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秘書,”殷硅的聲音傳出,“送飲料進來。”
他的嗓調平淡,但她知道那已是個催促。
或者是警告。
她手忙腳亂,慌張地拿起杯子湊到飲水機下頭,按住溫開水的面板鈕……看水流傾瀉而入,在杯底激起漩渦,她想她的職場生涯差不多是走到盡頭了。
心頭忐忑的鼓起畢生勇氣,她用手肘敲了敲門板。
“請進!
張雀星遲疑,看看兩手里的杯子,左高右低、左低右高地擺來弄去,還是沒法騰出手──
“請進!
殷硅又喊了一聲,音量明顯大了許多。她不敢再拖延,開口解釋,“我、我進下來,沒有手開門……”
門刷地從里面被拉開,殷硅陰霾的臉色聳立在她上方,她沒膽子直視他,微彎身子僵硬地走進去,感覺他的眸光一直射在自己背上,好燙。
把杯子放上桌面,憋著一口氣什么都不敢說,等殷硅走過來看見的反應……
“只剩白開水?怎么,你們公司最近要減資?”
宏亮嗓音響起,她這才注意到沙發(fā)上的老人。他頭發(fā)全白,臉色紅潤,身著西裝,看上去卻像個頑皮的孩子。
他眨眨眼睛,覷著她笑。
她被迷昏眼,殷硅可沒有。他上前不著痕跡地將她推往門邊,這陶董是老狐貍,看似無害,說什么都像開玩笑,但要相信了,那是淪陷的第一步。
殷硅反身回來,瀟灑落坐,帶開陶董的視線,“我秘書聽說陶董要來,特地訂了頂級的咖啡,還在煮,這杯水先潤潤喉。”
一揮手,要張雀星出去。他攤開桌前文件,從內袋掏出金筆,傾身和陶董談論生意。
張雀星傻傻地往門口移動,搭上把手,她還有些猶豫,回頭瞧一眼,殷硅瞥來的目光令她背脊一震,用力推門。
回到走道上,她的背仿佛還殘留適才他大掌貼伏的溫度。他輕推她出來時,稍用了點勁讓她明白他意思,還趁陶董打量她的時候,聲音極低地說:“去找許秘書。”
此時許永翔正好從洗手間出來,看到她,有些疑惑,“請問有什么事嗎?”
張雀星一古腦兒把剛剛的事都告訴他,說完,他沉穩(wěn)的表情有絲崩裂。
“總經理要你來找我?”聲音中隱藏了一絲不可置信。
“嗯!睆埲感钦J真點頭。
他鎮(zhèn)定地往茶水間去張羅“頂級的咖啡”,一邊問她,“總經理沒有罵你?”
“他只叫我來找你!彼蚕氩煌福拔颐髅靼咽虑楦阍伊,可是沒挨罵沒減薪也沒被開除耶!”
總經理在想什么?
許永翔干練的腦子也困惑了。要是以往,總經理絕對會嚴厲處罰這種錯誤,但他卻放過她……瞧著眼前這張還帶些稚氣的小臉,許永翔不敢相信。
通常,總經理要人來找他,是要他記住這個人,往后不用通報就能直接面見總經理。
“唉,我完了,”這個還不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殊榮的幸運兒,把臉埋入兩只小手內,“他一定覺得我越變越笨!
***
“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錯過~~”專員林義勝五音不全。
“你的心,忘了季節(jié),從不輕易讓人懂~~”專員陳正凱吼得激昂,破音了。
午夜時分,東區(qū)KTV外,城市霓虹閃爍,一伙人剛結束部門迎新,勾肩搭背,又醉又笑地在大馬路上拉嗓。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讓夢劃向你心!睆埲感亲サ浇Y尾,大聲高唱,獲得一致熱烈的拍掌鼓勵。
“唱得好、唱得好!”另一個專員李秀英一把將她摟到懷里,揉捏她軟嫩的臉蛋,“小雀星,你真是業(yè)務部的寶!沒有你我怎么辦呦~~”張雀星常常幫她跑腿買便當,解除她餓死在座位上的危機。
“呵……”張雀星呆笑,任她抱著,任大家伸手在她肩上拍著,意識混沌,人輕飄飄的。
早上許秘書沒說什么就讓她回去了,鬧劇到此結束,至少她這么希望。
提心吊膽等了一天,上頭都沒傳來要她走路的消息,她想,殷硅應該是真的沒生氣吧?
心情放松,部門迎新又很High,每個同事都對她好好,她樂得像蝴蝶翩翩飛舞,有人敬酒她就干杯……干到現在腳步歪斜。
費仕杰過來問:“雀星,要不要找人載你回去?”
“不用、不用,”她咧著嘴,擺擺手,“現在還有捷運……我搭那個就、就好……”她大舌頭起來。
他點點頭,跟同事三三兩兩散去,有的取車,有的到街頭招計程車。
她跟大家揮手告別,“明天見嘍!”轉身,踏在人行磚上露出笑容。同事們都好親切,她真幸運哪,今晚很開心……
夜有點深,風微涼,拂過她高溫的臉頰,好似全身都在發(fā)燙。
“黑夜又白晝,人生悲歡有幾何……”她模糊哼歌,輕晃包包,地面有著向上漂浮的傾向,她亂走亂踏,也自得其樂的興致高亢。
“呃!”肚子忽然咕嚕咕嚕,有氣慢慢從胃部升起,“唔……”失敗,氣又緩緩降回去。她稍蹙眉心,停下步伐,手撐著行道樹。
“呃──嘔!”氣再上來一次,她開始吐。
驚天動地的感覺攫住她,扶住樹,喘息,薄薄的身體起伏。街旁行人不少,卻沒有眼睛當她是風景,似乎這個時刻醉倒路邊,在臺北是稀松平常的事。
車流一樣流暢地駛過馬路,某輛車的擋風玻璃里,一雙黑眸瞇起。
殷硅剛從醫(yī)院探完員工出來,開車經過,牢盯那抹彎腰撐樹的身影,他打燈,?柯放。
張雀星好不容易吐到尾聲,從包包里挖出面紙與小水瓶,擦拭漱口后,人好像清醒些了,她拍拍額頭,直起背。
“殷硅!”
她覷著陡地出現在面前的人,歪脖打量,笑意盎然。
“呵呵,”她傻笑起來,歪歪倒倒地走向他,“太幸運了!我真的太幸運了今天……”她顛三倒四的說著,指尖觸上他胸膛。
“進公司真的好好!又見到你了……”她軟軟地笑,腿一彎,感覺他接住自自己,她自然的攬住他頸項,把臉埋在寬闊胸前,“我特地搬到臺北,就是、就是要進公司,跟你在同一個地方,上班……”
殷硅挑眉,靜瞅著她
“已經好久、好久好久了呦……”她喃喃對他說,眼睛閉著,額頭抵到的地方好溫暖,“想辦法搜集你的消息,打聽你過得怎樣……你從美國回來的那一天,我還叫我哥載我去機場!”
她偷偷笑起來,“其實我根本……就不用躲,你不記得我的……可是我藏在走道后面,偷看你,好高興噢……”
她手揪住他前襟,臉紅撲撲,像是幸福到不行地笑了。
殷硅俯望著她,退開被巴住的身子,他不習慣與人貼近。他扶她到路旁石磚上坐下,讓她倚靠燈柱,如此回避了肢體碰觸。
張雀星毫無所覺,又靠過去,盲目地搜尋熱源,“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想,如果可以更靠近你一點……”她舉起右手,用食指與拇指捏出極小的距離,“只要一點點,那就好了……”
殷硅垂眼冷睇著整個身子都快掛在他肩上的女人……這叫一點點?他哼聲,抬臂把她推回原位。
張雀星頹然沮喪,可憐兮兮靠著燈柱,“可是我每一次都失敗……想要好好表現給你看,結果都出糗……”
她吸鼻子的聲音傳出,他忍不住皺眉,她不會是要哭了吧?
“哇!”她不哭,卻大叫,“我失敗了啦──”
“喂。”
他探出大掌,牢捂住她的嘴,有路人轉頭好奇的張望過來,他不想引起騷動,見她收斂了些,他才微松勁道。
張雀星滿眼哀怨的盯著他,嘴唇蠕動著,在他指縫間低語,“你一定不喜歡我……”
他瞪著她,收回手。
“我的頭好痛……”醉鬼抱住搖晃的腦袋,向坐得遠遠的殷硅求救。
你活該。他淡漠的眼睛這么說。
“真的好痛……”醉鬼亂嚷起來。
他卻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雀星愣然,捧著密密匝匝發(fā)疼的腦子,呆望他離去的方向……發(fā)生什么事了?她試圖要思考,卻無法集中思緒。
夜風拂過,她打了個寒顫,頭腦昏昏沉沉的,一下子就忘記自己剛剛要思索什么了……
“把這個喝掉。”
一道男聲在低沉夜中響起,她驀地睜眼,“咦?”
是殷硅,他拿著從藥房買來的解酒液,高瘦身形矗立在她面前,影子重疊在她身上。
“喂!蔽罩可淼氖只瘟嘶,要她接下。
“謝、謝謝……”她傻傻領過,瞪著瓶身瞧。
“快喝!彼畹溃幘掷习鍙娬{這款對頭痛特別有效。
張雀星在他的監(jiān)督下,乖乖把解酒液喝光。那味道可不是太好,她吐舌頭、五官扭曲,好似剛跑完馬拉松全程……
再喝了口水沖淡味道,她身體歪軟,全身僅剩的力氣被這瓶亂七八糟的東西整光了。
“我想睡覺!彼H眸宣布。
殷硅調整她的姿勢讓她靠著燈柱休息,仍然坐在她身邊。
路燈昏黃,樹影斑駁,沒有人說話。
他轉頭瞧她。
張雀星徐徐呼吸著,瀏海好像很柔軟地覆在額頭上……他又想起那個畫面,女孩白皙凈雅的一張臉,和他所見過最明亮的瞳眸。
他探手,輕輕抹去圓眼上的妝粉,她呢喃,顫動了下。
他瞧著指尖殘彩,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想這樣做,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早上的舉動一樣。
他承認一開始是驚訝她在“綠能”任職,接著大概是因為見識過她的資質笨拙,知道對這種能力有限的笨蛋不能強求──
殷硅心臟猛縮,他竟然在用她的能力來衡量早上的錯誤……自懂事以來,他習慣獨立解決問題,帶領公司后,他不能理解員工需要幫忙才能完成工作的理由,對達不到要求的員工更是絕無寬貸。
這樣的領導思維令下屬頗有微詞,但他從來不管別人怎么想,做不到的就是弱者,合該被淘汰。
可她第一次讓他意識到,自己也有接受笨蛋員工的雅量……雖然很微渺,不過,是個新發(fā)現。
星眸迷蒙地換姿勢,頭搖搖擺擺,晃呀晃,又往他肩膀上靠。
殷硅身體僵硬一陣,緩緩側過頸項,觀察她放松的表情和呼吸的節(jié)奏,迷失在那陣起伏里,片刻,他轉頭,望向前方……
她喜歡他,表現明顯,但他一向排斥迷戀他的女員工接近,何況她完全不符合他對女伴的要求。
在國外待幾年,他欣賞女伴有品味的香水……可是這樣被她干凈的味道包圍,困在像被陽光照曬后的清新里,突然間他覺得,哪里也不想去了。
他從不知道,被人倚靠碰觸的感覺,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