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了,屋里很快的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如意沒有起身點燃燭火,心里一片紊亂,想不透這短短的一天里,府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為什么會突然被驅逐出府?
黃總管告訴她說這是夫人的命令。
福嬸淚流滿面的要她好好保重,還說別擔心,他們很快就能再見面。
光這點就讓她覺得奇怪,福嬸怎會說出這樣的話呢?如果驅逐她是夫人的意思,她又怎么還有可能回來和福嬸見面?還是福嬸有意辭去展家的工作,搬出來與她做鄰居,甚至同住,所以黃總管才會將她安置在這間比她原本居住的房舍要好上好幾倍的屋子?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如意企盼的想著。
這些年來,福嬸一直對她很好,如果不是福嬸暗地里的照顧,她早就不知道餓死幾次了。她心里早已將他們夫妻倆視為爹娘,打算日后奉養天年。
當然,她也知道只要自己仍住在府中,這件事是絕不可行的,因為他們之間仍有主仆之分,即使她這個主子比個仆傭還不如,但從福嬸堅持喊她少夫人,始終不愿改口喚她如意,她就知道了。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她既然都被趕出展家了,就不再是什么少夫人,福嬸應該沒理由再拒絕她了吧?
不過這一切都是她自個兒想的,對于她為何會被帶離展家,安置在林安城外郊這間小院落里,她還是一頭霧水的戚到茫然不解。
對自己突然被趕出展家的事,她并不覺得難過,只是有點失落而已。她還以九自己總有一天能夠等到夫婿回來,能夠再見他一面。其實她從來就沒有覬覦過展家少夫人的身份地位,雖然她當年的確已和少爺成親,卻是為了沖喜而已,沒有人真的在意、在乎過她,除了少爺之外……
妳已是我的妻,是展府的少夫人,不是脾女了,如意。
想起少爺對她說的話,如意的嘴角不由得微揚了起來,隨即又迅速的搖了搖頭,命自己不要再想了,因為再想下去就是非份之想了。
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少爺這樣尊貴的人,身為一個漁夫的女兒,她們姊妹連爹娘的喪葬費都籌措不出來,得靠賣身才有銀兩可用,又怎配得上這林安城的首富之子呢?
老爺子的大恩大德,她沒齒難忘,至于嫁給少爺的事,經過了這些年,她再無知也該懂得,那就是她配不上少爺。
輕嘆一口氣,她起身走到門外。
外頭萬籟俱寂,夜涼如水,天上銀河橫斜,那高掛黑幕里的月,就像少爺之于她一樣,這一世都高不可攀。手下意識的摸了摸掛在胸口上那用紅絲繩穿孔的扁平白石,上頭刻著她的名字——如意,這是那年她們姊妹分離時,大姊親手幫她掛上的。如今,她已不再是展家少夫人,是不是代表著她已恢復自由之身,可以去尋找姊姊妹妹她們?
只是天下這么大,要到哪里去找人?她思念的淚悄悄滑落到石頭上,濡濕了鄉愁,她告訴自己,縱然難找,也是要存個希望。
吉祥、花開、富貴,妳們好嗎?她看著月亮遙問,心底驀地又想起一個人,還有,少爺,你……好嗎?
如果我能再和你們,見一面就好了……
。
離開展家對如意來說,生活其實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她還是一個人住,還是以賣獨門腌漬的咸魚為生,而這都該感謝黃總管將她帶離開時,同意她的要求,將她所有的謀生工具,包括腌魚用的甕子、運送魚貨的板車一并帶了出來。如果一定要說和過去有什么差異的話,就只有一點了,那就是搬到新居讓她往返商街的路變得更遙遠艱難了些。以往住在展府中,雖然從深院的小門到大街上是要在胡同里繞上一段路,但畢竟是城里的路,還算平坦好走。
可是現在住在城外,雖然風光明媚,鶯聲暸喱,松風古韻的別有一番風味,但這路呀,雨一下就泥濘不堪,路面滿布大小坑洞,實在難行。
不過難走也得走,就像過去這些年,難過也得過一樣,這就是生活不是嗎?
輕聲嘆息,她一邊推著沉重的板車往前走,一邊不斷地告訴自己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喀!」
一個突兀的聲響,車輪突然陷進坑洞里,害她也跟鎗了一下,差點沒跌倒。
站穩腳步后,她先低頭查看了一下情況,再使勁地推了車子一把,板車卻不動如山。她又用力的試了一次,結果依然。
怎么會這樣?這洞到底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她早上推車經過時,明明就沒有這洞呀,F在怎么辦?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她要去哪兒找人幫忙呀?她轉頭循來路望去,祈禱有人路過可以幫她一把,不多久,彷佛老天聽見她的祈愿似的,她先是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頭一轉,便看見一匹馬兒正朝她這方向奔來。
騎在馬背上的人在快接近她時,將馬兒喝停了下來,踱步到她身邊,看了她一眼,再看向她卡在路中間動彈不停的板車,便從馬上跳了下來。
「需要幫忙嗎?」他開口問道,聲音低沉柔和。
如意呆呆的看著他,沒有應聲,因為她從未看過這么好看的男人,順長的身材、軒昂的氣質、飄逸的風度、儒雅的舉止……總之就是好看到會讓人心頭小鹿亂撞。
「姑娘?」他微笑叫道。
「什么?」如意喃喃地應聲,然后眨了眨眼,猛然回過神來!膏,要,麻煩公子幫個忙,我車子的輪子陷在坑洞里了,憑一己之力實在難以推動!
「妳讓開,讓我試試!
「車子載了東西很重,也許兩個人一起推!」如意想告訴他合作一起推比較有可能成功,但話未說完,就見他輕輕松松的將板車推離那個大坑洞,她看得瞠目結舌,驚訝得連謝謝都忘了說。
「這車子的確不輕。」他同意的點頭說。
她眨了眨眼,只覺得他在說笑,真不輕的話,他怎能這樣輕輕松松,臉不紅氣不喘,輕輕一推,就把車輪從坑洞里推出來?
對了,她好像還沒謝謝他。
「謝謝公子的幫忙!顾屑さ恼f。
他好奇的看著車子上那四個蓋著蓋子的甕子,然后問她,「這些甕子里都裝了些什么?」
「魚!顾A苏Q,老實答道。
「姑娘捕的?」
她的樣子像漁夫嗎?
「買的!
「全部都是?」他雙目圓瞠的模樣看起來也有點驚嚇,好像以為她買了這么多魚,全都是她一個人要吃的一樣。果然,他接著問:「姑娘吃得下這么多魚?」如意忍不住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他頓時有點尷尬。
「這魚不是買來吃的,是要買來加工腌漬后,再拿去賣的!顾χ忉尩。
「加工腌漬?」
「嗯,腌漬成咸魚!
「咸魚?」
他驀然大叫一聲,嚇得她不由自主的往后一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公子?」有什么不對勁嗎?
「姑娘,妳該不會就是送咸魚貨到悅來客棧的那位姑娘吧?」他露出一臉驚喜與難以置信的表情。
「公子認識我?」她懷疑的問。
「不,但我正在認識!顾冻鰷\笑,是溫柔中帶著善意與親近的微笑。
如意怔了一怔,感覺有些怪異。這位公子衣著華麗,一身貴氣?一點也不像會和她這種市井小民攀談的人,更別提是認識了。這類尊貴的人,她在東大街和西門街見過不少,好一點的會無視他們,差一點的便是一臉嫌惡,好似他們出現就是一種冒犯似的?墒沁@位公子不僅下馬來幫她,和她攀談了這么久,現下竟然還說他正在認識她?
怪,真的是怪透了。
「姑娘,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姑娘成全。」他說。
如意疑惑的看著他。
「如果可以的話,請姑娘教授在下咸魚腌漬的方法,可以嗎?」他露出一臉渴求的表情緊盯著她問道。
「什么?」她驀然呆住。
「在下這幾日每天都到悅來客棧報到,只為了吃他們的招牌咸魚料理。他們的料理并不特別,特別的是那道咸魚,那是在下走遍三川五岳從未品嘗過的好味道?墒窃谙虏⒎橇职渤侨耍痪眉磳㈦x開這里,所以,想請姑娘教授咸魚的制法,在下愿意以一百兩做為答謝姑娘的酬勞!
如意完全呆住,怎么會發生這種事?而且——
「一百兩?」她賣一條咸魚最多只能賺兩文銅錢,賣二十甕咸魚也賺不到一兩銀子,一百兩,那到底是多少錢呀?
「如果姑娘嫌少,二百兩、三百兩都行,只要姑娘開個價。」
她驚嚇的瞠圓雙眼,用力的搖頭!腹樱垺埬鷦e開玩笑了。」
一百兩便足夠她一輩子吃喝不用愁了,她根本無法想象二、三百兩那是多大的一筆錢。
「在下是認真的,如果姑娘不信,我身上正好有一百兩銀票,妳可先收下,剩余的我明兒個再拿給姑娘!拐f著,他從懷里拿出張銀票遞給她。
如意拚命的搖頭,不住的退后,就像那張銀票會咬人似的。
「姑娘?」
她瞪著他手上的銀票,再抬頭看他,臉上的表情既迷惑不解又猶豫不決。
她并不貪財,會腌漬咸魚來賣純為生活,所以即使她腌漬的咸魚搶手,她也從未隨意哄抬過價錢,更從沒想過要將娘傳承給她的腌漬手法拿來賣錢。她為難的推拒道:「如果公子這么愛吃咸魚,只要到臨海或臨河岸的漁村就可以買得到了。我所腌漬的咸魚,說穿了就只是地道了點而已,并無特別之處!
「不,味道完全不一樣,只有姑娘的咸魚會令在下念念不忘,想一嘗再嘗,怎么吃都吃不膩!顾钌畹啬f,眼底有著戀戀不舍,一臉倘若失去定當痛不欲生的神情。
如意從未想過有人會為了她的咸魚露出這樣的神情,但卻也被打動了。
「好吧,我教你腌漬咸魚的方法。」雖然客棧的金老板跟她提過,物以稀為貴,要她千萬不要隨意將她獨門的腌漬法教人,但這位公子既非本地人,又不像欺世盜名之輩,請求她教授只為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應該沒關系才對。
「真的嗎?」他面露喜色。
她點頭。
他立刻喜不自勝的朝她抱拳揖身道謝,「多謝姑娘成全,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