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過精密的各式檢查之后,醫師非常嚴肅地告知何瑞芽的確實病名──短暫性記憶障礙,而并非失去記憶。
所謂記憶障礙,指的是她的部分記憶尚未回籠,學習出現障礙,組織能力會有瑕疵,記憶力更是差得教人發指,許多事說完即忘。但不管如何,這總比原先推測的失去記憶還要好上一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醫師的判斷也確實無誤,在她清醒過后的幾日,她的記憶逐漸回籠,慢慢地想起了所有的事,也記起了大部分的人,但是,卻不記得意外事發當時的事,而且,他范季揚,竟也不在她的記憶里頭。
當然,不只是他被拒絕在她的記憶里頭,然而依照醫師說的,只要告知她之后,她的記憶便會慢慢恢復。
但是呢,她的情況特殊得教人快抓狂。前天告訴她,他是誰,她昨天就忘了,昨天告訴她,她今天又忘了,她老是忘了他是誰,不斷地重復,像是蓄意把他遺忘,實在是教他氣得無以名狀,深陷在無可奈何的疲憊之中。
醫師說啦,人體是奧妙的,會自動修補其傷痕,只是究竟要花費多少時間,依每人體質不等,有人一兩個月內便恢復,也有人得拖上一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不過問題是,不會因此而改變個性吧!
“呃、你、呃、你……”
范季揚瞇起幽邃黑眸,如鷹隼般緊鎖定眼前這個欲言又止、局促不安又怯懦駭懼的清麗佳人。
見鬼了!她不是何瑞芽,絕對不是!
他所認識的何瑞芽才不是這個樣子!八歲的何瑞芽,在初次見面時就當場和他談起買賣交易,那時據他所知,她的智商便已經破表了。九歲的何瑞芽,會和他討論歐洲經濟組織的內部憂患,其神情平穩內斂,口吻激情熱絡,外加附贈白癡兩字,她的成熟度比外表還多兩倍以上。
等到她年歲漸長,慢慢懂得白癡兩字是次等傷人的話后,她不屑再使用,換上更加犀利且殺人于無形的用詞。
那張嘴,損人一流,語出如箭,沒一個能夠逃過她的亂箭陣。
而如今,她竟在他面前畏畏縮縮得說不出話?
殺了他吧!
“你、你、你……”
“不要再你了!”范季揚不耐地吼了聲,像是要把他累積三個月的憤怒一古腦地往外傾泄。
她變成這樣,他要怎么報復。克敲葱量嗟亟洜I人脈,拿到奧運服務協議,他要拿來炫耀給誰看?
都快三個月了,外傷全都好到不見痕跡,但她的腦袋一點好轉的跡象都沒有,個性更是一路倒車行駛,愈來愈不像她。八歲時的她,都比現在的她還要再強上數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何瑞芽緊抓著文件,粉顏恐懼得無以復加,一聲對不起快要隨著她的彎腰一路滾進地獄里。
“不用跟我對不起!”老天啊,長這么大,在認識她的十六年又二十八天里,他從沒聽她說過一聲對不起,如今一口氣說這么多,她是不是打算要把這輩子的存量一道提領完畢?“我只是在問你看法!
她手上拿的文件,正是她出事前到東海岸評估的紀錄報告,由于這部分當初是她一手策劃的,他當然要把這個案子丟給她,讓她作最后決定,然而案子在她手上,都已經過了幾天了,她居然吭都不吭一聲,到底是怎樣?
“我、我不知道……”她羞愧得臉都快要貼到地上。
“你一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要跟他說她看不懂。
“我忘了!北饬吮庾欤崞G小臉上滿是委屈!拔野l誓,我昨天真的有看,可是、可是……”
不管她看再多次,看過即忘……她的腦袋肯定出問題了,這實在不該是她的能力。以前她總是過目不忘,依據眼前的情勢即能夠著手規劃十年后的目標進程,但是她現在卻遲緩得令自己好心急,愚鈍得好想去死。
范季揚深吸口氣!澳阌滞?!”喂,她破表的智商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看看看,已經看了快要一個星期,要她看完趕緊寫下看法,如今卻只告訴他一聲忘了?!到底要他這個代理人怎么辦?
他氣得牙癢癢的,不意瞥見呆站在他面前的何瑞芽粉顏刷白,下一刻,豆大淚水毫無預警地嘩啦啦落下。
哇靠,居然哭了!
范季揚眼睛快要突出似的瞪著她,難以置信她、居、然、哭、了!
認識她十幾年,別說哭,就連眉頭都不曾見她皺過,在何老爺的告別式上她也堅強得令人心疼,如今,他不過是隨隨便便吼一聲,便吼出她一把眼淚……他更加肯定,她不是何瑞芽,她一定是被什么附身了!
耳邊抽搭的哭聲,讓他心煩意亂兼六神無主。
“不準哭!”他想也不想地吼著。
何瑞芽聞言,抽了口氣,不敢發出聲音,然而淚水還是B啦B啦地狂掉。
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不會在人前落淚的,但此時此刻,她偏是管不住淚水,感覺靈魂深處像是被蓋上了一層紗,她的腦袋是清楚的,可她的反應是模糊的,她像是沉在水面,處在一種極為格格不入的狀況里。
怎么會變成這樣?她不能允許自己變得這么懦弱,這么沒用。
范季揚閉了閉眼,覺得頭好痛。他寧可待在公司加班加到死,也不要在家里陪她。
為了她,他回到臺灣,搬回何宅,放下在國外分公司打下的江山,暫時頂替她的職務,才知道她的工作量多得驚人,忙得他日日加班,拖著酸痛身軀回家之后還得繼續照顧她。
這種變化,是他想都沒想過的。
瞧,叫她不準哭,她就不敢哭,頗符合他當年的鴻圖大愿,但說真的,一點都不過癮,心頭反倒是悶透了。
“……對不起,我不是兇你,我向來這樣的,你只是忘了……當我在放屁吧,別哭了!
他軟聲哄著,對她招了招手,她遲疑了下,移動了腳步,卻還是坐在離他最遠的角落。
范季揚眼角抽搐,覺得好無力。
呂競到底死到哪里去了,為什么要把她丟給他?!要是她等一下不小心被他給掐死了該怎么辦?
“我很可怕嗎?”他問得無奈,同時努力地揚起笑。
是的,自從她得了這個混蛋記憶障礙之后,她變得怕他,甚至極度不愿意和他獨處,可天地為鑒啊,他也不想,只是何夫人以想要她早點恢復記憶為由,要讓她最熟悉的人陪伴,藉此刺激腦部,讓他不得不相隨。
何瑞芽想著他的問話,很認真地思考的模樣,讓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對了,你剛才叫我要做什么?”算了,他不想要知道答案了,自動Pass,當他沒問。不要告訴他,她剛才在那邊你你你很久,現在也忘了剛才到底是在“你”什么。
她清靈水眸微轉,顯眼的五官皺成一團,用很輕很輕的氣音問:“你到底是誰?”他長得挺好看的,但是表情好兇惡,她好害怕。
×的!到底要問幾次才爽?!“我是范季揚,音同很犯賤的犯,你給我記清楚!”不要再問了!范季揚跳了起來,像只嚴重暴走的斗雞。
問問問,她到底要問幾次啦!
昨天不是才問過嗎?!難不成要他每天起床時自動走到她房間自我介紹一次,每晚臨睡前再補上一次,好讓她把他的名字完全敲到心間里?!
有沒有搞錯?!
她把他欺凌到那種地步,如今,她一句簡單的“你是誰”就想要把過往仇恨一筆勾銷嗎?
把他給忘了,他的冤屈向誰討?!
“哇哇哇~”接著她的,眼淚噴泉似的狂奔。
兇她~沒人性,她長這么大,還沒有人兇過她的呢。
“想哭的是我!”想比誰哭得大聲嗎?“啊~~”
他的辛酸和委屈啊,當初到底是為了什么苦撐著他努力到現在的?她竟把他給忘了、把他給忘了,他他他……快氣死了!
想哭,就一起哭吧!
呂競一踏進客廳,便教眼前的陣仗給嚇著,想要偷偷摸摸地離開這塊是非之地,豈料卻被眼尖的范季揚一把逮住。
“交班!”范季揚揪住他的衣領,不容置喙地道。
“已經十二點了耶。”他很累捏。
“誰理你。!”范季揚粗暴吼著,幽深大眼泛著紅光和水氣。
×的!他真的想哭了。
要是她一輩子就這樣了,他要如何是好?
呂競嘆口氣,抓開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向何瑞芽,彎下身,用應付小孩子的口氣說:“小公主,已經很晚了,我們上去睡覺,好不好?”
“喂,你當她是腦子壞了,變成白癡了嗎?”范季揚不悅地回頭瞪他。
別用那種口吻跟她說話!感覺像她退化成幼兒了。她明明很正常,只是容易遺忘一些事,有點學習障礙而已。
“她現在腦袋不清楚,用哄的嘛。”
“她很清楚,她沒問題,只是個性有點變了。”拜托,只是反覆性的遺忘,又不是真變傻了,也不是永遠都不會好,干么還要哄她?“算了、算了,我帶她上去睡覺!
伸出手,想要將何瑞芽拉上樓,卻見她躲到呂競身后,而他伸出的手很尷尬地浮在半空中,指尖的那頭無人回應。
“我帶她上去好了!眳胃傄姞,回身哄著,她立即蹦蹦跳跳地跟著他上樓。
“等等,你知道他是誰嗎?”范季揚沉聲問著,長指指向呂競。
何瑞芽看了呂競一眼,軟聲說:“他是呂競啊!被氐萌f分理所當然,恍若跟他再熟識不過。
范季揚皺擰濃眉,懶得理睬心底那抹快要沉進地球核心的落寞,揮揮手,要呂競快快帶她離開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