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不再多言,水未央這才挽起衣袖,想要再次觸碰尸體。
“我來!毖嚯x快一步攔住了她,黑眸幽深的看著她,“你說,我做!
聞言,水未央愣住。這意思是要替她打下手?
堂堂一個大理寺卿來做這等小廝的工作,他的紆尊降貴讓她小小感動一下,然而眾人那不可思議的眼神,很快的將她才揚起的感動給滅得一干二凈。
為了不要有心理壓力,她忙說:“不用,我自個兒來就行,你一旁坐著去!
燕離卻不肯放手,十分堅持的道:“你想要怎么做,只要告知我一聲,我會處理!
見他如此堅持,她也只能頂著眾人的目光,輕聲說:“我想放點血,看看顏色,別移動尸體,從手腕處取!
死者死亡已有一個時辰,現下天氣悶熱,尸斑顯現的雖快,卻因時間尚短,呈現的形狀范圍并不大,仍是點狀,正常尸班的形成,一開始會是點狀,接著是霧狀、塊狀,最后形成片狀。
此時的點狀尸班顏色尚不明顯,只能再等一會兒,等尸斑成塊狀,她便能確定死者是否如她所想,中了那毒。
至于放血,當然也有她的理由。
然而她話一出口,一旁的葉毅然卻哇哇大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容他人毀傷?更何況死者已逝,你怎能毀其體膚?”
這話讓水未央直想給這老八股一記白眼,可無奈這人是貨直價實的古人,他的話在這里不無道理,就在她想著要不要換個溫和點的方式驗尸,就見燕離拿來一把匕首,照著她的吩咐,從尸體手腕處劃下一刀。
頓時,有些濃稠的血液緩緩流出。
像是沒想到他會如此大膽,葉毅然頓時被嚇得退了一步,“你、你……”
燕離將匕首遞還給龍戰天的侍衛,淡聲說:“葉公子有意見?”
他一記眼神掃來,雖淡,卻帶著令人心生顫寒的氣勢,硬生生讓葉毅然欲出口的話給咽了回去。
本來嘛!驗尸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再說不過是割割手腕,又不是斷手斷腳,他只是看不慣水未央一名女子如此大膽,不僅妄言,竟還讓燕離這堂堂三品大官去替她打下手,想挫一挫她的銳氣,卻沒想到會碰了一鼻子灰。
水未央自然不知道葉毅然所想,她有些傻了,似沒想到燕離會這般果斷,半點遲疑也無,這讓她忍不住低喃,“真帥呀!和尉遲真金真像……”
這句低喃讓燕離俊眉倏擰,轉過頭,沉聲便問:“誰是尉遲真金?”這名字一聽就知是個男子。
“呃!”水未央愣住。她聲音極小,根本不可能有人聽見,但燕離不但聽見,甚至還一字不差,這讓她有些窘然,敷衍的說:“是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燕離瞇起了眼,雖知這不是追問的好時機,但他卻有些按捺不住,欲要再問,外頭卻傳來一陣呼天搶地。
“相公!相公——”
來的是兩名女子,跑在前頭的是一名中年女子,臉上的妝全都哭花了,發也亂了,一邊跑著,又似雙腿發軟有些力不從心,踉踉蹌蹌的來到品香樓外。
她身后還有一名女子,相較于中年女子的狼狽,她卻是十分優雅,雖說也是哭得厲害,但妝未花、發未亂,走起路來,不僅穩穩當當,甚至還婀娜多姿,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品香樓,衙役沒有攔人,顯然早知這兩名女子的身份。
中年婦人一來便撲倒在地,攬著陳掌柜的尸體大哭,“相公!相公你怎么能就這樣扔下我,嗚嗚……”
隨后而來的年輕女子也跟著跪在身旁,拉著陳掌柜的衣擺,粉拳握得死死的,哭得抽抽噎噎,“老爺,你怎么就這么去了,你一走,叫袖紅如何是好……”
江承解釋,中年女人名喚趙麗娘,是陳掌柜的夫人,而一旁自稱袖紅的女子,則是他上個月新納的小妾,原是在翠香樓掛牌的歌妓,這兩人是陳掌柜的家眷,現在人死了,他自然得派人請來。
兩個女人哭得凄厲,那趙麗娘更是快哭昏了過去,強撐著身子哽咽的問:“我家相公究竟是怎么死的?”
一旁的袖紅也說:“是啊!老爺今兒個出門時還好好的,怎么就惹上這等麻煩……老爺呀!你死的真冤呀!”
聽著這話,燕離眉微動,卻沒出聲。
倒是水未央忍不住,奇道:“怪了,你怎么知道你家老爺是冤死的?”
事發至今已有一個時辰,陳掌柜的妻妾才到,這說明那被派去接人的衙役肯定已將事情經過告知她們,可奇怪的是,趙麗娘與袖紅截然不同的問話。
趙麗娘顯然是清楚陳掌柜的死因仍有疑慮,而袖紅雖沒有明言,卻不難聽出她話中的暗喻,她認定陳掌柜會死,正是因為惹上了太子。
再者,袖紅的反應太過鎮定,身為一個妾,她能依仗的人死了,往后她要在陳家立足,就得看趙麗娘這個正妻的臉色,而她相信,自古正邪不兩立,這道理放在大老婆和小老婆身上也是同理,但袖紅像是有恃無恐,雖然一樣哭得凄楚,卻在她眼里看不見半點哀傷。
光是這兩點,便讓她認定,這女人有古怪。
深深的看了紅袖一眼,她下意識看向燕離,發現他的視線也停留在袖紅身上,黑眸中有著深究。
似乎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他突然回過頭,那雙幽深不見底的黑眸就這么與她四目相對,像一記錘子,驀地砸進她的心窩。
她忙避了開,卻掩不住那過快的心跳。
袖紅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問,一時間忘了哭,雙眸有些閃爍,“這……這是來通知奴家的官爺說老爺是因為得罪了太子殿下,才會被踹了一腳,還說什么可能是中毒,可老爺為人老實,怎么可能與人結仇,奴家才想,老爺定是被人給被打死的……”袖紅說完,再次掩袖哭了起來。
水未央見狀,也不再多說,轉而問向趙麗娘,“夫人,你也這么認為?”
趙麗娘一臉茫然的抬起頭,看著眼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啞聲說:“我們才搬來長安一個月,在長安城可說是人生地不熟,相公除了到品香樓上工外,都是早早就返家,也沒見過什么外人,更別提與人結仇……”
這話很明白,她也不相信自家相公是中毒而亡,但她不過是一介婦人,就算知道那害死自家相公的兇手是誰,卻也因為“太子”這兩個字的皇威,令她敢怒不敢言。
水未央看了兩人的反應,也不解釋,看了眼陳掌柜手腕上幾乎凝固的血跡,雙眸微閃,又問:“這幾日陳掌柜的飲食可有改變?抑是府中有換廚娘?”
趙麗娘不解她為何這么問,卻還是據實回答,“相公的飲食很正常,府中廚娘也未曾更換……”
她細數了陳掌柜每日三餐的膳食,水未央聽著,確實沒有異常,于是又問:“除了一日三餐外,陳掌柜平時還吃過什么、喝過什么?你們似乎不是長安人,為何會突然搬來長安定居?”
趙麗娘想了想,仍是搖頭,最后澀然的說:“我不曉得,相公……已有一個多月未與我同房,除了一日三餐,我還能在飯廳見上他一面,其他時候……”
她愈說愈苦澀,險些無法說下去。
她與相公相濡以沫數十載,雖稱不上是琴瑟和鳴,卻也互敬互愛,她一直以為他們會這么走一輩子。
相公在金州頗負盛名,是不少商行爭先恐后要聘請的大掌柜,他們會搬來長安,正是因為莊親王府上的大總管上門聘請相公為品香樓的大掌柜。
莊親王是何許人也?是當今圣上最寵信的胞弟,是東離國唯一一個不須前往封地的親王。
這事對他們而言壓根兒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相公當下便點頭應了,并舉家搬遷,來到長安城定居。
而袖紅,便是相公在莊親王府中的大總管為他接風時認識的。
她是翠香樓里的歌妓,還是個清倌兒,卻妖嬈冶艷,相公被她迷得團團轉,不過才十天,便花了一大筆錢替她贖身,納為妾。
這令她震驚,相公的薪俸有多少,她再清楚不過,而她聽說翠香樓光是過一夜都要十多兩銀子,贖一個妓女,更是要一百兩,再別提是個清倌兒。
她追問他哪來的錢,相公卻是支吾其詞,不肯明說,而很快她便無法執著在這問題上,因為自袖紅入門后,她與相公的關系頓時降至了冰點。
不是她無容人之量,而是那看似柔順乖巧的袖紅容不下她,她用盡心機挑撥她和相公的感情,讓她和相公之間的裂痕愈來愈大,直到他再也不進她的房。
她知道這幾日相公身體不適,她想見他,看看他究竟哪兒不舒坦,然而袖紅不讓她進屋,將她給攔在屋外也就罷了,偏偏還用著刻薄不屑的眼神看著她,嘴里卻哭喊著要她不要硬闖,不要推打她……對這女人的心機,她又氣又怒,終于忍不住真動手推了她,誰知會這么剛好被走出房門的相公看個正著,氣得賞了她一巴掌,還說等他回來,定要休了她!
撫著那似乎還熱辣辣的臉頰,她想,若不是相公已死,說不定她這個正妻之位早已被袖紅給奪了去。
聽完趙麗娘之言,水未央一雙眼眸眨了眨,看向袖紅,輕聲問:“這么說來,陳掌柜夜里都是宿在你屋里?”
袖紅揚起帶著淚珠的雙眸,微點螓首,“是,老爺多是宿在奴家房里!
“那么,請你說說看,你家老爺平時夜宵多是用了些什么?”
“這……和老爺的死因有什么關系?難不成……姑娘是懷疑我下毒?”淚水再次落下,袖紅一臉不敢置信的看著她,接著便哭著大喊。“老爺……老爺你怎么能就這樣扔下袖紅,你才剛死,就有人想安罪名在袖紅頭上,讓袖紅當那替死鬼,袖紅承蒙老爺垂青,受了老爺的大恩,這才得以跳出火坑,對袖紅來說,老爺就是袖紅的恩人,袖紅怎么可能毒害老爺,嗚嗚嗚……”
替死鬼?不錯嘛!還懂得先發制人。水未央彎起了唇角,也懶得和她玩心理戰術,非常干脆的點頭,“沒錯,就是懷疑你!
沒料到她會這般直接,袖紅一時梗住了,半晌才紅著臉大喊,“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不是你說了算!彼囱胄Φ暮軤N爛,然后才又問:“陳掌柜的夜宵,是否多是以杏仁為佐料的點心?”
袖紅一聽,臉色微變,似有些古怪,更像是松了口氣。
水未央也沒打算聽她的回答,接著說:“甜杏仁無毒,苦杏仁卻是有毒,少量的苦杏仁開始并不會讓人立即毒發,卻已有中毒的癥候,頭暈、頭痛、呼吸急促,胸悶……若我猜得沒錯,陳掌柜胸前那瘀痕便是這么來的。”
陳掌柜定是因為不耐這胸口的悶痛,時不時以拳捶打,才會在胸口留下那拳頭般大小的瘀痕。
抿了抿唇,她接著又說:“苦杏仁含有氰化物,服用或吸入過多的氰化物,將導致呼吸困難、胸痛、嘔吐、血液變化、頭痛和甲狀腺腫大,嚴重者,則會造成……”她靜靜的看著袖紅,接著說:“死亡!
聞言,袖紅原本松下的那口氣再次上提,臉色更是變得死白,“你、你胡說,杏仁怎可能有毒……”
田仵作也在這時跳了出來!笆裁词乔杌铮柯牰紱]聽過,再說,這杏仁我也愛吃,怎就不見我有事?”吃杏仁能吃死人?這真是笑話。
對這一逮到機會便跳出來與她作對的田仵作,水未央倒是沒發怒,反而細心的解釋,“氰化物又叫山埃鉀,服用或吸入過多的的氰化物,就像我方才所言,會造成呼吸窘迫甚至是停止,但烹煮過的杏仁卻不受此限,只有生的苦杏具有毒素,除了苦杏仁外,生的李仁、桃仁,以及蘋婆的果核都含有此毒物,而陳掌柜,開始服用的量并不多,只是輕微中毒,但日積月累下來,那些毒素的累積已讓他的身體無法負荷,才會導致暴斃身亡。”
這番話讓眾人全傻了,還有一人手中正拿著一顆啃到一半的蘋婆,聽見這話,嚇得手一甩,趕緊扔了。
趙麗娘則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臉恍然大悟,轉身便扇了袖紅一巴掌,“是你!一定是你!相公身子一向很好,可自從你進門后,他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終日喊著胸口發悶,沒想到竟是你這毒婦下的毒手!你怎么敢相公不僅讓你脫離那不堪之地,還納你為妾,對你萬般寵愛,你怎能如此對他!”
原在發愣的袖紅被這一巴掌給打醒了,拉住趙麗娘再次揮來的手,大聲喊著,“我沒有!我沒下毒!你胡說,什么杏仁有毒,再說,我從未準備過含有杏仁的夜宵給老爺使用,你別含血噴人!”
她一顆心跳個不停,甚至隱隱擰痛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這癥狀讓她很害怕,不管那些杏仁是不是真有毒,她仍是咬牙否認。
水未央早知她不會承認,挑眉說:“方才燕大人已派人詢問過品香樓的人,都說了陳掌柜從不在外用餐,因為他新納的小妾非常溫柔小意,除了一日三餐外,還經常給他備夜宵,尤其是她準備的杏仁軟糕,甜中帶著苦味,非常合他的胃口,哦!忘了告訴你,服用氰化物中毒之人,呼息間,會帶著淡淡的杏仁味,身為陳掌柜枕邊人的你,應該也有聞到!
更別提陳掌柜的尸斑已成塊,自然死亡者,尸斑呈暗紅色,膚色較白者尸斑則呈現紫紅色,膚色較黑者尸斑則多為暗紫紅色。
而氰化物中毒者,尸斑卻是鮮紅色或櫻紅色,再者,除了陳掌柜口鼻間淡淡的杏仁味外,她也看過陳掌柜的血液,正是長期缺氧而造成的暗紫色,這些無一不證明他是死于氰化物之毒。
不等臉色發白的袖紅說話,她已接著又說:“氰化物會致死沒錯,卻不可能會如此巧合,陳掌柜會死得如此湊巧,還有一個因素。”她笑了笑,眼角撇了眼陳掌柜的衣帶,輕聲又說:“你握在手上的香囊便是誘發他毒發之物!
袖紅初來之時,曾趴在陳掌柜身上哭了一會,沒多久,水未央便發覺陳掌柜身上有一物不見了,就是現在被袖紅握在手上的香囊,她是不曉得里頭裝了什么,不過聞起來有股淡淡的蓖麻氣味,蓖麻毒素毒性極強,就她所知,蓖麻只要食用70-100微克就足以使人致命,其毒性是氰化物的六千倍,毒性極強,只是她不曉得,蓖麻竟能誘發苦杏仁毒發。
袖紅聽了,再也抑不住心頭的恐懼,忙將握在手上的香囊給扔掉,緊抓住水未央的衣裙,惶恐的說:“那些杏仁真的有毒?不可能!而且他說那香囊只是裝了迷香……杏仁只是個幌子,他還讓我也跟著吃,說杏仁養顏美容,多吃皮膚會變得更美,他不可能騙我,不可能……”袖紅開始語無倫次的說著,感覺胸口開始一陣陣抽痛了起來。
聞言,水未央怔了住,沒想到袖紅只是待罪羔羊。
倒是燕離,像是早已知道還有幕后指使,沉聲問:“那個他是誰?是誰指使你?”
這很明顯就是個局,從陳掌柜搬來長安那天起便設下的局,一個針對太子所設的局。
袖紅的眼睛有些發紅,撫著劇痛的胸口,吃力的說:“我……我不曉得,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去服侍陳洋柏,還說……說只要我幫他除去他,他會、會再給我一大筆錢,并安排我到外地去,我還知道,他也找過老……老爺,我曾聽他們提起太子的名諱,對了,他說他姓吳,是、是一個貴人府中的——”
袖紅的嗓音戛然而止,燕離第一個發現不對,沖上前扶住她癱軟的身子,然而已來不及,那前一刻還眼波流轉的美眸已變得黯淡無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