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飄飄待在屋子里,聽見外頭傳來的熱鬧聲,卻沒想出去,破天荒地不貪熱鬧了。
她環(huán)顧四下,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那些經(jīng)常會在她夢里出現(xiàn)的景物,居然真實地在她眼前出現(xiàn)了。
她閉上眼睛,依稀可以聽見兩個小女孩的對話——
盼盼,你又來找我三師兄呀!你啊,生肖肯定是屬水蛭的,黏得可真緊。
討厭,光會說人,你自己還不是整天纏著你大師兄不放?
那可不一樣,我大師兄生得好看,人又聰明會說話,纏著他那叫正常,不像有些人呢,就像是一塊木頭!我真不懂怎么會有人喜歡。
木頭又怎樣?木頭好!木頭贊!木頭木頭頂呱呱!
是啊,天冷時還能劈碎了木頭,燒來取暖。
你呀你,天飄飄,整天老愛笑話人,如果哪一天你大師兄不理你了,我看你怎么辦!
我看你怎么辦?看你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腦海中回音裊裊,她手腳發(fā)軟,全身冒冷汗。
接著她又聽見一個大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的對話——
干嘛沉著臉、嘟著嘴?我可不信觀里有人敢欺負(fù)我們的小小天魔女!
誰說我是天魔女?我是天飄飄!是你幫我取的名字,居然還忘掉?
好好好,天飄飄,天飄飄,飄到天上去當(dāng)小仙女的天飄飄,那么我能請問這位美麗可愛的小仙女,為什么會心情不好嗎?
人家的布娃娃壞了啦!
不過是個布娃娃,壞了再買一個不就得了。
再買一個也不會是這一個了。
你不喜歡新的布娃娃?
不喜歡,我要原來的那一個,因為它陪了我好久好久,我和它有感情了。
飄飄,這世上沒有一個東西是能夠恒久不變的。
不!有的!還是有東西能夠恒久不變的。
例如?
例如大師兄對飄飄的好。
大男孩笑了。
你這丫頭倒是嘴甜,走吧,大師兄帶你去看月娘。
哇!好大好圓的月娘喔!
怎么樣?心情好多了吧?
只好了一點點,我還是比較惦著我的布娃娃。
這樣吧,大師兄現(xiàn)在跟月娘許愿,要在未來掙很多很多的錢,買一百間房子以及一百個布娃娃給飄飄,讓你能跟每個布娃娃都建立起感情,就算少了一個也不會太難受,這樣你的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呢?
有!不過飄飄也要許愿!
你要許啥?
我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等我長大后,我要當(dāng)大師兄的新娘!
要當(dāng)大師兄的新娘!要當(dāng)大師兄的新娘!要當(dāng)大師兄的新娘……
聲音又換了,她聽見了一把和自己嗓音一模一樣,卻是滿含著憂愁的少女磁嗓,低低吟唱。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
今年澗底松,明年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歸來已不見?相看不相識?
一對原是親密無間的人兒,卻在最后走上了相看不相識的路?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呀!
她想著想著,用力地想著,想到了頭皮發(fā)麻,頭顱發(fā)脹,就像是有人用刀撬開她的天靈蓋,往里頭拚命塞入泥漿。
用力塞,死命塞,塞到她腦子里再也裝填不下,只能轉(zhuǎn)由眼耳鼻嘴七孔之中流泄出來,痛得她噬心刺骨。
好痛!她兩手捧著頭,淚水墜落紛紛,再也抑制不住地尖叫起來,她一直叫一直叫,直到一副溫暖堅實的懷抱將她緊摟著才停止。
「沒事了,飄飄,沒事了!
「你別不要我!別下要我!」從來不哭的天飄飄,一哭起來卻是驚天動地。
「我怎么會不要你呢?」
馬希堯心疼地將她緊摟在懷,吻了吻她的頭頂,柔聲安撫,即使知道此時的他對她而言,很可能只是個替身,卻依舊強抑下心里的不舒服,溫柔安撫著她。
她哭了又哭,他哄了又哄,好半晌后,她才終于哭累了沉睡在他懷里。
小心翼翼地將天飄飄抱到床上后,馬希堯坐在床畔,大掌握著她的手,守著她,就怕她再度作夢,哭著醒過來。
在房里坐了良久,確定她一時片刻不會再醒來,馬希堯這才起身離開房間,去找觀中的其他人。
「你們誰能告訴我,天驤游目前人在何處?」他面無表情地開口問道。
這個問題問得有深度,問得人人都搖頭。
此刻天驤游正帶著妻子,為了協(xié)助吳越王完成「商策」而周游列國。
吳越王給了他充分授權(quán)及吳越使臣的身分,讓他不需向任何人報備去向,所以,就連他的師父與師弟們,也都不知道此時他人在哪里。
幸好這個難題并沒有困擾馬希堯太久。
三天后,烏龍觀里來了個由福公公派來的信差。
福公公之所以會派信差來,是因為楚王有急事找大皇子。
楚國宮中來了個貴客,那貴客的身分是專誠來到楚國,要與楚王商談兩國商業(yè)合作事宜的吳越國特使。
楚王在接見對方之后,就急匆匆地讓福公公快點找人將大皇子請回去。
真是可笑!馬希堯沒好氣地想。
他來找「他」,而「他」也正好去找他?
這是什么?雙生子之間的絕佳默契?
在分隔了漫長的二十五年歲月后,他們這對始終無緣的雙生兄弟,真的就要見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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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春園,清心池中天心閣,雙龍會。
馬希堯與天驥游各據(jù)一方,微愣地瞧著對方。
有種在照鏡子的感覺,真的!
他們同時地想,接著一個面露魅笑,一個卻是漠然不改。
很好,至少此時的他們,終于是不一樣的了。
沒錯,他們是不一樣的。
天驥游性格外放,看似容易相處,其實他那過于狡黠的心思只有自己清楚。
馬希堯則是內(nèi)斂且自我要求嚴(yán)謹(jǐn),宮廷的生活讓他學(xué)會謹(jǐn)言,習(xí)慣防備。
兩兄弟在性格上的唯一相似處,就是都善于掩藏心思。
天心閣位于水中央,四周垂掛著白色紗帳,隔絕外人對于這場雙龍會所滋生的好奇。
在他們身旁伺候著的只有福公公,這讓福公公即是興奮又是非常驕傲。
只見福公公以一雙淚花亂轉(zhuǎn)的老眼,來回盯著這一對同樣出色的孿生兄弟,心頭想著如果他那苦命的前任主子儷妃還在就好了。
好感動!
福公公感動到了不時還得偷偷轉(zhuǎn)過身,抽出腰問手絹,時而抹淚,時而擤出兩管鼻水。
只是隨著時間緩緩過去,很明顯的,在這座涼亭里面,所有的感動與激動全讓福公公給包下了。
兩位當(dāng)事者,一個是噙著魅笑,漫不經(jīng)心,一個是漠著俊瞳,面無表情,實在是讓人無法從他們的表情里,猜出他們正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后,身為主人的馬希堯終于開口,卻不是對著天驤游。
「福公公,等你哭夠了,沏壺?zé)岵璋!?br />
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失職的福公公,忙不迭地滿口道歉。
「對不住!大皇子,天特使,奴才真是該死!」
「沒喝茶死不了人,不必道歉,只不過……」天驥游托腮魅笑,俊眸里閃著促狹,「我建議你在泡茶前,把手洗凈先!」用剛擤過鼻水的手泡茶?那可是會鬧肚子的。
天釀游的提醒讓福公公窘紅了臉,急忙忙拔尖嗓喚來小太監(jiān),去為他多提幾桶清水凈手,并要求連同皂莢一塊送過來。
眼見場面讓天驤游隨口一句話給弄亂,始終冷覷著一切的馬希堯,起了片刻恍神。
真像!
眼前這男人或許和自己生得酷似,但他的許多行為舉止及小動作,反倒跟飄飄比較像,尤其是他酷愛興風(fēng)作浪的小小壞心眼,果真是近墨者黑,后天環(huán)境的影響力大過于先天遺傳。
馬希堯不禁要想,如果當(dāng)初被送去道觀的人是他,與飄飄日夜相處的人是他,那么眼前的這一切發(fā)展,是否又會不一樣?
已成事實的事情多想無益。
馬希堯閉了閉眼后張開,要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氣氛沉寂了半晌后,只見天驤游在喝了福公公小心翼翼泡好的熱茶后,微笑稱贊。
「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體,非真水莫顯其神,非好茶難現(xiàn)其體,一杯好茶讓我確定了自個兒果真來到了以茶好著名的楚國了!
「善于言詞、詞藻優(yōu)美,閣下真不傀為吳越王倚重的特使。」
馬希堯開口,眼神淡到了讓人瞧不出究竟是高興自己的國家得到了贊美,還是暗指著對方的話,不過是場面話罷了。
天驤游笑了笑,「話要說得好聽倒不難,比較難的,是要找著能聽懂的知音!
「莫非閣下此次來到我楚國,就只是為了尋找商場知音?」而不是來認(rèn)父認(rèn)弟?
「要不……」天驤游只手托腮,笑得有些邪氣,「大皇子認(rèn)為在下還應(yīng)該有別的目的嗎?」
哼!當(dāng)年是你們不要我的,若想相認(rèn),該先開口的可不是我!
那天他在初次面見楚王馬殷時,一開始的確見著了對方些許的激動及自責(zé)表情,但存在于兩人之間的畢竟只有肉眼瞧不著的血脈相連,并沒有實際相處而產(chǎn)生的父子感情。
加上天驤游之所以到楚國,頂著的又是吳越特使身分,天驥游不笨,猜得出馬殷是擔(dān)心他會挾認(rèn)親之便,在洽談兩國合作商機時,多討去了便宜。
為商者奸,為政者狡,亙古不變的道理。
馬殷盼著天驥游能主動相認(rèn),而非由他這當(dāng)年誤信讒言的父親去向他道歉,但馬殷卻失望地瞧見天驤游神色自若地與他論政議商,對于私人之事只字不提,逼得馬殷不得不推說所有商事一概交由長子處理,請他等馬希堯回來再來討論。
馬殷急匆匆地找人將馬希堯喚回來,就是想看看天驤游在見著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孿生胞弟時,會不會被血脈親情喚醒,主動認(rèn)祖歸宗,為他楚國多添一名生力軍,也好氣死吳越王餞镠。
幸好今日之會兩兄弟都拒絕了馬殷出席,否則若讓他瞧見在這雙龍會上,唯一激動落淚的人只有福公公時,怕不懊惱到吐血成斤?
「既然沒有別的目的……」聽見對方這么回答,馬希堯眸光更冷,硬壓下曾有片刻浮起,想與對方相認(rèn)的沖動。「那咱們還在等什么?」
「是呀!固祗J游漫不經(jīng)心地坐直身子,散漫的眸光轉(zhuǎn)為犀利。「在下在與『外人』洽談生意時,向來是按時計費,畢竟時間就是金錢,大皇子說得對,咱們還是速戰(zhàn)速決吧!
兩人面色一整開始展開攻防戰(zhàn),各自拿出了事先草擬的合作綱領(lǐng),逐步逐條的討論了起來。
討論內(nèi)容繁多,有兩國之間的物產(chǎn)礦產(chǎn)交流合作、有進(jìn)出貨物關(guān)稅、有流通貨幣,甚至還有互助緝捕潛逃至對方境內(nèi)的經(jīng)濟或是政治罪犯。
不會吧?!
福公公愕然地瞪大老眼,這兩位莫非真不打算相認(rèn)了?
「我國的西湖龍井,比上貴國的君山銀針不遑多讓,只是產(chǎn)量稍嫌不足,又有分季節(jié)性,所以盼能與貴國在茶產(chǎn)上合作。」
「合作?這對我楚國有何利益可圖?」
「我們會將最足以自傲的紡織技術(shù),有條件地部分移轉(zhuǎn)。」
「部分?」馬希堯冷笑,「不會是拿十年前的舊技術(shù)來移轉(zhuǎn)吧?」
「當(dāng)然不會,請相信敝國誠意。」
「誠意口說無憑。」
「那當(dāng)然,在商言商,要是無法給大皇子足以信服的憑據(jù),在下不敢妄語!
隨著時間過去,談話中的兩人言詞愈見犀利,在一旁伺候著的福公公,則是面色愈來愈死白。
這這這……這哪像是一對遭奸人陷害,打一出生就被迫分開,暌違了二十多年的親手足,且還是生得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在頭一回見面時所該有的對話態(tài)度?
犀利攻防,言詞辛辣,明明白白的在商言商,沒有半點情分可言。
好似他們之間毫無血緣關(guān)系,那存在于兩人之間的,純粹只有商業(yè)利益。
他們談到了日落西山,夜燈一盞接著一盞點燃,兩人之間仍只見你來我往的攻城防掠戰(zhàn),誰也討不著誰的便宜。
這場會談也讓福公公面色漸漸由青白轉(zhuǎn)成了死灰,再也不對他們的痛泣相認(rèn),抱持著一絲一毫的指望了。
會議原要挑燈繼續(xù)下去,卻突然聽見外頭驚慌響起——
天夫人落水了!
下一瞬間,只見從頭到尾始終言笑晏晏,彷佛凡事都無所謂的天驥游,臉色大變,隨即破帳飛出,朝著人聲喧嘩擾攘處奔去,并在問明了方向后,下水救人。
晚了他一步的馬希堯亦飛身過去。
此時天色已黑,湖畔站滿了不敢貿(mào)然下水,只能將手中的燈舉高幫忙照明,嘈嘈嚷嚷著的一大群內(nèi)侍與宮娥。
人群里,他看見了直瞪著湖面,緊咬著下唇的天飄飄。
他大步跨來,伸手箝住她的手,將她旋過身來,冷嗓喝問:「是你?」
「是我?!」天飄飄先是微訝,繼之眸光變寒,「沒錯!是我!是我推她下水的。」
馬希堯咬牙切齒,瞳中怒火騰騰,「你令我心寒。」
眸光轉(zhuǎn)為譏誚,天飄飄開口,表情寫著可惜,「唉!只可惜我大師兄來得太早。沒能等她成了具浮尸再來……」
咱地一聲巨響,馬希堯以一記耳光打斷她的話。
「你這喪心病狂的惡女!她肚里的孩子都已經(jīng)九個月大了,你還能出手?還能惡搞?還老惦著想搶人家的丈夫?你……你怎能冷血至此?」
這一掌力道不小,右頰登時高高腫起來的天飄飄,不見懼意與悔意,以手背將唇角被打出的血絲抹掉,笑容更猙獰了。
「你到了今日才知道我冷血?才知道我的本質(zhì)是個惡女?那你先前對我的百般疼愛、千般照顧,敢情都是瞎了眼睛嗎?」
馬希堯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惱她罔顧人命,還是氣她事已至此,仍是執(zhí)迷不悟地硬要搶人丈夫,毀人家庭,而不去考慮其他人,尤其是他的感受,憤火加上妒火,燒得他口不擇言。
「沒錯!我就是瞎了眼睛,才會鬼迷心竅地愛上你這妖女!我真是后悔愛錯了人!』
聞言,天飄飄先是白了小臉,隨即吸氣寧神,臉上神情轉(zhuǎn)為滿不在乎的獰笑。
「很好!那就是說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我是因為腦筋不清楚纏錯了人,你是因為眼睛瞎了愛錯了人,現(xiàn)在總算我已清醒,你的眼睛也算是復(fù)明了,不必說啥后悔,咱們?nèi)蘸笤贌o半點關(guān)系,你也不必再去管我想愛誰,或者想要害誰了,無論我天飄飄想做什么,都與你馬希堯無關(guān)!」
就在此時,已將月姣兮從水中救起的天驤游,在壓出了她腹中積水,灌入了他的氣息,確定愛妻暫時沒事后,抬眼覷向那對只顧著劍拔弩張,早已忘了周遭一切的男女,猜出了兩人何以會生起勃溪,嘆氣地開口。
「夠了,兩位,別再說出日后會讓你們后悔的話了,雖然我還沒問過姣兮,但我知道飄飄是不可能會推她下水的,她是我的小師妹,我了解她……」
一句話惹來天飄飄臉上難以被察覺的閃過一絲脆弱,接著天驥游將視線投向馬希堯,語氣滿是無奈。
「至于你,原先我是沒打算跟你有更多的私人交集,只可惜我的孩子自有主張,他想和他的爹誕生在同一塊土地上,我的妻子破水了,麻煩你快點幫我請個御醫(y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