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不絕旋身要走之際,天際黑云間冒出巨大無比的手掌,穿透重重闇霧,五指囂狂如蛛網張開,一把捕獲方不絕,猶如捏顆紅棗般輕易。
假如,沒有后頭緊接而來“哦!好燙好燙!”的呼痛,及被熱鍋灼傷似的松指猛甩,那就太完美無缺了。
方不絕藉此機會,頭也不回,沖破黑霧,遠遠消失于眾鬼差眼前。
“……”文判想嘆氣,真的,很想不顧什么禮教什么尊卑什么當人下屬要崇敬上司的迂腐觀念,重重地、不給人顏面地,嘆氣羞辱那位黃泉之主。
“你那是啥嘴臉?!別以為我人不在現場,就看不見你臉上淡淡的鄙夷!”黑霧間那只大手掌,指向文判,啐聲。
“屬下以為,我無能阻止方不絕,至少尚有您可信籟,好歹您是黃泉之主,萬萬沒料到,您同樣不濟事!笨蜌獾纳,帶有笑音,以及完全不想掩飾的嘲弄。
黃泉之主會怕燙?
還像個小媳婦被燙著手,猛甩猛呼氣吹涼?
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你以為方不絕是什么樣的貨色?!自從月讀淪為小山神一只,不再插手管仙界要事,上頭那班家伙急著找人頂替月讀的空缺,一只神當然是擔不下來,所以他們計劃找金木水火土五只,方不絕正好是那五只之一,我打不過他天經地義。”哼。
若沒真本事,方不絕憑啥被選中?要是他輕易能勝方不絕,干脆恭請他去接月讀的位置不就好了——雖然他絕不會放棄自己現存擁有的黃泉好日子,去步上月讀大事小事忙不完的悲慘后塵。
“……竟然有臉說得這般義正辭嚴!泵髅骶褪亲约涸邳S泉之中不修練、不精進,鎮日混沌玩樂,把一身本領全擺一邊腐爛。
全怪他,將麻煩事處理得干干凈凈,才害上司無事可忙,閑到發慌的。
對,是他的錯。
“你說什么?!”沒聽清楚文判方才的喃語,感覺一定不是啥好話。
“屬下說,我們都打不過方不絕,那么,此事該如何收拾?”文判勉勉強強抓住一絲理智,轉移了話題。
“打不過就打不過,還收拾個屁?!上頭問罪下來,就說方不絕太強,我們奈何不了他,叫他們有本事,自個兒去捉!
“是!蔽呐幸嘤X得這個處理方式好,一乾二凈撇清責任,畢竟能力不如人,誰都會同情弱者。
“還有,逃跑的狍梟抓回來了沒?”黑霧之手仍沒收回指向文判的惡霸手勢。
“尚未發現他的去處。”黃泉每一寸地都翻找過,就是找不到掙脫枷鎖逃離的食人惡獸魂魄。
“呿,無能,小小一只魂體也會守到失蹤?養你們這群小鬼白吃米呀?!”
“屬下會盡速去找!
地府大小事情很多,該忙的,永遠忙不完,接下來,方不絕之事,就不歸地府管轄了。
銀貅冷汗涔涔,雙臂抱肚,縮在貔貅洞的架子床上,疼痛感太過強烈,以致于她必須咬牙閉眸,等待它過去。
銀發被汗水濡濕,凌亂地糊在鬢間,她沒有呻吟,因為已經累到失去力氣,她真想直接昏死算了,何必清醒地承受這些呢?可偏偏太痛了,痛到就算厥過去,又會立刻戰粟醒來。
“……你到底想怎、怎么樣?!弄死我,對你、有、有什么……好處嗎?!”她一字字從忍痛的牙縫間,艱難吐出。
我才是想問你想怎么樣的那一方吧?干嘛跟我過不去呢?你就心甘情愿一些,讓我達成我的目的,皆大歡喜嘛。回話的人,并沒有真正透過“聲音”與銀貅交談,他有口不能言,只好心靈交會。
“……乘人之危的小人……”她低咒。
你以為我想嗎?誰教你挺著一顆肚,甜美可口地在黃泉里東晃西逛,使我有機可乘,逃進你肚里,才能躲掉被五花大綁押進油鍋炸得酥酥脆脆的命運。
對,在她腹里作怪的,是她從黃泉地府招惹來的麻煩!
誰會想到,她時常進出地府,來去自如,沒有鬼差動手攔她、阻她,竟讓她成為惡魂眼中的肥羊,將逃獄主意打到她身上來!
她是神獸,原該擁有驅逐妖邪的本領,然而自她妊娠以來,有許許多多向來自豪的本能變得遲鈍,才被惡魂捉到機會,躲鬼差躲到她身體里去,霸占孕育胎兒的神圣之地,將乖乖睡在里頭的小魂給一腳踢開,還硬挑了四只孩子中,最大最強壯養分最足夠的那只,供他附著。
“我才不要生一只惡劣如你的孩子下來……”銀貅奮力抵抗。
何必這樣呢?這么痛很爽快嗎?再說,你以為我想當貔貅嗎?!但當貔貅和當炸肉塊一比,他愿意委屈自己,加上,周遭左右有三只如花似玉的小母貅當妹妹,他可以勉強忍受。
“你、你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我?我是狍梟。附加三聲驕傲冷笑。
惡名昭彰的食人獸。
你懷的這只小公貔真不錯,骨骼好,筋脈佳,奇怪了,人貅混種能混成這樣,很少見耶。他雖在夸她,實際上夸的是自己未來將使用的軀體。長得也挺體面,沒我原來的模樣帥,還過得去啦,但同胎的三只小母貅就好可愛,咕嘰咕嘰咕嘰……
“不要調戲我女兒!”銀貅惱火大吼。咕嘰個啥鬼?!
有什么關系,培養一下兄妹感情嘛。小氣,呿。
“你沒機會成為她們的哥哥!”
反正我就打算賴著不出去了,你能奈我何?有本事打胎呀!連我和這三只小母貅一塊打掉,我就沒你轍了,打呀!你打呀!你打看看呀!挑釁加欠扁的撩撥,教銀貅恨得牙癢癢,興許是疼痛讓她喪失思考能力,又或者,她屈服了、認輸了,只想快快解除劇痛——
“好!你想當我的兒子就對了!我、成、全、你!”
這樣就對了嘛,早點頭不就少受點罪嗎?真蠢耶,你白痛了啦,嘻嘻。得到銀貅首肯的狍梟,成功占據她腹中公貔的稚胎身體,先前她以術力與他抗衡,不肯干干脆脆讓他如愿,他只能踢走原有小魂,霸占在里頭,卻無法與肉胎完全融合。如今,她撤收術力,他趕緊卡位,感覺身靈合一,爽快地大吁口氣,這下再也不用擔心被鬼差逮回去受罰了。
疼痛倏然消失,銀貅精疲力竭地癱在枕面喘氣,枕上濡滿汗水與淚水,待稍稍恢復些許力氣,她哼哼冷笑。
“你方才不是叫我“打看看”嗎?我一定會“打”,而且只“打”你一只,從你一出世開始,我就會好好“關愛”你,扁得你后悔你挑釁了我——也就是你的偉大娘親!
狍梟先是一陣沉默,突地聽懂她的恫嚇,驚覺她的意圖,并認清自己現在的處境——與肉胎結合的他,一出生,便只能軟綿綿任人宰割——剛剛囂狂的模樣哪里還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完全忘掉他與肉胎結合之后,他就變成一個發育中的軟娃兒,即便他還保有現在所有的記憶,那具肉胎卻得從頭長大!
銀貅輕拍自個兒肚皮,拍得響,但不痛,要狍梟閉嘴別吵。
都是為了這只混小子,害她沒能準時到地府去看方不絕,這筆帳,再記下來,出生后一起結算!
銀貅小口小口吸氣吐氣,調勻吐納,稍事休息,等身體不再那么疲憊之后,要再趕去黃泉池畔,陪他。
雖然,他總是不理睬她,不張眼看她,對于她細碎的聒噪回以沉默,卻無法阻止她前去的決心。她不想虛偽地說服自己沒有見他的渴望,她明明就想見他,想留在他身邊,為何要假裝自己不稀罕呢?
相較起弱小的人類,她多幸運,還擁有前往黃泉的能力,不用以眼淚緬懷逝去之人,不用憑借著回憶,或是夜夜祈求他入夢相聚。
她可以感覺到,他趕她走,趕得多不甘愿,他試圖說出無情的話語,可他不知道,他是用多溫柔的目光在凝覷她,又是用多暖熱的嗓喊著她“小銀”。
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見孩子出世成長,抱歉……若真無情,何須痛苦呢喃著歉意?何須氣惱他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不要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在森寒的黃泉,獨浸冰冷刺骨的池水。
她要陪伴他。
銀貅只準自己再休息坐個時辰,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狍梟還在她腹里鬧,不過,與肉胎合為一體的他,也只能咆哮,沒辦法像方才害她疼痛難耐,要忽略他太容易了,無視。
眼皮有些沉,暫時閉一下,她不會睡著的,因為心里惦記著要緊之事……
不知道他會不會發覺她沒去看他,會不會覺得悵然若失,會不會感到失落,會不會……擔心她?
她才這么想著,洞外,擾她休憩的阻礙又來。
“神獸銀貅。”
甜美清澄的女聲,溫潤如泉,聆聽倍覺悅耳。
銀貅勉強撐開右半只眼簾,看見籠罩于神光之中的婉麗女子,一身神味,百花香息滿室綻開,已經讓銀貅清楚來者身分。
以往偶爾也會有神佛上門拜訪,想要勸說貔貅為天庭效命,銀貅不以為此刻有天人前來,需要太過吃驚。
“我不會去替你們守天庭寶庫,請回吧!闭f過無數回的拒絕,銀貅太順口了,她連擺手驅離都嫌懶,右眸閉上,繼續小憩。
“我并非為此事前來。”
不為此事?
神找貔貅,除了這事之外,還能有啥?
“那么……你來干嘛?”
“我特來為你送藥!
“藥?”銀貅這回倒是難掩好奇地掀睫覷她。
她不請自入,蓮步輕挪,帶入淡雅花香,秀發輕綰,髻上各式花兒爭奇斗艷,卻又朵朵相襯,飄飄仙袂如云似霧,隨其款擺變化,纖纖素手白里透紅,拈于兩指之間的白玉小瓶,擱在距離銀貅不到幾寸的面前。
“神獸銀貅,喝下它!碧炫嫒荽缺裆珣z愛,偏偏仍收斂不了神靈傲然脫塵的淡漠,這種充滿憫惜與冷眼旁觀的矛盾表情,在絕大多數仙人身上都不難發現。
“你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叫我喝藥,你不覺得,無論你笑得多和藹,說得多親切可人,仍是一整個莫名其妙嗎?”來意也不先表達清楚,更沒報上仙號,那種以為自己藏得極好,實際上仍在肢體語言間展露自身作為仙人的驕傲,很讓人反感。
天女這才流露出歉然微笑,算是補償她的失禮。
“我是百花天女,奉仙帝旨意,帶來仙露,為……導正錯誤而來”
“錯誤?”是懷孕讓女人變笨,抑或百花天女說話太精簡深奧,為何她有聽沒有懂?
隨著百花天女的目光來到她隆起的肚皮,銀貅這才恍然大悟,百花天女口中的“錯誤”,是指她與方不絕的孩子。
方家第八代。
勾陳老在她耳邊叨叨念念的“危機”,終于來了嗎?
那瓶藥水,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抱歉吶,請不要用“錯誤”這么難聽的字眼來教壞我家寶貝,他們可是聽得見外頭的聲音,誰說了他們的壞話,一字不漏!便y貅雙掌貼在腹上,緩緩坐起身,眸中含笑,低首輕語:“我和方不絕都很期待他們到來,盼望他們一只一只健健康康、活潑快樂,他們不是錯誤,是心血結晶!
“他們不該存在,天與地之間,容不得紊亂純正血統的混種。”
“你要不要去算算,天與地之間,有多少你口中“紊亂純正血統”的混種,為求生存,辛苦躲藏逃竄?”要抓哪抓得完呀?干嘛不網開一面,放他們一條生路呢?混種又不是他們自己愛當,有時爹娘不被允許相戀,偏偏就是愛上了,當孩子的能多嘴嗎?能啰唆嗎?
“那是少數,是特例,是錯誤!辈煌锓N,本不該有孕育子嗣的機會,出了差錯,才造成此一后果,而身為天人,便有責任弭平差錯,維持天道秩序。
“就叫你不要再說“錯誤”,你是耳背嗎?!”銀貅怒目相向。
錯誤錯誤錯誤……難道非得和那些她看不入眼的公貔生的孩子才叫正確?她就不能為自己心愛的男人懷孕生子,只因為她的男人是人貅混種?
未免管太多了吧!
百花天女并沒有因銀貅的斥吼而動怒,姣美容顏上,一派清麗微笑,也很明顯不針對“錯誤”這個用詞道歉或修改,她徑自解釋瓶中仙露的功效。
“這仙露,帶有淡淡花香及甜味,并不難飲,對你的身體亦無損傷,沒有痛楚,沒有折騰,你會在絲毫不覺的情況下,結束困擾,一覺醒來,又是無憂無慮的神獸貔貅。”
“我很肯定一件事,你是聾子!辈艜B話都聽不懂,她已經說得很明白,她要孩子,她愛孩子,這位天女還裝作沒聽見,進而告訴她那瓶仙露有多好用!
銀貅手一揮,震碎白玉小瓶,里頭的仙露流了滿床,百花天女的視線,由仙露殘漬間,移到銀貅傲仰的漂亮臉蛋上。
“愚昧之獸,好言相勸不聽,你才是庸蠢聾子!卑倩ㄌ炫f著,洞外三名天將聽見玉瓶迸裂聲,紛紛現身,銀貅不意外,剛剛她就已聞到三人氣味。
文勸由百花天女來,武迫便是三名天將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