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昏沉了兩個日夜,直到第三天晌午,才悠悠醒轉。睜開眸,先是一陣迷蒙,眨眨眼,才逐漸認清自己身處于一個山洞,洞壁縫透進一線天光,正好映在真雅的容顏。
她看來有些狼狽,秀發散亂,簡單用一條發帶束著,身上衣衫滿是污泥,臉倒是洗得干干凈凈的,素顏透著嫣粉的血色。
她一手握著他,另一手握著一枝箭,翠眉微暈,似是正凝思著什么。
望著兩人交握的手,無名心弦驀地揪扯。她一直這么牽著他嗎?一直如此撫感于高燒中昏迷的他?
縱然身強體處,從小到大,他也生過兒次病,但他從不記得有誰這般細心溫柔地看顧自己,逗論牽握他的手。
她為何如此關心他?他不過是……對她而言,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浪人而己,不是嗎?
他惘然出神,好片刻,才動了動,她驚覺,揚眸望他,與他視線相接,欣喜一笑!澳阈蚜耍坑X得怎樣?還好嗎?”
他沒谷腔,掙扎地坐起,她連忙仲千扶他,助他坐定。
“你傷口未愈,別亂動比較好!彼郎芈暤。
“這里是哪里?”他啞聲問。
“我也不確定。”
“沒有人來尋我們嗎?”
“可能太偏僻了,他們尋不著吧?又或者——”她驀地頓住,眉宇收攏。
“怎、怎么了?!他微微咳嗽。
她沉默片刻,悵然揚嗓!斑@枝箭是承熙的,箭簇這個星芒標記是曹氏家紋。!
他挑眉!八赃@是曹承熙專用的箭?”
“嗯。”
“他為何要……這箭,是針對我或是針對你?”
真雅一凜,心亂如麻。這問題,她已經暗暗思索兩日了,卻未能有定論,她不信承熙會背叛自己,但若不是軍隊里理有伏兵,里應外合,當時不可能那樣亂成一片。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都對自己忠心耿耿,尤其是承熙,丹心可鑒。
但是否是她太過自以為是了?那些與她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究競有多少對她懷抱著異心?他們被誰收買了?希蕊王后嗎?
“你懷疑他嗎?”無名似是看透她的思緒。
她黯然搖頭!拔也辉搼岩傻!比羰沁B承熙她都不能相信,那這世上,還有誰能盡信?
又或者,承熙只是嫉妒,嫉妒這段時日她與無名太過親近,她看得出來,他對無名很是忌憚。
是因為妒意,才促使他射出那枝不該射的箭嗎?
真雅淡淡沉吟!拔蚁脒@其中必有誤會。”
“是嗎?”無名冷哼,換個姿勢,一時牽動傷口,痛得眼角抽動!皩⒊赏醯娜嗽跄苷f這種話?身為王者,該當對臣下永遠抱持懷疑之心。”
她震顫地望他。
“我說錯了嗎?”他撇撇嘴!叭羰鞘裁慈硕疾幌嘈牛鞘潜┚;若是每個人都相信,那是昏君。所謂的明君,該是能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是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蒙蔽雙眼!
他說的有理,犀利透徹,一針見血,但要她懷疑承熙?
真雅暗自深呼吸,轉開話題。“你昏睡了兩日,一定餓了吧?洞外溪澗里有魚,我抓來烤給你吃吧!
“公主抓魚?”他興味!澳銜?”
“別小瞧我!彼龣M晚他!斑B這點求生的本事都不會,怎么在軍中生存?”
半個時辰后,她不僅抓了魚、烤了魚,還摘來十數枚山果,成果豐碩。
他新奇地望她。
“怎樣?佩服吧?”她頗得意。
他笑了,贊道:“堂堂公主,捕魚本領不輸山野匹夫,在下的確佩服,只不過這燒烤的本領就不怎么樣了,瞧這魚,都烤焦了!
“你懂什么?這魚皮就要焦點才好吃,你瞧,剝開皮后,魚肉嫩度豈不正好?嘗嘗!”
他依言咬了口魚肉,果然滋味鮮美!斑@魚真好吃,這讓我想起了在沙漠的那段日子!
“沙漠?”她眼眸一亮。“你去過嗎?”
“不僅去過,還在那兒住了兩、三年。你也知沙漠沒什么好東西吃,我從小嗜吃魚,偏偏沙漠最缺的就是水,可饞死我了。有次一隊西域商旅帶來魚干下酒,我為了想嘗嘗那魚干,被迫喝了兩杯酒,當晚就起了疹子,癢得難以入眠,隔天整張臉紅通通,還被那
些商人笑呢!”
說起當時模事,無名顯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
她好奇地望他!奥爜砟愫孟窈芟矚g沙漠的生活?”
“是挺喜歡的,除了沒有魚吃,每日都有新鮮事,都能從各國商旅口中聽見不同的見聞。對了,有一日……”
他興致勃勃地與她分享沙漠生活的趣事,那兒的風土人情、那兒的浩瀚無垠、那兒的快樂,以及深夜獨自立于沙丘時,忽然來襲的蒼涼。
他說了很久,仿佛忘了自己傷口的疼痛。
她向往地聽著,在他的故事里,沒提到一句師父,她猜想或許那時候他沒跟師父同住一起,也或許是他刻意不在她面前提起。
“……哪天,我帶你去沙漠瞧瞧吧!”他天外飛來一句。
她怔了征!拔遥咳ド衬?”
“你沒去過吧?不想去見識嗎?”
怎會不想?她當然想!
小時候,德宣太子曾告訴他們一群弟你許多關于西域諸國的趣聞,那都是他輾轉從商團口中聽來的,有一回,他甚至領著德芬偷偷隨著商團走了一程,直至希林邊境。那次偷溜出宮,在宮里掀起驚濤駭浪,父王因此震怒,罰太子禁閉三個月。
可那三個月,卻是他們兄弟姊妹最親近、感情最融洽的時候,大伙兒都擠到東宮聽德宣說故事,日日流連忘返。
那段童稚歲月,已去得好遠好遠了,之后德宣遭誣陷謀逆,仰藥自盡,所有太子黨羽一概伏誅。
童年從此不再,而她的手足們,死的死、決裂的決裂,各自步上了相背離的道路。
德芬、開陽,還有她,他們都變了,直至某個人成王的那天,他們還有誰能記得過往的點點滴滴?能把著酒,共同回憶當時的歡笑與淚水嗎?
又或者,彼此只能于黃泉地下再相見了……
思及此,真雅驀地感到酸楚,眼眸隱約灼痛。
無名靜靜地凝望她,見她眼波盈盈、隱隱含淚,心弦一扯,也不知哪兒來的沖動,忽而落話。
“就去吧!”
她愣了愣。“去哪兒?”
“跟我去沙漠!彼麩崆械卣f道,墨眸如星閃爍。“別當什么王了,稱王毫無樂趣,多累,不如跟我去沙漠,我們可以沿著水路走,一路去到海的另一邊,你想試試坐船渡海吧?乘風破浪是何等滋味,不想試試嗎?不想瞧瞧海的那邊,住的都是什么樣的人嗎?
是否都有些奇怪的發色、玻璃似的彩色眼珠?他們吃的是什么,穿得又如何?你不想去見識嗎?”
他的字字句句猶如一波波海浪,拍打她心岸,她顫栗著,明知不該隨他的話起舞,卻忍不住動搖。
若是她不須成王,若是她能放棄競逐這王位,自由自在地與他一同游歷世界各國,若是……
她心一沉,理智乍醒。
沒有若是,從她對承佑哥許下承諾的那日起,她便注定必須堅毅地踏上這條王者之路——
不能回頭。
他是怎么了?
競開口邀她一同前往沙漠,游說她放棄王位,莫稱王,稱王有何樂趣?不如與他云游四方。
他瘋了嗎?
這是千不該萬不該對她說的話,怎能勸她莫為王?若果她真放下了成王的野心,那他呢?他又如何藉著謀人再謀國?
“無名啊無名,你當真失神了!
無名喃喃自語,自嘲著、諷曬著。從小師父便教他不能由感情駕馭理智,總是對此殷切叮濘,他還放肆地笑過,滿不在乎地回師父一句話——
“無情之人,何須擔憂控制不了情?”
無情之人,面對她的淚、她的痛,心間該是波瀾不興的啊,卻為何也會跟著疼痛?
攻白云城那天,她哀婉地對他傾訴,他這才恍然大悟,于戰場上目睹性命起落,對她而言,原來是那么痛。
這條路,她走得艱辛,一分一分地在消磨自己,害怕最終會失去自己。
當下,他震栗了,胸海波濤洶涌,只想緊緊地擁抱她,只想蒙上她的眼,不讓她看這世間一切的殘酷。
若是她的眼,只看見風花雪月;若是她經歷的,只有歡笑幸福,那該多好,他但愿她如同尋常姑娘家,天真地度日。
花樣年華不該凋萎于無情的殺戮之地,當別的姑娘賞花時,她卻是在刀光劍影下搏生死。他很心疼。
心疼一個人,原來是這般滋味,這些時日,他漸漸懂了,卻也因而彷徨。
這便是動情了嗎?戀慕一個人、憐惜一個人,便是這般心情嗎?時時刻刻想見到她,盼聽到的是她的歡聲笑語,不舍她落一滴淚。
這,便是情生意動嗎?
“……是初雪呢!”清雋的聲嗓忽而朝他飄來!盁o名,你快來瞧瞧,天降下初雪了!
他倏地寧神,轉過頭,真雅站在山洞口,正對外張望,冰清容顏,似是盈盈含笑。
他心弦一動,不覺站起身,也來到洞口處,與她并肩而立。
洞外,果然飄著飛雪,雪花如絮,安靜地在空中旋舞。
真雅探出掌心,兒瓣輕盈綿軟的雪花飄然落定,冰冰涼涼,晶瑩剔透,她看著,淺淺地揚笑。
總覺得下雪時,人間格外和平,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場雪,她的心,每每有所悸動。
但愿這片寧馨大地,不會在雪融后,又染遍凄艷殘血……
“沙模也會下雪嗎?”她輕聲問。
他征了怔,怎會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
“聽說沙漠天干地燥、炎熱異常,終年難得見雨,怕是從不下雪的吧?”
“這個嘛……我在那兒住過兒年,雨水當真是稀少的,不過冬天天候也冷的,未必完全不會降雪。”
“那你見過嗎?”
他搖頭。“沒見過,但根據當地的居民跟我說,在我去的前一年冬天,才下過一場漫天大雪,而且還連下了數日呢!沙漠飛雪,當地人喻為奇跡,不是年年都有的!
沙漠飛雪,這等奇跡她真想見識,只可惜……
真雅揚唇,讓微笑化去心口無端洲悵!澳銦肆,傷勢也有起色,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吧!
他緊盯她!耙貙m嗎?”回去,繼續走她的王者之路?
“嗯!彼龍远ǖ仡I首,毫無一絲猶豫。
他的心沉下,百般滋味于胸臆纏結,也不知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