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樂茵一直在床上賴著，賴了很久，直至?xí)r間到了，才緩緩起身，準備盥洗上班。她看向鏡子，里頭的女人相比前一天并無太多變化，她沒哭得厲害，眼睛不算紅腫，唯獨臉上眸里的光采不見了，感覺自己變成一幅黑白畫，所有的色彩在短短一夜間被抽干了。
日子依舊得繼續(xù)，尤其在她還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
一個是交往一年，深愛的戀人，一個是多年來相互扶持的好友。
徹底的兩難。
“茵茵，你今天好沒精神喔�！币簧习嘌矘牵磺椴诲e的柜員隨即看出她的異樣，平日里她總是紅光滿面、笑臉迎人的，像顆香甜可口的蘋果，今兒個卻徹底失了生氣。
對此，杜樂茵僅是笑笑�！吧眢w不太舒服�！�
“是喔，最近感冒病毒好可怕，你有空去看一下醫(yī)生啦……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想買領(lǐng)帶？我們家今早進貨，有幾條我覺得不錯，要不要過來挑？”
杜樂茵一愣，看見柜員手腳迅速地把好幾條領(lǐng)帶從倉庫里拿出來。“別說我不夠意思，今天才剛來的貨，就等你挑完我再出賣場�！�
她看望那一條條的領(lǐng)帶，色澤內(nèi)斂，緞面的材質(zhì)摸起來極為舒適，她輕輕撫觸，腦里閃過自己給他系上這些領(lǐng)帶的畫面，但沒一會兒，里頭主角換了人，為簡礎(chǔ)洋打領(lǐng)帶的，不是她……是陶蜜亞。
她胸口劇痛，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茵茵？你怎么了？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我……”她粉唇輕顫，發(fā)覺自己快將手里的領(lǐng)帶握縐了，指甲陷進掌里，但疼痛好似麻痹，她感受不到�！拔夷軒湍愦蝾I(lǐng)帶嗎？”她問向那柜員。
“好啊。”對方一愣，見她狀態(tài)不若平常，又是小事，也沒打算拒絕。他把自己原先系好的領(lǐng)帶給解下，任由杜樂茵動作，她很專注，每個動作都放得很慢，像怕出錯。
等系好，對方朝鏡子照了照。“不錯�。『芷�，常幫男友打呴？”
他嘿嘿笑，語氣調(diào)侃，不料一轉(zhuǎn)身竟被嚇到�！耙鹨�？”
不知何時，她竟已淚流滿面。
她不想、不愿意承認，偏偏事實不容狡賴，即便狠狠地睡了一晚，傷心的事也不會過去，一年來的甜蜜情節(jié)不斷在她腦里倒帶，那些都是假的嗎？不可能吧，一個人有沒有心，她終究還是感受得到的，簡礎(chǔ)洋一直都對她很好……很好……
但再好，都無法抹滅不愛的事實。
她有些醒了。
他疼寵她，就像對待一只小動物。動物與人類，始終都是人類用自己喜好的方式對待它們，她想起簡礎(chǔ)洋在病房里那一句：“我會照顧她。”
他究竟……把她當成了什么？
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他的“照顧”……
杜樂茵在樓面失控的事終于引來組長關(guān)切，對方監(jiān)于她平日工作表現(xiàn)良好，與同事、專柜人員的配合度極佳，也就沒多責備，只語重心長地道：“再多不開心的事，都別帶到工作場所來，人生沒過不去的坎，為此失去正常生活，才是真正得不償失。”
杜樂茵聽著，沒多說，只是一直一直地哽咽、一直一直地落淚，像要把昨天沒哭干的分，一次傾泄殆盡。
這一晚，簡礎(chǔ)洋打給她。“下班的時候，我去接你�！�
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這樣，若不是工作告了一段落，就是他今天沒去醫(yī)院，把那些時間用在公事上了。杜樂茵沉默很久，久到他在電話那頭疑惑地喚“樂樂？”才回神，最后依舊回了那一個字——
“好。”
她……放不下這個人。
她掛了電話，下午一時的情緒發(fā)泄讓她變得清明許多。她曾經(jīng)聽很多人講過，愛一個人，不要愛得太深，若即若離、吊著對方胃口是最好的，可她從一開始便失卻了這個機會，踩入深不見底的愛情泥沼，近乎滅頂。
她舍不得用那些似是而非的技巧對待他，他卻在她身上施展得徹底，如今一年來的生活，她徹底被啃蝕，一點兒自我都沒剩，是她太依賴、太投入，連到了這種時候，都沒勇氣開口說“不”，推拒他施予的溫暖。
她不怪人。明知道他們對感情的定義大不相同，明知道他喜歡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可沒辦法，那時候她已經(jīng)動情了，所以……不顧一切答應(yīng)的自己，也許亦有責任。
下班時分，簡礎(chǔ)洋來了。杜樂茵搭上他的車，里頭是專屬于他的那種一點煙味混著古龍水的氣息。車內(nèi)前頭擺著一個玻璃小杯，她前些日子放進去的白玫瑰如今已凋謝，白色的花瓣變成干枯的褐色，她拿起來，往后……自己的心是不是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在虛構(gòu)的愛情之下，凋零、枯萎……死去。
她不想這樣。
“礎(chǔ)洋……”
“嗯？”
“你之前是不是說過，我這個人太不貪心？”
“有嗎？我忘了。”簡礎(chǔ)洋一愣，隨即一笑�！暗_實如此�！�
杜樂茵淡淡地笑了，轉(zhuǎn)而看向窗外急馳而過的風景。“我不是……”她說得很輕，剩下的句子喃在嘴里，沒人聽見。
她不是不貪心，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求。
她只是想要一份平等而有尊嚴的感情，想要一份真心，她本以為自己的要求很輕易，不料竟是如此難得。可一段關(guān)系里倘若連這些東西都沒了，那就和她一開始所堅持的一樣，不如不要了。
“礎(chǔ)洋，我想唱王菲的歌，好不好？我很喜歡她�！彼恢溃喌A(chǔ)洋是否知道她的喜歡有哪些。
除了Costco的凱薩色拉，還有呢？
“嗯�！焙喌A(chǔ)洋并不特別喜歡王菲那般飄飄裊裊的女聲，也覺她的歌過于空靈，沒有力道，但偶爾她在家里哼唱的時候，那些縹緲的旋律格外有種柔和的甜蜜，教人心神舒軟。
思及此，他溫柔地笑了�！拔蚁矚g聽你唱歌�！�
杜樂茵心臟不爭氣地悸動了下。“真好……”原來他對她，還是有“喜歡”。
于是她開始輕輕唱了起來，（不愛我的我不愛）。
“什么時候，我期望過，擁抱會鎖定整個世界。我只能感謝，你能夠給我的一切……不要我的我不要，不愛我的我不愛。把燈關(guān)上，連背影都不會存在……”
是的，不愛我的我不愛。
杜樂茵閉上了眼。
不愛我的……我不要愛了。
隔了一個星期，杜樂茵才又來到醫(yī)院，探望好友。
陶蜜亞身體上已無大礙，可她短期內(nèi)不想出院，也就在醫(yī)院里蹭著。反正唐家的VIP病房原先就是為了他們這些毛病多的人設(shè)置的，不影響其他患者權(quán)益，陶蜜亞就當自己是住飯店，至少理由很正當：長期休養(yǎng)。
再看到杜樂茵，陶蜜亞心情很復(fù)雜。
“怎么了？”杜樂茵還是那副平靜如水的樣子，笑了笑，給她削蘋果。
“茵茵，你……”見她停下動作，好似迷惑地抬眼，陶蜜亞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下去了�！澳愀A(chǔ)洋……還好吧？”
杜樂茵一個沒小心，刀鋒割到手指，紅艷艷的血珠冒了出來�！拔胰_一下水�！�
陶蜜亞也被嚇著了�！昂�，我請護士小姐過來�！�
杜樂茵進廁所里沖手。刀刺得不深，疼痛很細微，她眼角卻溢出了淚，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可聽好友那般小心翼翼地問起，卻仍是扎痛了她心底最柔軟脆弱的角落。
“別傻了……”她閉了閉眼，笑得比哭還難看。逾一年的傾心相待，怎可能短短一周時間就抽離？
她平復(fù)心緒走出來，就見陶蜜亞緊張兮兮地坐在床沿，像是被主人遺棄的狗兒那般，垂著耳看向她。“嚴重嗎？我跟護士小姐拿了傷藥，我、我?guī)湍阌谩?br />
“好�！倍艠芬鹨恍�，坐下來，任好友替她處理傷口。
四周很靜，早晨的日光從采照良好的窗戶映進室內(nèi)，使醫(yī)院病房雪白的墻壁好似瑩瑩發(fā)光。杜樂茵看向好友，只見她正專注地低垂著頭，細心動作，不禁揚起唇來，恍如回到高中那時，她們也是這般握著對方，相互激勵打氣。
陶蜜亞外在表現(xiàn)強硬，很多人以為在她們這段關(guān)系里，她是負責主導(dǎo)的那個。
多數(shù)時候的確是如此，可陶蜜亞私底下遷就她的也不少，每回若有爭執(zhí)，總是陶蜜亞率先敗下陣來退讓。她外剛內(nèi)柔，尤其對自己人更講義氣，好得不得了，杜樂茵清楚知曉自己之所以能傻傻地清高至今，都是因為有陶蜜亞的相伴、容許。
蜜亞是她這一生獨一無二的最好朋友，她的心已傷痕累累，至少好友的心，她想牢牢保住。
這是她僅剩的，唯一不會失去的東西了。
“我跟礎(chǔ)洋很好，你不用擔心。”
“真的？”陶蜜亞抬頭，看著好友淡然微笑，嘴唇顫動，開合了數(shù)回，終究還是把話吞了回去。“那就好�！�
她……說不出口。
一方面是怕杜樂茵知曉了真相，太過傷心；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好友會用什么樣的眼光看待她，就算這只是簡礎(chǔ)洋單方面的想法，疙瘩仍是免不了的。想到這兒，陶蜜亞幾乎要恨起那個用情不專的男人。
杜樂茵心知自己拙劣的演技肯定瞞不過好友，想了會兒，索性半真半假地道：“好吧，我們最近確實有點問題……”
陶蜜亞猛抬頭�！笆裁�？”
她笑了笑。“小事啦，最近調(diào)來一個新組長，她好煩，規(guī)矩好多，專柜小姐都在抱怨……我回去跟礎(chǔ)洋聊到這事，他就說要換別人過來，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就……吵起來了�！闭f著，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結(jié)果就冷戰(zhàn)到現(xiàn)在�！�
陶蜜亞聞言心情復(fù)雜，但……多少松了口氣。“礎(chǔ)洋這家伙也太不長心眼了！真以為自己是總經(jīng)理�。颗蓿贿^是個特助！況且你最不喜歡這種事，怎交往了一年，他還不清楚……”
她故意把話說得刻薄，盼好友聽了，能趁此把感情收回一些。不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杜樂茵胸口一痛，隱隱嘆了口氣。“是啊……”他確實不懂。
不懂她要的，從不是那滿柜子派不上用場的物品。
她們各懷心事，杜樂茵怕再留下來會露出更多破綻，索性早早告辭。她走出醫(yī)院，這一陣子反復(fù)思考，已初步有了一些打算。
她必須離開。
再這么不干不脆地拖沓下去，她肯定會變得越來越?jīng)]用，變得只要能夠待在他身邊就好，貪戀他的懷抱及溫暖，戀棧假像，忘卻了對愛的堅持。那樣……她就真的太可憐了。
不告而別是不可能的，她的生活、工作、朋友都在這兒，太勞師動眾，何況她也沒做錯了事需要逃避，她只是要搬離這個不屬于她的地方，給自己一個空間，好好地療傷止痛，重新呼吸，感受人間。
偏偏要用什么理由，她還沒想好。
假若貿(mào)然搬離獨居，就算簡礎(chǔ)洋沒知覺，陶蜜亞肯定也會察覺到不對勁。不論如何，他們都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人，占有一席之地，她舍不得傷害他們，也不想往后見面大家尷尬，只得從長計議，誰教她身邊這兩個人，都是一等一的精明？
就唯獨她，傻傻地給人騙身又騙心，足足一年。
“唉。”杜樂茵自暴自棄地想。
其實簡礎(chǔ)洋并未“騙”她，只是沒告訴她，他愛的另有其人。
想想這一年來不論在何種情境下，他從不曾開口說愛，真是……夠誠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