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染,你祖父真答應你買莊子?」騎馬跟在馬車外的少年好奇地隔著窗子問道。
馬車轆轆的行駛在泥濘的官道上,剛下過雨的路面到處是積水,分不清路面有坑洞或是平路,車輪輾過坑洞,引起震動,濺起無數的泥水,車輪上也滿是泥巴。
馬車內坐著帶了兩名丫頭的溫千染,駕車的車夫是軍中退下來的老九,他是定遠侯府給的,會武的。而騎馬跟在馬車旁的錦衣少年便是定遠侯府的三少爺左晉元,因為打小習武,年僅九歲的他身量看來有十一、二歲了,面容俊俏,眉目疏朗,身形挺拔,骨架結實,頗有武將之風。
一個月前溫千染將全部的身家交給祖父,京城近郊的地價并不便宜,因此她事先向祖父言明,二十畝左右的莊子,附帶兩百畝的土地,挖四、五畝的池塘養魚種荷,再在莊子里種上十來棵她喜歡的果樹,種荷除了觀賞用,季節到了也能采蓮子蓮藕,夏日炎熱到莊子避暑,可以現釣鮮魚或烤或煎,或煮魚湯,秋天摘果其樂融融,兩百畝土地用來種植糧食。
她打算把莊子弄成渡假莊園,閑時便來住上幾天,摘野菇,追蜻蜓,到后山逮兔子,享受著她前一世想要卻要不得的田園之樂。
在沒當婦產科醫生之前,她的人生愿望是開牧場式民宿,養些牲畜,辟一塊地種上菜,讓來民宿玩的人體會田園之樂,自己摘菜自己做飯,想喝羊奶、牛奶自己來擠,一切都自己動手,她只提供住宿場地,來客可以把民宿當成自個家,只要付了住宿費就能任意取用牧場里的任何東西。
可惜想歸想卻無法成真,只能是遙不可及的夢。
如今她買下一座莊子,雖然不能如愿弄個牧場,但起碼她能養上幾頭耕田的水牛,再讓人養羊,冬令進補的羊肉爐,烤全羊,紅燒羊肉……想想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一聽到祖父說莊子買好了,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只是呀,她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她心很大,身子卻很小,她忘了自己只有五歲,曾經孱弱得被判定養不活,在城里逛逛還好,帶她出門的人會抱著她,一旦走遠路……唉,潛在的隱患全浮上水面。
「嗯……」頭好暈。
「哇,溫爺爺真好,居然讓你買莊子,我看上一匹西域小馬,要五百兩,我爹差點打死我!购罡植皇菦]銀子,計較那一點點小錢。左晉元面有不滿,覺得自己是撿來的孩子。
「我用自己的銀子買的!
左晉元先是訝然,接著露出一臉羨慕。「染染,你好有錢,我每個月的月銀都花得所剩無幾,偶爾還不夠用得再向我娘拿!
男孩子的花費一定比姑娘家多,他們成天在外瘋玩瘋跑,還得和朋友吃吃喝喝,再買些玩意,銀子一到手中很快就沒了,連自己怎么花的都不曉得。
「存的,我不亂花錢!箷炣嚨乃曇艏毤毜,有氣無力,雙眼微閉的躺在雙喜腿上,一旁的雙福為她抹上薄荷油膏。
一聽她的話,自認為是哥哥的左晉元有幾分羞愧,「染染,我以后也不亂花銀子,都存起來,給你買珠花!
「又說要存錢,又說要買珠花,左三哥的錢到底要怎么用?」他的話聽聽就算了,當不得真。
暈車暈得嚴重的溫千染一直想吐,口里含著酸梅才稍微壓下惡心反胃的感覺,整個人無精打采,蔫蔫的坐起身,把窗簾撩開,跟左晉元說話。
說起來也是她自找的,一聽到祖父得意洋洋的說起已買好了莊子和相連的田地,并讓人挖好池塘,種好果樹,她便迫不及待的想來瞧瞧,死纏活賴地求祖父讓她出門一趟。
祖父無可奈何,安排了個陳嬤嬤陪她來,來回一天先瞧個大概,以她的身子逛上一個時辰也差不多了,申時一到回城,最遲戌時三刻便能抵達家門,莊子離京城并不遠,半日光景就能來回,快馬奔馳還用不到一個時辰,是體諒她體弱車子才走得慢。
誰知臨出門前陳嬤嬤拐傷了足踝,痛得無法行走,她想著難道不能去了嗎?正好沒事做的左晉元找上門,自告奮勇說要送她到莊子。
對此,溫家男人能作主的都上朝了,大夫人林氏不敢自作主張,萬一有個閃失,她沒法向老太爺交代。
二夫人烏氏說了幾句風涼話便轉身離開,老太爺的心頭寶與她何關,她巴不得三房少個嫡女,省得日后多陪一份厚重的嫁妝,分薄了二房應得的家產。
最后,沈蕓娘寵女兒,耐不住女兒的纏磨,一時心軟就點了頭,這才有了今日的出行。
今日護送的人里,除了溫府的家丁之外,左晉元的兩名護衛也遠遠跟著,兩人是上過戰場的,臉色一肅也是挺嚇人。
「這……」左晉元撓著耳朵,笑得傻氣。
「我看你這輩子是存不了銀子,沒有銀子就養不了老婆,左三哥,你打光棍吧,別來禍害我!
所謂三歲看大,左晉元上有兩個能干的兄長護著,哪怕他整日胡混,靠著祖上的庇蔭,他大概也能蒙個五品左右的武官當當。
她覺得胸無大志不是壞事,至少不會惹禍上身,有建功立業的兄長護著,他的一生會平平順順,只是她不想早早被定下,成為某人的未婚妻。
一聽她不嫁他,左晉元急了。「我存錢、我存錢,以后我領到的月銀都交給你,沒有銀子就不會亂花。」染染的話想想也挺有道理,反正他在外面兄弟多,就讓他們出銀子好了,他是有家室的人,要省吃儉用。
左晉元不笨,只是不會想太多,他是家里的么兒,府里的人對他的期望不多,只要按時習武,不惹是生非,日后娶妻生子跟兄長一條心,外面的風風雨雨有兄長擋著,他用不著去操心。
「我要你的銀子干什么,我還小,不能亂拿別人的錢!顾獙W會自律,不能讓人牽著鼻子走。
「我不是別人,我是你的未婚夫,等我們長大了就會拜堂成親。」耳根泛紅的左晉元說得結結巴巴,臉上帶著羞澀,看不出是喜是樂,最明顯的是散不去的傻氣。
「未婚夫也會變心,移情別戀的,我大堂姊說我是一個會走路的胖墩,以后一定嫁不出去!购!什么眼光,她這叫嬰兒肥,等長高就會瘦下去了,沒知識真可怕。
溫千染的大堂姊叫溫千意,大溫千染五歲,她是大房的庶女,生她的姨娘并不受寵,相對地她在府內也得不到重視,逢年過節會出來露一下臉,讓人知道她的存在,擺張可憐的表情博取同情。
但是誰會在意她呢?大夫人從不當她是一回事,該給她的月銀、首飾、四季衣物從不短缺,其余心力全放在快議親的兒子,隔房的叔叔嬸嬸更不用說了,每房有每房的規矩,誰管得到她,自個嫡母都視若無睹,還能指望誰。
可偏偏溫千意不認命,凡事都想和嫡女一比,舉凡溫千染有的她都想要,要不到就會口出怨言,私底下說人壞話,埋怨嫡母處事不公、未善待庶女,怨憎溫千染的得寵,說她壞話,將年僅五歲的小姑娘說成天底下第一惡女。
不過她的攻訐往往適得其反,溫千染肉肉的小模樣太得人喜歡,又嘴甜,見人就笑,人見人愛,反而讓人覺得她是在惡意污蔑妹妹。
「我不會變,你大堂姊才嫁不出去,她在嫉妒你,你……你這樣很可愛,我……呃……喜歡……」他越說臉越紅,紅到快滴出血了。
「可是我很胖!顾罅四笠还澮还澋呐罕,有點小嫌棄。
她的身子太弱了,多補補才能有元氣,至于胖不胖的問題以后再說,要瘦并不難,經過前一世大嫂的荼毒,該怎么調配瘦身餐她一清二楚,她當白老鼠試驗了好幾個月。
「不胖、不胖,剛剛好,我抱得動你。」他伸出手臂,握拳一敲臂肉,表示他是男子漢。他是真的很喜歡糯米團子似的小未婚妻,打她出生的第一天他就跑過去溫府看她了,那時她的臉皮還有些皺,看起來丑丑的,可是她一打哈欠,他的心就跟著被吊起,當那雙瑩瑩如黑玉的雙眸一睜開,他的心卜通卜通跳得好快,感覺她孱弱得需要保護。
此后他天天往溫府跑,只差沒住在溫府,早出晚歸的看著溫千染這個小妹妹,不自覺地把她當成自己的責任。
雖然才九歲,但在長輩的解釋下,他已經懂得未婚夫妻是什么,他從頭到尾全無一絲抗拒,還覺得妹妹早晚是他們家的,他要好好的照顧她,讓她快快長大。
什么情,什么愛的,對他來說還是太早,他只知道溫家的染染是他日后的妻子,對她好義無反顧。
「嘻!傻瓜。」這人腦子一根筋,單純得讓人想欺。
把窗簾放下,溫千染的嘴角微微上揚,笑得像偷到魚吃的小花貓,有些小得意,但想到兩人年歲都還小,又有一絲悵然。
她無法預見十年后的情景,人心易變,誰曉得若干年后是否始終如一?承諾好許,但要做到很難,總有突發狀況逼使人變節,自毀諾言。
雙喜問:「小姐好點了嗎?」能笑就沒事了。
「還有點暈,再揉揉!构俚肋這么凹凸不平,古人出一趟遠路還真是辛苦。溫千染懷念現代的柏油路。
「是!
雙喜挪挪位置,讓小姐躺得更舒服,雙福雙手抹上帶有薄荷清香的油膏,不輕不重的揉按小姐的額側。
「小姐,左三少爺人真不錯!孤飞想y走,馬蹄噠噠濺了一身泥還好脾氣的護送,不見一絲不耐。
「哪里不錯?」雙喜是個眼瞎的,看人不準。
「哪里都好,小姐你看他性情多好,跟了我們一路還關心你馬車坐得舒不舒適,他自個呢?衣服下擺全是泥巴也不嫌棄,只想小姐快點到莊子里,免受馬車顛簸之苦。」
「要不是哥哥們都得上學,哥哥們陪我出門,也會這樣啊!惯@樣就好,雙喜還真容易滿足。
「小姐你年紀太小,所以不懂。」溫府的少爺們是親人,這怎能相提并論?左三少爺年紀雖小卻很有擔當,看得出以后會是顧家的好夫婿,想著,雙喜心里有幾分悵然,等小姐十五歲嫁人了,她都不知嫁到什么人家了,只怕不能在小姐身邊伺候。
「好了,別說了,我打個盹,不許吵我!
溫千染心底其實比誰都清楚馬車外男孩的用心,含著笑,曲著腿,側過身,挪了個好入眠的姿勢,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感覺睡了很久,其實才半個時辰,離莊子只剩幾里路而已,莫名醒來的溫千染揉揉發澀的眼皮,問了聲「到了沒」?
「染染醒了?」
欣喜的少年嗓音讓溫千染忍不住一笑,掀開馬車窗簾!缸笕绮焕蹎?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累、不累,快到了,染染,我給你摘了樹莓,剛吃了一顆不酸,甜的,你要不要吃?」左晉元就像上樹掏鳥蛋的農家少年,一找到好東西就急于分給最親近的人。
「好的,謝謝左三哥!顾斐鲇腥獾男∨质,接過顯然洗過的紅果子,笑眼瞇瞇地一口一顆。
「不……不客氣,你喜歡吃就好!顾┖┑男χ,有種射箭射到靶心的成就感,心花朵朵開。
「左三哥,還要多久才到?」她坐得骨頭都快搖散了。
「就在前面了,你瞧見前方那條彎彎的小路了沒,魏叔去過一回,他說往前再走三里路就到了!刮菏迨且恍腥酥衅渲幸幻o衛。
「喔,那就很快了,我再忍一忍……咦!左三哥,你的手怎么在流血!」他沒知覺嗎?
皮厚的左晉元低頭一看,咧開一口整齊的白牙!笜漭写,我剛才摘的時候沒留神,被尖刺扎了手!怪徊贿^是點小傷。
「瞧你糊涂的,不知道疼嗎?」看到他那副傻樣,溫千染很想嘆氣。「雙福,清水!
「是的,小姐。」雙福取來裝著白開水的牛皮水囊。
「左三哥,伸手!惯@家伙該列入保育類動物,像他這么傻的人世間沒幾個。
左晉元傻乎乎的先伸左手,而后手心被打了一下,在水汪汪大眼的瞪視下,他干笑的伸出受傷的右手。
「傷口要洗干凈才不會化膿,你有習武,身上一定帶有療傷的金創藥,拿來。」
「喔,給你。」他拿出隨身攜帶的藥瓶,交給指頭圓滾滾、還沒他手一半大的小胖手。
「上樂之后兩天不可沾水,等結痂了再把藥粉洗去,若有發紅腫脹要繼續上藥,回府后找你們侯府的大夫瞧瞧手傷,不能掉以輕心!
「染染,你對我真好。」左晉元喃喃的說,心里想著,她的手好軟,摸著他手的感覺像軟綿綿的月季花花瓣拂過。
因為你太笨了,讓人看不下去。溫千染心里嗔罵著,卻也沒說出來讓男孩困窘,只笑著說:「左三哥對我好,我就會對你好,你摘的樹莓很好吃!
「我……我會一直對你好,你要吃什么我都摘給你!怪灰姕厍咎鹛鹦χ,看著那宛如含苞桃花般白里透紅的小臉,左晉元一時有點恍神,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小心點,左三哥。」那份蠢樣真是見不得人。
心中嫌棄的溫千染邊叮嚀邊嘆氣,眼底卻盛滿開朗澄澈的笑意,左晉元雖然魯鈍了些,但其實有可取之處,他為人真誠體貼,光這點就勝過許多人了。
她不由得想,若是這門親事沒法解除的話,她也許可以試著調教好這個未來的夫婿。
都說「悔叫夫君覓封侯」,這種自搬石頭砸腳的事她決計不做,夫君若有高官厚祿了,誰知道有誰來搶,身分越高的后院越亂,還不如平淡度日,養夫愚且傻,猶勝狼心狗肺之徒。
「沒事,沒事,我只是閃神了!顾呛堑馗吲e起綁著繡了一只小鴨在游水的淡紫色帕子的手,用單手拉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