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過了一半,東離宮寂靜無聲,風也靜止了,值夜的太監和宮女連喘氣都不敢太大聲,就怕吵醒里頭的攝政王。
季君瀾不知為何會醒來,當他掀開眼簾,就見雕花宮燈上燃著燭火,伺候的人早已退到殿外。
那他又是被什么給吵醒了?這已經是這十天來的第幾次?
是為了皇上煩心嗎?
想到小皇帝這幾天突然轉性,不只勤奮用功,專心練字,在課堂上若有不明白之處,還會主動提出疑問,讓太傅不由得淌下老淚,感嘆頑石終于點頭。
而小皇帝之所以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恐怕是陳氏說的那番話讓他想通了。
想到陳氏,季君瀾的腦海下意識浮現出她大膽卻又不露骨的凝視、夾帶嘲譫的嫣然笑靨,以及違背風俗禮儀的言論,讓他實在躺不住,有些心煩氣躁地坐起身。
區區一個寡婦,不管言行再無狀,他也不必放在心上,可是……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又氣又悶。
見到欣賞的異性,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這是自然反應。
她說得認真,但聽在季君瀾耳中,簡直就是調戲。
你也被世俗觀念所綁架,和那些腐儒沒兩樣。
一個寡婦竟敢教訓他?!
季君瀾低哼一聲,若不是不愿自曝身分,真想親眼看看陳氏臉色慘白、跪地求鐃的狼狽模樣。
他臉上像結了層霜似地下床,套上靴子,再穿上袍服,打算到書房把剩下的奏折批閱完畢。
“王爺怎么起來了?”今晚輪值的龐公公訝異地上前詢問。
季君瀾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直接往書房走去。
龐公公連忙提著燈籠跟上,為攝政王照亮夜路。
進了書房,燭火很快地點上,季君瀾在書案后頭坐下!吧喜。”
龐公公一聽,趕緊回頭讓外面的小太監去準備。
他隨手拿起一份奏折,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在文字上頭,可是看不到幾行,就往后靠在椅背上。
龐公公見狀,斗膽地問:“敢問王爺是哪兒不舒服?最近王爺似乎經常半夜醒來,便無法再入眠,要不要找御醫來把個平安脈?”
季君瀾閉著眼回道:“本王只是覺得煩躁,卻又想不出原因來!
“這……”雖然龐公公自小凈身,不算貨真價實的男人,但在宮里這么久,看得多、見得也多,并不是完全不了解該有的反應,心眼也轉得很快!芭旁僬埥掏鯛,是心里煩躁,還是身子煩躁?”
他微掀眼皮!坝泻尾煌俊
“當然不同了,心里煩躁是因為有解決不了的國事,導致夜難安寢,若是身子嘛……王爺已經兩個多月沒回王府了,劉夫人應該很想念王爺。”攝政王是個正常又年輕的男人,該有的欲望都有,可是宮里的女人都是屬于皇上的,即便是攝政王也碰不得,累積久了,情緒自然不好。龐公公懊惱沒有早點想到,否則可以事先做些安排,好讓攝政王高興一下。
季君瀾眼角一瞟,嗓音泛冷。“她讓人傳話給你了?”
“奴才不敢。”他抖了抖,說什么都不能讓人知道自己收了好處。
季君瀾想到自己確實已經有一段時日沒有返回王府,更別說見到劉氏。
對他而言,她不過是他的表妹,他尚未打算迎娶王妃,不過先有個側室倒也無妨,但即便只是側室的位置,也讓眾多人馬擠破了頭,最后還是在擔任工部尚書的舅父百般游說之下,才同意讓他的長女入府。
只不過三年下來,他也只讓她侍寢過兩次。
猜想近來的心浮氣躁是因為久不近女色,他重新閉上眼!懊魈臁就蹙突赝醺惶恕!
太好了,總算不辱使命!龐公公笑得眼兒都瞇成一條線。“王爺日理萬機,是該好好休息!
直到天色大亮,用過早膳,季君瀾便準備出宮。
“王爺,轎子備妥了!饼嫻A告道。
就在這時,桂公公鎖著眉頭來到東離宮。“參見王爺。”
“皇上又在鬧脾氣了?”季君瀾臉色陰沉地問。
桂公公連忙澄清!皼]這回事,皇上此刻正在聽太傅授課,只是昨晚皇上突然說要賞些東西給陳氏,奴才這才前來請示。”要進御庫房,也得經過攝政王同意才行。
季君瀾眉峰微抽!盎噬舷胭p些什么?”
“皇上說像是女人喜歡的簪子、首飾之類的!彼吹贸鲂』实酆苤幸饽俏魂愂,老是提起她,可惜對方是個寡婦,身分和年紀都相差太多,還是不要來往得太過密切比較好!斑說要親自送去給她,奴才自然反對!
“就說本王會命人送去,讓皇上專心念書。”季君瀾也不想他們走得太近,免得受到不良的影響。
桂公公吁了口氣!芭胚@就回去稟告皇上!
待桂公公離開后,他打算派個人把禮送去就好,但又無法否認想再見陳氏一面,意外這股沖動竟如此強烈。
她有意無意的挑釁和撩撥,觸動男人最原始的欲望,讓他想要完全掌控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并臣服在自己腳下。
“王爺,時候不早了!饼嫻笾懽娱_口。要是拖得太晚,可就浪費了一天,得讓劉夫人和王爺多點時候相處,早日懷上孩子。
“王爺?”龐公公見攝政王沒有說話,又問了一次。
“回王府的事改天再說!
“可是王爺……”龐公公一愣,他都悄悄跟劉夫人通風報信了。
季君瀾無視他的錯愕,親自去了趟御庫房,挑了幾樣女人喜愛的小玩意兒,接著換下常服,只帶了一名隨從出宮。
這名隨從腰間系了塊黑檀木腰牌,腰牌上刻了個“鐵”字,是來自鐵心營的死衛。鐵心營是由攝政王親自挑選、訓練出來的精銳部隊,專門負責搜集情報、執行秘密任務,同時也保護攝政王的安危,能自由出入禁宮,難怪圖謀造反的謠言越傳越盛。
當兩人來到陳氏居住的四合院,就看到大門旁邊掛了塊高度約莫兩尺、寬度約莫一尺的木頭牌子,上頭先用小刀刻下字體,再用紅色顏料細心描繪,寫著“婦女咨商室”五個大字,左邊還有一行小字寫著“一次兩百文錢,絕對保密”。
季君瀾的眉峰皺起,這到底是誰想出來的鬼主意?不過他不用問,腦中已經自動有了答案。
“是!饼R硯趕緊照做。
應門的正好是方怡,她以為有客戶上門了,笑吟吟地打開朱色門扉,卻看到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是她不想再看到的,秀容馬上垮下。
“有事嗎?”她還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面了。
季君瀾指著木頭牌子,睥睨地問:“這是什么?”
“你不識字?”上頭都寫得很明白了。
他額際上的青筋抽搐。
“多虧了你家小公子,才讓我想到這么好的點子,否則我一個寡婦,也沒有店家愿意雇用,針線活又不在行,只能等著餓死……”盡管古代民風保守又傳統,認為家丑不可外揚,這點子有可能會失敗,但總要試試看才知道!斑@么一來,不但有了收入,還能幫助有困難的婦女,若是婚姻上頭出了問題,可以幫她們拿個主意,聽她們訴苦,簡直一舉兩得!
見她一臉沾沾自喜的模樣,完全沒有寡婦臉上該有的凄苦與哀怨,還相當懂得生存之道,讓季君瀾大開眼界,很難移開視線。
“你真是寡婦?”他脫口問道。
方怡對他丟去一記白眼!半y道有人喜歡當寡婦?”
他居然覺得扼腕?季君瀾因這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而感到煩悶焦躁。真是可笑,不過是個寡婦,本王豈會在乎?
方怡笑咳一聲,當作沒有讀取到他的心里話,雖然她還無法敲碎冰山的外殼,但顯然已經出現一條細細的裂縫,其實還滿有成就感的。
但會不會太Over了?男人都是禁不起激的動物,不管是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方怡可不希望親自點的那把火燒回自己身上。
“今天前來有何指教?”方怡收起笑靨問道。
季君瀾表情高冷。“我家公子給賞,特命我送來!
“什么賞?”她問。
他將木匣子遞給她。
方怡打開來一看!斑@支簪子的材質太貴重,樣式也太華麗,不適合我這個寡婦,若要賣掉,又怕傷了你家小公子的心,太麻煩了,請收回去!
“收下!”本王既然親自送來,你就得拿。
她不想在門口推辭來推辭去,遂道:“住在里頭的都是寡婦,你一個大男人還是別往這兒跑比較好,慢走,不送。”
話一說完,方怡就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季君瀾瞪著眼前的朱色門扉,不禁氣結。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敢賞自己閉門羹,他是當今攝政王,就連皇上都得聽他的,只要瞪上一眼,有誰不嚇得渾身發抖,跪地求鐃?偏偏這個寡婦膽大包天,言語調戲、眼神勾引,如今想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那是在作夢!
“要屬下再去敲門嗎?”齊硯可是替這位不知死活的陳氏捏了一把冷汗,不過也是頭一次見到攝政王臉上出現這么精彩的表情。
季君瀾面罩寒霜!盎貙m!”
本王總會想出辦法來治她!
“參見王爺!”
這日天氣陰沉沉的,看起來快下雨了。
剛過晌午,左相曹榮突然來到東離宮,身邊還帶了好幾名大臣,個個表情凝重,像是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
季君瀾在奏折上批閱之后,才抬起頭來。“免禮!
眾人平身,將希望全都寄托在最前頭的左相身上。
“……為了天下蒼生,以及大周朝的江山社稷著想,只要王爺點頭,我等義不容辭,即刻上奏,恭請皇上退位!辈軜s的口氣慷慨激昂、義正辭嚴!皩脮r王爺便可順理成章地坐上龍椅,無人敢置喙其正當性!
季君瀾并沒有打斷曹榮的話,一直聽到最后。
“你們這是打算逼宮?”
若是換作他人,只要說到逼宮,反應絕不會如此平淡,曹榮聽攝政王的口氣既無怒氣,也無半分欣喜,就像往常一樣令人猜不透,心里有些忐忑。不過攝政王和小皇帝這對叔侄不合的傳聞在宮里早已鬧到人盡皆知,他也私下探聽過,證明所言不假,要是等攝政王自己動手,除去小皇帝這顆絆腳石,為時已晚,他們得先押寶,好確保自己的官位。
“皇上資質平庸,加上生母出身卑微,聽說至今還口口聲聲地嚷著不想當皇上,即便再過十年,相信也難成大器,而王爺卻是天資聰穎,行事剛毅果斷,運籌帷幄更不輸給太祖高皇帝,代替皇上治理國事半年,皆以百姓生計為重,才是最適合繼承大統之人!辈軜s說得頭頭是道,身邊的人也跟著點頭如搗蒜。
“我等都站在王爺這一邊!”最后眾人異口同聲地表明立場。
聞言,季君瀾緩緩從書案后頭起身,所有的人自動分成兩列,讓他從中央走過!皳砹⒈就酰瑢δ銈冇泻魏锰?”
曹榮和其他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接著拱手道.?“我等不為自己,而是為了天下百姓著想!”
“為了天下百姓嗎?”季君瀾表情不變!凹幢闳绱,可也會讓本王留下逼宮篡位的千古惡名!
聞言,眾人以為攝政王只是擔心世人的觀感,以及將來史書上又會如何批判他的不是,并非不動心,馬上爭先恐后地吹捧——
“王爺是有遠見之人,大可不必在意閑言閑語!
“相信百姓不用多久便會明白王爺乃天命所歸!
“皇上年紀太小,擔不起重責大任,王爺才是人中之龍!
只見大臣們你一言我一語,表達支持的立場。
季君瀾兩手負在腰后,背對著他們,沉默片刻后才再度啟唇!皠e忘了還有其他王爺在。”
“還請王爺放心!辈軜s早就想到攝政王會有這方面的顧慮!案M醮蛞怀錾闾ト,能活到今日已是邀天之幸。至于寧王,天生宛如閑云野鶴,甚少待在王府,行蹤不定,對皇位更是視如累贅,連先帝都拿他沒轍,也就任由他去,相信他們都無法阻擋王爺稱帝的決心!
他轉過身來!澳敲刺竽?”
“皇上并非太后親生,太后對皇上也毫無母子之情,為了大局著想,我等會勸說太后,還請王爺放心。”曹榮以為有譜,暗喜在心。
他面無表情地道:“那就辛苦各位大人了。”
眾人滿臉驚喜,互看一眼!拔业劝l誓永遠效忠王爺!”
待一行人離去之后,龐公公才把剛煮好的茶端到攝政王面前,心想就連大臣們都在蠢蠢欲動,看來小皇帝已經沒有用處了,這回他一定要抓住機會,將來輪到他來伺候新皇上。
“王爺請用,這可是今年剛進貢的平安如意茶呢!”
季君瀾連喝也沒喝一口!皞滢I!
“呃……是!饼嫻行┛上У乜戳四菈夭枰谎。
待軟轎在細雨綿綿中來到甘泉宮,季君瀾沒有讓人傳報,也不需要等候皇上開口召見,便直接往里頭走,沒人敢攔阻。
待他跨進門檻,就見小皇帝已經趴在書案上睡著了,小小的身影與偌大的黑檀木案桌相比,顯得更加稚弱。
他瞟了一眼散落在案桌上的幾張宣紙,上頭的毛筆字算不上端正,歪七扭八到令人忍不住要嘆氣。
兩道原本清冷淡漠的目光再次落在睡得香甜的小小身子上頭,多了平常不曾有過的暖意。也只有在四下無人之際,他這個叔父才能表現出對侄兒的慈愛之心。
他會對小皇帝這么嚴厲,全是為了他好,若日子太過安逸,以為有恃無恐,便會失去警戒,等于是在找死,因為這座皇宮之中,危機四伏,誰都不能信任,就連至親手足也一樣得步步為營,甚至吃的、喝的,包括聞的,都會有人帶著惡意,在里頭攙進致命的毒,必須牢牢記住。
昭兒,你要勇敢一點,你手上可是握著千千萬萬百姓的身家性命,這個重責大任或許太過沉重,但是身為帝子,是永遠擺脫不了的命運。你必須堅強起來。
似乎猶豫了很久,季君瀾才緩緩舉起右手……
就在這當口,剛去解手的桂公公回來,聽到外頭的太監說攝政王駕到,連忙進屋,正好瞧見攝政王把手掌擺在小皇帝的后頸,想到攝政王是練武之人,功夫了得,要一個八歲孩童的性命不過動根手指的事,不由得臉色大變,試圖阻止。
“王爺饒命!”桂公公撲咚一聲趴跪在地,嚇得魂飛魄散。
同一時間,季昭也被他的慘叫聲給驚醒,揉了揉眼皮。“怎么回事……十三叔?十三叔是何時來的?”
見到攝政王就站在身邊,季昭也嚇了一大跳,再看到桂公公慘白著一張臉,伏在地上發抖,也掩不住驚惶不安的表情。
季君瀾冷冷一瞥。“皇上得再多練練字才行。”
桂公公嘴巴一開一合,嚇到發不出聲音。
季君瀾沒有開口澄清,更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就讓天下人都認為他意圖加害皇上吧。他將手又負回腰后,舉步離開。
桂公公這才全身癱軟在地上,不住地喘氣。
“究竟是怎么回事?”季昭跑過來抓住他問。
“沒事,什么事也沒有……”他不敢說。
季昭不信。“不要騙我!只有你不能騙我!”
“皇上……”桂公公哭了出來。
“方才到底發生什么事?”他又問了一次。
“奴才看到攝政王他……他把手掌伸向皇上,企圖對皇上不利!”見到小皇帝臉色刷白,知道嚇壞他了,桂公公連忙安慰!耙苍S是奴才看錯了,一定是奴才老眼昏花……”
季昭眼眶紅了紅!翱磥硎逭娴囊獨⑽摇
“也許是奴才誤會了……”桂公公不忍地道。
誰知當晚小皇帝就發起高燒,在睡夢中不斷哭喊。
御醫火速趕到甘泉宮為小皇帝診脈,再趕回去抓藥,去。
當煎好的湯藥送來,費了一番功夫才讓昏睡中的人吞下“十三叔不要殺我……父皇救救兒臣……兒臣不想死……父皇……”
小皇帝的哭喊讓身邊負責伺候的太監們都不禁低頭拭淚,除了口頭上的安慰,什么也做不了。
一直到翌日中午,季君瀾才前來探望皇帝侄兒的病情。
“燒退了?”他的嗓音依舊冰冷。
桂公公躬著身子回答!盎赝鯛敚呀浲肆!
“嗯!闭f完,他便作勢要走,連片刻都不多作停留,冷漠的態度更加令人誤以為是漠不關心。
“王爺!”桂公公膝蓋一彎,跪在地上,帶著哭音道!八∨欧潘,先帝生前將皇上托付給王爺,王爺親口答應會保護皇上,請不要忘記自己許下的承諾!
季君瀾睥睨著他半晌,都不說話,讓桂公公不禁頭皮發麻,可就算怕得要死,他也要說。
“王爺若想對皇上不利,奴才擠了這條老命也會保護皇上!”
“你這奴才倒挺忠心的!奔揪秊懙目跉饴牪怀鍪侵S刺還是贊許。
年邁的身軀抖了抖,桂公公以為這句話是在嘲笑他自不量力!芭爬狭,死不足惜,但只要有一口氣在,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皇上!
季君瀾半掩眸光,令人看不透心思!氨就蹙偷戎词窃趺磦保護法?”
聽見腳步聲離去,旁邊的小太監趕緊把桂公公從地上攙扶起來。
桂公公腳步不穩地來到龍榻前,看著昏睡的小皇帝,不禁老淚縱橫。“皇上別怕,還有奴才在……”
在皇上成年之前,自己絕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