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馮雨璇算是得天獨厚,一張花容月貌,再加上天生就讓人會不由自主感到憐惜的動人氣質,與《紅樓夢》的林黛玉應該相差不遠,再加上那柔軟甜糯的聲音,實在有當小三或狐貍精的本錢,所以,她每每刻意壓低嗓音說話,畢竟,她在職場上也磨練多年,知道美人有多討厭美人,尤其是比自己更美的女人,絕對要除之、驅之,但若是男的看見美人,想染指霸占或糾纏,那更是麻煩!
但她這讓人聽不清楚的聲音,總會惹惱了不少人,大動肝火的吼叫,“抬頭,抬頭!說大聲點,誰聽得到你說什么?!”
這時候,她總會以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抬頭,但眼睛都還沒對到爆怒的主兒,她就嚇得瑟縮再低頭,整個人不忘縮成一團,啜泣顫抖。
賀家人見她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有的吼,有的罵,有的還上床要拉人,她只能上演大絕招——兩眼一翻,昏厥過去,就像現在——
她身子放軟的倒臥床上,不忘讓長長的黑發半遮住那張太過出色的容顏,添點視覺上的狼狽與虛弱。
“該死!來人啊,將她拖上馬車,一路載回和郡侯府去。”
“夫人,不成啊,這樣丟出府,難免失了顏面,外頭有多少人睜大眼睛看著呢,就先養在這小院子里,大少爺不說了嗎?這里所有的花費全記下來,日后讓和郡侯府全數吐出來。”
床榻上,裝暈的馮雨璇透過瞇著的眼睛隙縫,悄悄偷看春陽灑入的屋內,賀府的當家主母翁氏怒氣沖沖的瞪著她,說來,翁氏長得真不錯,一對柳眉,一雙大眼,約莫三十多歲而已,全身珠光寶氣,除了略微瘦削的雙頰看得出親生兒子死了近三個月的悲慟外,那張揚恣意的凌厲氣勢可真令人害怕。
就百合告知的情報,這人生性刻薄,心狠手辣,是個可怕的老巫婆人精,她真不知該不該慶幸自己沒成為她的媳婦。
在老巫婆身邊的是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杜嬤嬤,是老巫婆陪嫁過來的老丫鬟,很會替老巫婆出主意,聽說沖喜這事兒就是。
“大少爺還沒要走嗎?不是南方的事一堆?”翁氏冷冷的瞪著床上的馮雨璇,心里恨啊,這丫頭沒讓她的兒子活下來,賀府卻還得白白的供養著她。
“老爺先前是不讓走,說皇城一些店鋪都虧損,要他留著幫忙轉虧為盈再離開,不過,夫人也不用急,這幾日,帳上已無赤字,七姨娘那里,還有那些庶出的少爺及小姐都湊到老爺跟前,讓老爺去趕大少爺走了。”杜嬤嬤對這府里的消息了如指掌。
翁氏咬咬牙,目光落在一旁跪在地上的百合。
百合臉色一白,嚇得打了個寒顫,急急匍匐于地。
“你們主仆玩什么把戲別以為我不清楚,死活都要賴在這里是嗎?告訴你們,那是大少爺還沒有出手,一出手,你們會后悔能好好離開時不走!
翁氏甩袖離開,杜嬤嬤還有兩名丫鬟也跟著離開。
待腳步聲都遠了,百合立即站起身來,拍拍膝蓋,再看著也已在床上坐正的主子,“小姐聽到了沒?賀家大少爺可不是好惹的,我們動作得快一點!
“快一點?”馮雨璇不解的看著她。
百合憋著氣走上前,將她扶下床后,再將她拉到一旁的梳妝鏡前坐下,“看到了嗎?小姐!
馮雨璇眨眨眼,再認真的往前湊,嗯,銅鏡里的美人兒真的很美,膚若凝脂,白皙光滑,再加上這個兒纖細嬌小,怎么看都像個搪瓷娃娃。
“咱們沒太多時間了,沒法子再讓小姐磨磨蹭蹭的了,小姐得出點風頭,走出這夜云軒,這賀府有好多個少爺呢,只要小姐能攀上個少爺,嫡庶不論,當個妾也成,至少能留下來了,我不是說過了嗎?”百合咬牙說著。
唉,你說過的何止這個呢?馮雨璇有點無力,這丫頭這半個月老想要她施美人計,但她實在做不來。
百合一見主子病懨懨的神情,心火就更旺了,這個主子聲音軟糯,個性軟弱,但就是有張美若天仙的容貌,尤其是那雙黑白明眸,柔柔亮亮的,讓人看了都舍不得吼她一句,就是會心疼她,這種天生的優勢,可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偏偏她就不會利用。
“小姐,你好歹說句話啊,我跟你說,我是實實在在的打聽過了,賀家大少爺真的不是我們能隨意糊弄的!”百合怒氣沖沖,卻不得不向這個近日來都不喜不怒的主子娓娓道來賀府嫡長子賀喬殷的大小事。
他尚未成親,且已長住南方三年,他是賀老爺過世的元配所出,相貌出眾,更是經商奇才,也是如今賀家撐家的頂梁柱,南方河運有近半船隊都是賀喬殷與官方合股營運,多少達官貴人送女人,巴結奉承樣樣來,不管在這里還是在南方,賀喬殷都有幾名國色天香的美妾或通房丫頭,這府里只要有丫頭提起他,莫不臉紅心跳。
“我想睡了。”馮雨璇意興闌珊,對百合思春的言論沒興趣。
“什么?!”百合氣得直跳腳,看著主子緩緩的撫著胸口走回床上。
面對這半點沒法讓她依靠的主子,她是恨鐵不成鋼,只能怒不可遏的走到床邊,“小姐既然知道來這里的賀家人不是來關心你的,而是將你當成出氣筒,你還——”
“反正我們在這里就是白吃白住,成了受氣包也是應該的,被罵幾句也沒因此少塊肉啊!瘪T雨璇上了床,話說得不痛不癢,但胸口的刀傷還沒完全痊愈呢。
再說了,從百合搜集到的情報,這賀府人多嘴雜,天天都有雞飛狗跳、下絆子、陷害來陷害去的事,有些人一肚子火沒處發,總往她這里發,好在,假裝自己是老鼠,其他人都是貓,很容易演的,讓那些人沒出到氣反而自找罪受,氣到差點吐血,她是真的無所謂。
“侯爺說我慣會看人臉色,偏要我陪嫁,我怎么這么命苦?嗚嗚嗚——難道要我自己、自己去巴上府里哪個主子,來養活自家主子嗎?嗚嗚嗚——”
百合哭得傷心,但這個哭多少有演戲的成分在,過去這個主子總是任自己搓圓捏扁的,可這段時日下來,她卻看不懂了,總是不疾不徐,甚至過分的樂觀。
馮雨璇沒理會百合,徑自拉了被子就躺平下來。
有些戲看久了也會生厭的,何況,這小丫鬟也不秤秤自己的斤兩,長得也只是不錯罷了,這段日子來她這里找碴的女眷至少超過十個吧,每一個都比她漂亮,真不知她腦袋在想什么。
倒是自己,不想卻不成,說來,馮雨璇其他姊姊們都嫁得不錯,至少沒有一個像她這樣進到另一個家中卻沒成親拜堂,不是這家人,也回不得娘家,地道的悲慘人球。
在此狀況下,還要她去勾引賀家大少爺?她又沒有頭殼壞掉。受點氣兒,委屈求全的在這里過日子,好好思考未來的路才是正道。
從原身記憶,她知道她沒有任何陪嫁的鋪子或莊子,賀府豐厚的聘禮則留在和郡侯府,她擁有的只有她的親娘六姨娘偷偷塞給她的二十兩銀,但在遭難后,早已不翼而飛了,如今在這屋子里,只有些半新不舊的衣飾,要賣也賣不了多少錢,口袋空空,她要怎么逆風飛翔,來個轟轟烈烈的逆轉勝呢?
雖然很無賴,很不要臉,但在傷好之前,她真的只能賴在這里當廢材,慶幸的是,在賀府這鉤心斗角的大宅院里,聽起來是氣場極大的大少爺,還沒空來到她這里,她是阿彌陀佛。
再想到杜嬤嬤稍早前向翁氏報告的那些話,情形再樂觀些,也許這個大少爺很快就被他爹趕回江南去,她跟他壓根不會見到面呢,那就我佛慈悲嘍。
賀府占地極廣,夜云軒只占一小塊地,而居中的萬譽閣卻是占了一半空間,是個花木林立、布置雅致的大院子。
此時,天朗氣清,在回廊花徑后方,臨湖一隅,兩名小廝恭敬站立,在前方約五步的亭臺內,兩名男子面對面坐著,一個氣定神閑的下棋,右手拿白子,左手拿黑子,另一人一手端著茶,一手拿著糕點,興趣缺缺的看著棋盤上的變化。
半晌,兩鬢微微斑白的賀敬哲忍不住開口,“喬殷,你這院子前后都派人守著,除非你點頭,閑雜人等都不能進來,可是你這閑雜人等怎么包括你爹我、你繼母,還有我那些姨娘們,甚至你的嫡庶兄弟姊妹—— ”
賀喬殷將黑子放入棋盤中,再斜看父親一眼。
賀敬哲立即尷尬改口,“是是,你沒有嫡出兄弟了,只剩一個嫡出妹妹,幾個庶出弟弟妹妹!
賀喬殷點頭,再次專注在棋盤上,右手再放下一只白子,這才開口,“嫡妹妹也不是我親娘所出,拜爹之賜,慣養得嬌蠻刁鉆,至于幾個庶出弟妹也不遑多讓,讓那些人進我的萬譽閣,爭相指責,猶如鬧巿,我還能做事?”
賀敬哲悶了,沒錯,家中老小個個愛花錢擺闊,喜奢華,什么都要爭,屋里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都是常態。
“咳——那皇城幾家店鋪的生意都重新上了軌道,你何時要回南方去?”他壯起膽子開口再問。
賀喬殷握著白子的手陡地一緊,那白子竟然成了粉末落在棋盤上。
賀敬哲吞咽了一口口水,年近四十,卻仍俊秀的臉龐浮現一抹羞慚的紅。
賀喬殷定定的看著父親,緩緩問道:“這句話是爹的那些女人還有子女們讓爹來問的?”
賀敬哲屏住氣,聽出這語氣背后蘊藏的不悅,慌得低頭喝口茶,再順勢點點頭,天底下這么怕長子的父親應該沒幾個,看不起父親續弦、妾室,甚至其所出的兄弟姊妹的長子應該也沒幾個,偏偏賀喬殷就是其中之一,也偏偏他這個當爹的沒半點魄力去扳正。
不遠處的兩名小廝何松、石杰聽到這里,飛快的交換目光,眼里冒出怒火。
他們真的替大少爺抱不平,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
“爹不是趕你走,也不是你幫忙處理那些虧損的店鋪后,就翻臉不認人……”賀敬哲吶吶的想解釋。
“這不是翻臉不認?對了,還剩最后一件事吧,夜云軒的馮雨璇處理好后,我就該走人,對吧?”賀喬殷朝父親溫文一笑。
兒子笑了,老子卻是心驚肉跳,“呃—— 她是一定得處理的,沒名沒分的留在咱們府里,總是不對,可偏偏外頭的人都關注這事兒,又不能太過強勢,這很棘手!辟R敬哲知道自己沒用,也知道自己對這過世元配所出的大兒子虧欠太多,但他就是沒能力解決這雞犬不寧的大宅子,而賀喬殷就是優秀,像有三頭六臂,自然是能者多勞了。
“爹知道爹對不起你,可你知道的,你爺爺才是真正的經商扛霸子啊,但爺爺一脈單傳,又只有爹這個兒子,爹……爹知道自己沒用,可是,你在家里管得太多,府里狀況一樁接一樁的,爹真的處理不來啊!辟R敬哲說得吞吞吐吐。
何松、石杰眼中的火兒更旺了,這是一個當爹的該說的話嗎?
旁觀者清,連他們都知道老爺身邊的妻妾子女為何會愿意忍耐大少爺這些日子,如今皇城那些店鋪都讓大少爺重新管理上了軌道,有錢入賬后,他們就迫不及待的要將大少爺趕回南方,不然,他們沒法子好好享受啊。
偏偏這老爺沒主見,沒腦袋,根本不曾好好對待過大少爺。
追根究底,都是老太爺太過寵溺,才會養出老爺這個敗家子,也因為老太爺建立太多座金山銀礦,就期許這唯一男丁能開枝散葉,于是老爺妻妾成群,不輸王公貴族。
生下大少爺的大夫人,身子一直就不好,五年后還是走了。
老爺娶了續弦翁氏,又生了一子一女,再加上其他多名妾室所出的五男三女,是開枝散葉了沒錯,但不管嫡庶,這些主子們個個都嬌生慣養,難侍候得很。
這些年來,若沒有大少爺來來回回的進一趟家門整頓賀府,他們都不敢想象這賀府的榮景還在嗎?
“我明白了,等處理完那件事,我會想想!辟R喬殷臉上笑容依舊,他沒去理會父親那眼睛一亮又突然呆住的神情轉變,仍笑容滿面的將在亭臺外的兩名小廝喊到跟前,“馮姑娘主仆留在賀府的費用明細,秦嬤嬤拿給馮姑娘過目簽名了?”
皮膚黝黑、高壯的石杰立即拱手回答,“稟大少爺,秦嬤嬤已經拿去了!
“很好,”他再看了高瘦但皮膚怎么曬也曬不黑的何松,“你去把我書桌上的那迭賬本拿來!
何松眼睛一亮,“是!眰性活潑的他,一拱手,飛快的轉身跑了,較穩重的石杰也趁低頭拱手時,偷偷笑了笑,再次退下。
賀敬哲卻是苦了臉,“喬殷,你知道爹最不想看賬本的——”
“爹可以不看,那就叫那幾個弟弟過來看,看看他們到幾家店鋪收了帳,卻沒收回帳上的銀子,公款挪為私用,要做何解釋?”
賀敬哲臉色忽紅忽白,低聲咕噥起來,“你也知道他們年紀小,學商總得付些費用,酒樓交際——”他嘀嘀咕咕的說了一長串護短的話。
賀喬殷波瀾不興,開始認真的下棋,至于馮家六姑娘,暫時,他沒時間也沒心思去理會。
夜云軒的寢臥一隅,半圓形的雕紋花窗半開著,日光灑落,馮雨璇坐在臨窗的桌前,低頭看著桌上一張長長的單子,上方寫了這些日子她住在賀府花用的明細,吃穿用度很簡單,但這幾個月的醫藥費可就不少了,不過她沒多說什么,拿了毛筆在上方落了款,還差點寫錯名,忘了阮華倩已成了上輩子的事了。
秦嬤嬤沒想到她這么識相,也沒想到這讓府上主子——除了老爺跟大少爺,都來到這兒趾高氣揚的羞辱一番的馮家六姑娘,是如此吸睛的水靈美人。
“小姐對這單子上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詢問老奴。”
馮雨璇凝睇這位看來大約三十多歲,眉清目秀,卻自稱秦嬤嬤的女子,說來這是那兩位長舌嬤嬤以外,對她最和顏悅色的人了。
她思忖一下,即開口道:“只有一個問題,我這里是生不出錢來支付的,可能得勞煩有人走趟和郡侯府!
“老奴明白了,老奴會轉告大少爺的。”秦嬤嬤微微一笑,確定紙上的墨汁干了后,再將紙張卷起,向馮雨璇行個禮,甫步出房間,就聽到百合迫不及待的怒問——
“小姐怎么簽名了?侯爺不會認賬的。”
她莞爾一笑,“所以我簽的干脆,你又怕什么?”
“我——我怕我們會被趕出去,活活餓死啊!彼y以置信的喊了出來。
“那就是最壞的狀況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她直視著百合,突然一笑,“還是,我該怕的是你會聯合外人對我不利?”
百合先是心虛的一怔,但隨即惱羞成怒的大叫,“小姐真的太令人寒心了,從事情發生至今,侯府沒人過來關切,只有我守著小姐,你竟然還懷疑我的忠心?再說了,我不都是在替小姐著想,想著讓我們怎么活下去……”
秦嬤嬤忍不住拐個彎往回走,走到窗戶邊,再看著屋內的馮雨璇一眼,就見到百合又氣又罵的好一會兒,甩袖走了出去。
真是反了,丫鬟的氣焰竟比主子大?!她的目光又落在馮雨璇那張沉靜的臉上。
“馮雨璇,這樣的生活應該滿意了,至少有得吃、能有個屋檐遮風避雨,還有老是橫眉豎目的百合在一旁張牙舞爪的侍候著,充當娛樂的欣賞她的變臉速度,日子在酸澀中還能有點小滋味,只是,有些人總是不滿足,喜歡將日子搞得驚心動魄的,我也不能不想點法子反擊啊—— ”
馮雨璇若有所思的拿起毛筆沾了墨汁,這才發現屋里連張紙都沒有,她率性的在手心上動筆,“哼,姐也不是沒脾氣的!”
由于有點距離,秦嬤嬤看不清楚她寫了什么,但瞧著那張臉上帶著點調皮的笑容,將那張花容月貌襯托得更讓人驚艷,她不禁對小小年紀又身在如此困頓處境下仍能自娛的她感到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