都是屬于她的物品,男人的東西,家庭的味道和人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