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戶政事務所,趙曉愛再次確認手里的身分證配偶欄已是一片空白后,緩緩將其收進皮夾。
轉過頭,她對身后的歐凱恩伸出手,「謝謝你一年來的容忍,我們的合作關系終于結束了!
「我也謝謝你!箽W凱恩也伸出手與她一握,微笑。
無論如何,得以平靜劃下句點,都算是一種慶幸。
「謝我什么?我從沒盡過一個妻子該盡的責任!冠w曉愛淡淡回應,「也是,你的確應該謝我,因為你可以把任雪霺找回來了!
「隨緣吧!顾麚u頭,心里卻免不了掀起一陣失落,「許多朋友說她出國了,但沒有人再聯絡得到她。茫茫人海,要上哪去找呢?」
趙曉愛冷冷看著用情至深的歐凱恩,即使一年過去,她還是打從心底厭惡這個男人。
矛盾的是,她雖然一點都不喜歡他,卻有些渴望能變成他,因為全世界只有他能百分之百擁有任雪霺的心。
本著不平、委屈,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折磨他,冷言嘲諷他得不到所愛的人,處處刺激他、消磨他的耐心,原以為他會表現痛苦,與她針鋒相對。
豈料,一年下來,他從未在她面前發過一次脾氣,面對她各種無理取鬧,他始終耐心地響應、容忍,甚至還試著鼓勵她不要把生活重心聚焦在不美好的事物上。
她不理解,為什么他一點都不像任雪霺說的,是個「沖動易怒」的男人?
也許是她在他心里一點都不重要吧,所以連動怒的念頭都懶。
然而,一個巴掌始終拍不響,種種激烈的言行得不到歐凱恩同等的反應,趙曉愛漸漸感到無趣,也終于累了。
她慢慢意識到「說別人窮自己也不會變得富有」的道理,意即嘲笑歐凱恩一無所有,她也無法擁有一份踏實的感情,任雪霺不可能會愛上她仍是不爭的事實。
當「傷害歐凱恩」再也成不了她的生活必須,她終于選擇放手。
「歐凱恩,我能不能問你……」忍不住,她對他提出了納悶已久的疑問:「為什么你就這么在意任雪霺,時間都已過去了那么久,卻還放不下她?」
他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她早已離開了我的生活,卻還是不肯離開我的心!
趙曉愛瞪了他一眼,語帶不屑地回應:「你這個人還真是令人討厭。」
不過,這句話要是讓任雪霺聽到了,應該會非常高興吧?
趙曉愛隨手攔下路過的出租車,沒有任何道別,就此離開了歐凱恩的生活圈。
反正,在他和任雪霺的世界里,她從來就是個局外人。
十二月,隆冬時分,飄雪的大阪道頓堀洋溢著節慶氣氛。
落日以后,處處燈火輝煌,滿布色彩繽紛的裝飾:雪花、圣誕樹、銀鈴,過路人無不被這一份歡騰感染。
道頓堀商店街入口處,大型立體廣告牌吸引了游客的目光。
最有名的莫過于螃蟹專賣店「かこ道楽」門口的大型松葉蟹廣告牌,可說是大阪的重要地標之一。
盤踞在建筑物上的松葉蟹,除了模樣栩栩如生之外,八只細長的蟹腳更會緩緩動作,許多觀光客都會站在廣告牌下留影。
歐凱恩獨自走在熱鬧的街上,每一對攜手與他擦身而過的情侶都顯得格外刺眼,在這個不該孤單的時節,只是益發突顯他的形單影只。
實在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國的。
無論飛到什么地方,身邊的人說哪種語言,他最害怕聽到的,還是那短短的三個字。
而且,眼前太多成雙成對的幸福畫面,冷不防在他心底燃起了一些過于妄想的渴望,他幾乎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
任雪霺就站在「かこ道楽」的廣告牌下,黑色的合身大衣緊扣著,突顯她纖長的身形;為了應景,她圍上了一條鮮紅色的圍巾,尾端裝飾著白色絨毛,如夜空降下的細雪。
見他出現,她的唇彎成了完美弧度,略帶疏離感的眼眸也被溫柔與欣喜取代。
無需言語,她親昵挽著他的手,與他漫步在充滿圣誕氛圍的街上。
然后,他們很有默契地哼上一首彼此都熟悉的歌曲,相視而笑。
只要在彼此身旁,就是最應景的安排。
深深凝視著對方,無數相守的過往自眼眸閃過,他們細數著、重溫著,并許下更多承諾,以這片銀白世界為證,無論往后將有多少考驗困難,他們都要一起面對、一起成長。
驀地,一對男女從他身邊經過時,其中的男孩突然停下腳步,停頓了一會,鼓起勇氣大聲對女孩說:「我喜歡你!」
他會的日語不多,男孩說的話他也只聽得懂最后那個字。
喜歡你。
然后,喜歡到無以復加的時候……我愛你。
那三個字終止了他的幻想。
笑容僵在臉上,定睛一望,在松葉蟹的廣告牌下,并沒有人在等他。
她已從他的故事里消失了。
也許,她會成為另外一個愛情故事里的女主角;也許,她會像他一樣,帶著遺憾平靜地說著一個沒有太多波折的故事……總之,在茫茫人海里,他們已成為無法交會的并行線。
他可以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是都不會成真。
但是,他還是想知道,一年就這樣過去了,現在的她還好嗎?是不是還記得與他告別時所說的,不管她走到里,都會一直把他放在心里?
緩步向前,著名地標已被他拋在腦后。
在下一個路口,他下意識地轉入左方的巷子,停在一家專賣章魚燒的小店前面。
自關西機場出境,坐了地鐵到飯店checkin以后,他便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到現在都還沒有吃東西。
店內傳來的香氣刺激了他的食欲。
就算沒有人陪他過節,也得填飽肚子吧?
沒有多想,他推開了店門。
才一踏入,店員親切且熱情地以關西腔招呼他在窗邊的位子坐下。
沒有多久,一個女店員向他走來,遞上了一份菜單,以流利的日語向他介紹店內的餐點。
他聽不懂,有些尷尬地抬起頭,正想詢問她是否會說英語時,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眸,讓他愣住了。
這世界怎么可能會有奇跡?
他到底已頹廢到什么程度,使得幻覺一而再地出現,且揮之不去?
「凱恩?」她先開了口,與他一樣訝異,「你怎么會在這里?」
「所以,你真的是雪霺?」他眼前的她,裝扮與以往不同,簡單的工作制服取代了合身的洋裝,一頭直順長發梳成了馬尾,但那張白凈高雅的面容仍可以清楚辨認出就是他所熟識的她。
只是,他還是忍不住再確認了一次。
「是我!顾戳丝撮T外,確認是否有其它同行的人!岗w曉愛呢?沒跟你一起嗎?」
「我們已經離婚了,好一陣子之前的事!
闊別一年多,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已足以讓他們原本對彼此的理解產生截然不同的變化。
「這樣啊……」她淡淡地響應,為他翻開手邊的菜單,「先點菜吧,今天想吃什么?」
看著她的平靜,他也彷若無事地回應:「我看不懂日文,你幫我點吧,什么都好。」
「好,一份圣誕特餐吧!顾僮鼽c單的機器,「有圣誕節限定口味的章魚燒八顆、一份炒面和啤酒!
「那個……雪霺……」
「怎么了?」
「沒事……」他對她搖搖頭。
他還是說不出希望她能夠坐下來,陪他度過今年所剩無多的圣誕夜時光,聊聊這一年多來發生的種種。
「那,你先坐一會吧,餐點馬上送來!
她轉身走回工作區,被壓抑的情緒自臉上短暫綻放,有重逢的狂喜,也有受傷以后的不安,心頭像糾結的棉絮般紛亂,特別是當他說到,他已經和趙曉愛離婚的消息時。欣喜的是他終于回復自由,有資格重新選擇感情;不安的是,在她不曾參與的這一段時間里,他和趙曉愛是否相處得很不愉快,讓他的身心靈都受到極度折磨?
「雪。」章魚燒店的女老板——佐伯里奈,站在收銀臺前,把一切看在眼里。她不懂中文,卻能從任雪霺臉上發覺端倪。當任雪一激經過時,她隨口問了:「窗邊那桌的男人是你朋友嗎?」
「啊,是的!顾孕φ谘诹嗽诠ぷ鲌龊仙喜辉摮霈F的情緒!父咧袝r候的老同學!
「哇,這么巧。」佐伯里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改銈兒芫脹]見面了吧?
多拿一杯生啤酒請他,我招待的。還有,你去陪他聊聊吧!
「這怎么行!」她搖搖頭!附裉斓墓ぷ鬟沒結束呢!
「沒關系的!棺舨锬伪瘸觥阜判摹沟氖謩,對她笑著:「反正也快打烊了,客人少了,你就陪朋友過一下圣誕節吧!
約莫二十分鐘后,任雪霺送上歐凱恩的餐點,與他對坐相望。
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有機會重逢,會有多少話語欲傾吐,然而,當真相對時,竟是什么話也說不出。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喝了一口酒,「我聽其它同學說,你離開臺灣了,卻沒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不是很多人都說,要治好傷口,得先離開傷心地?」她微笑,并不想多提什么,隨即把話題轉到他身上:「那么你呢?你來度假?」
「剛剛結束一個大case,有點累了,就向公司請了兩個禮拜的假,一個人到處走走!
「為什么選大阪?」
「因為全世界最好吃的章魚燒應該都在這里!顾。
任雪霺微微一震。
竟忘了他們都對那裹滿醬汁與柴魚片的面粉小球情有獨鐘?磥,重逢并非全是偶然,是來自一種稱之為「默契」的玩意,使他們無論逃得多遠,交會的機會仍比其它路人高上許多。
他語氣轉為微微無奈地補充:「原本也覺得這里會比臺灣更有圣誕氣氛,沒想到來了以后,卻發現太有過節氣氛也不一定很好!
「怎么說?」
「街上氛圍太浪漫,太多成雙成對的情侶,這樣煽情的畫面會讓孤單的人非常尷尬!拐f完,他將一顆飽滿的章魚燒塞進口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心境沒有變,到哪里都是一樣的?」
「你覺得呢?你到這的時間比我長!
她低下頭。
不管心境怎么樣,當時的她實在無法留在臺灣,不管是面對自己,或是其的……
「我有什么不好的嗎?就算不教書,沒有留在故鄉,我還是可以活得很好!顾鹗,故作自在地說。「那么你呢?你和趙曉愛……」
「我試著和她生活了一段日子……」
「還好嗎?」畢竟,那時候三人鬧得非常難堪。
「能怎么說呢?我就是接受了我所做的決定,選了一個我不愛的女人,望能平靜地度過往后的日子。」
任雪霺離開以后,他把她的一切藏在心中塵封的角落,不去想,也不再對人提起。
哀傷難耐的時候,也只是拿「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那句老話來安慰自己。
擁有過,燦爛過,人生就不算白活。
他繼續說:「我一直很清楚,愛是勉強不來的,那種狂暴的化學反應、悸動的火光,沒有就是沒有,不管相處的時日再久,也無法生情。其實曉愛也知道這一點,只是她受傷的心蒙蔽了一切,她不愿放手,因為想要我和她一樣,受到永遠得不到愛人的痛苦。」
「決定報復時的我,也是這么想的!顾龂@了一口氣,還是無法不關心他,「這段時間你受了不少苦吧?」
「苦嗎?也許吧。但你曾經說過的,這是我選擇的,不是嗎?」他拿起竹簽,劃開一顆章魚燒,「有點像是章魚燒啊,沒有劃開來看的話,就只是顆面粉球,看不出來里面到底包了什么……既然我沒有辦法愛上趙曉愛,我能做的也就是像劃開章魚燒一樣,試著去了解她,找出她值得欣賞的優點,唯有這樣,我才能安穩地走下去!
能平靜地說出這番話,足以證明他的確從那一段關系里有所領悟。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是走到這樣的結果?」語畢,她卻不知道到底該遺憾還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