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朱走到妝臺旁,那里躺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他的名字。他抽出信紙,另外三個男人同時把頭湊過來,梁璟朱直覺想把信給塞回去,沒想靖王冷冷丟出一聲命令——
“打開!
哪有這樣的,那是他的信……但是,視線轉向瑀晟,他堅定點頭,視線轉向瑀昊,他點頭如搗蒜,再看一眼王叔……好可怕,像個閻王。
百般無奈,他在眾目睽睽下打開自己的隱私。
那是封訣別信,她感激梁璟朱為她做的每件事情,雖然從來沒有正面提過、正式謝過,但她很清楚,小說是他透過哥哥的手送給她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是他給的,她被欺負之后都是他暗暗地替她找回場子……
信中寫下每一件他曾為她做的事,她啊,就是一整個心知肚明。信末,她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說書冊畫稿的分成送給他了,就當是他為她做那么多事的報償。
信看完,幾人沉默不語。
許久,梁瑀昊嘆道:“你不能把曦曦的錢昧下,一文錢都要算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
“我知道。”梁璟朱無奈,他從來沒想過要昧下。
靖王拍拍他的肩膀,“謝謝你對我女兒這么好,如果你做這些是存了心意,本王允了。本王沒有別的條件,只有一個,這輩子你的枕邊只能有我女兒一個人!
這下子,無奈笑容瞬間燦爛,他慶幸隱私被公布,梁璟朱揚起眉眼,大聲回答,“是,岳父大人!
。
海風不斷吹拂,葉曦松開發帶,任由風將頭發臺到半空中。她赤著雙足,走在無人海灘上,長長的海岸線上、金黃色的沙子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腳印。
她喜歡看海。
深吸一口帶著咸味的海風,仰起頭,心情無比的自在、無比的自由,彷佛又回到二十一世紀,那個和哥哥在海岸邊追逐嘻鬧的午后。
她的家住在海邊,腳踏車一踩就能到海邊挖貝殼,小時候她試過把貝殼帶回家養,但貝殼在很短的時間里死亡。
她很傷心,哥哥便抱著她、坐在搖椅上,慢慢地哄著。
哥哥說:“風有風的家、雨有雨的家,而貝殼的家在沙灘上,妹妹離開家會思念,貝殼也會!
“它們是傷心過度,死了嗎?”
“對啊,以后別再讓它們傷心了!
從那之后,她再也不挖貝殼。
漸漸、漸漸地長大,她認識愛情、為愛情心碎心傷,但她還是明白的,帶走她的生命的是癌癥不是傷心。
對啊,傷心不會死,心臟的復原力遠遠比她想像的更好,看,她已經很多天沒有在想起梁瑀晟的時候感到傷心了。當然,也許是因為她只想好的事情、避開壞的場景,好事只會帶給人快樂、不會帶來哀痛。
這些天沒事做,她總是想,想前世、想今生,想京城里的人事物,想二十一世紀的某條街、某個人、某件事、某個場景,那些累積出她兩世生命的成分,真的,快樂愉悅遠遠超過遺憾傷懷,所以她漸漸學會感激,感激生命中曾經有過的遭遇。
她帶著李伯一家來到閩州,這邊靠近海,百姓純樸,多數以趕海為生,有近海漁船,因此飲食以海貨居多。
魚這種東西容易腐爛發臭,無法賣到太遠的地方,并且家家戶戶都有漁獲,因此創造不出太多商機,百姓生活普遍貧困。
她落腳的地方叫做許家村,村中百姓有一半以上姓許,家家戶戶間多少有點親戚關系,因為窮困、人力相對便宜,因此她只花不到二十兩銀子,就蓋了間比京城胡同還大的房子。
李伯總擔心她手上銀子用光,老讓她節省點,李嬌更可愛,明明長途趕路、腰酸背痛,卻硬是咬牙說自己勞碌命,一天不做事就會骨頭痛,總想著到市集擺攤子賣烤鴨。
她聽了很想笑,為阻止他們莫名其妙的擔心,她把用剩下的幾十兩交給李嬌,這才讓她安下心來,錢還是她從王府帶到石榴村再帶出來的。
劉掌柜那一千多兩始終沒落到她手上,有點悶呢,梁璟朱出京辦差根本沒把那件交代下去,劉掌柜也不敢自作主張,換言之,從頭到尾她都被糊弄了。
白拼白忙一場,唉……一朝回到之前,她又是窮困潦倒身。
不過穿書一遭,她其實很幸運,身邊的人對她都很好,她獲得很多支持善意,她常想,如果自己真能在這個世界混得風生水起,這些善意居功厥偉。
大哥的新婚生活還好吧?二哥的藥丸應該賣得不差,他是真有實力的,瞧、龜息丸做得多好,李伯說四皇子把她抱在懷里時,差點兒把他的心臟給嚇跳出來,就怕穿幫。
她覺得很奇怪,性情緯密的他怎會沒發現?還親手葬了她,可見得那藥真的很不簡單,光靠這手技術,二哥定能賺得缽滿盆溢、腦滿腸肥,肯定能變成一代富商。
說到富商……她想起梁璟朱,這是必須的。
離開后,她想爹娘大哥二哥時也總想起他。
過去她明明知道他的善意,卻總是刻意忽略,因為她害怕長情的自己,將會面對死亡這件事情。
她的病對自己、對哥哥、對全家人都是嚴苛考驗,從發現生病到結束,整整七年、全家籠罩在死亡的陰影里,那是何其大的壓抑恐懼,所以是的,她怕死……真的怕死了死亡!
知道梁璟朱將亡,她打死都不愿意與他建立關系。
但是多奇怪、多矛盾啊,為什么她深信自己能夠扭轉大哥和秦可云的關系,卻不相信自己可以改變死亡這件事情?為什么,是因為太害怕、太無法面對嗎?
大家都好嗎?遠方的親人、朋友,她但愿人人都好,但愿個個都平安幸福。
抬起手,圍在嘴邊,她對東南西北不是太有概念,只能朝著海洋大喊,“親愛的家人朋友,你們好嗎?我很好!
她的聲音被海風臺走了,她再次圈起嘴巴,再次大喊,“你好嗎?我很好!”
她瘋狂地在沙灘上跳舞,舉手、抬腳、旋轉……再喊一次,“你好嗎?我很好……”
“我很好,你好嗎?”
突地她停下來,剛才有人回應嗎?
“我很好,你好嗎?”
不是幻聽,她真的聽見了,緩緩轉頭、慢慢轉身,骨頭一節一節扭轉,像個機器人,然后……她看見了!
看見一張笑臉,一張熟悉的、溫暖的,讓人安心的笑臉。
她知道不能依賴任何人,知道獨立才是王道,她很清楚能陪自己走完人生的只有自己……只是當她發現,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已經習慣依賴某個人時,曉得她有多心慌心虛嗎?
來到閩州三個月,她每天都必須和這股心虛對抗,她甚至需要否認它的存在,才能夠平平靜靜迎接新生活,可是這個“某人”怎就出現了?
梁璟朱也脫掉鞋,把長袍一角塞在腰帶上,看起來有幾分匪氣,但他的五官俊美無儔,他微揚的眉眼帶著太陽的光暈,閃了她的眼睫,控不住的臉部肌肉勾勒出一個很久沒有出現過的表情——她在笑,心滿心足也心安的笑齬。
他朝她走來,和她一樣在沙灘上留下兩串長長的足印,一個一個潮水來不及掩去的足印慢慢地、慢慢接在一起。
終于他站在她面前了,輕聲笑道:“我很好,你好嗎?”
她想要說好、想要點頭,卻怎么都沒想到身體突然失去機能,她什么事都做不了,但淚腺還有作用,眼皮一眨,眨出兩行淚水。
他摸摸她的頭,輕聲問:“苦吃夠沒?想回家嗎?或者更喜歡外面自由的天空?”
梁瑀晟到石榴村想接她回家時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那時候他皺著眉,但眼前的梁璟朱笑彎兩道眉,好像不管她怎么回答,都是他想要的答案。
“你怎么會來?”
“還不知道嗎?我以為消息已經傳遍天下。”
“不知道,你要告訴我嗎?”
“嗯,我是閩王,閩州是我的封地!
“皇上怎么對你這么壞?”竟把他封到這個窮鄉僻鄉,葉曦氣惱了,就算他只疼梁璟森也不能這么大小眼。
“與父皇無關,封地是我自己求來的!
知道他竟然挑選擇閩州時,父皇驚詫,大皇兄、二皇兄松一口氣,好像挑選閩州便足以代表他示弱、對那個位置不感興趣。
離京時,他向父皇要求帶璟鄴同行。
這個要求讓很多人不解,他輕松笑笑、云淡風輕道:“不過是憐憫罷了,璟鄴生母身分低下,在宮里時時受欺負,九歲的孩童、六歲的個頭,我本就想帶個伴,挑誰不是挑?選了他還能讓他感激戴德,何樂不為?”
這副有也好沒有也行的態度,讓其他的皇子們放松警戒,相信這個舉動無關利益,于是一個個都點頭了,梁璟森甚至還幫他說起話。
之后父皇叫來璟鄴,問他愿不愿意隨行?被事先知會過的梁璟鄴自然是點頭如搗蒜,于是他們來了。
“為什么選擇這里?”
他笑彎了眉心,不藏不躲不傲嬌了,他再不要把好意藏在人后,因此他說:“因為你在這里!
葉曦傻了,他說的……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她很聰明的,她有很多表情,但多數的表情中都帶著慧穎機靈,但現在傻了,憨傻的模樣讓她看起來分外可愛。
揉揉她的頭發,梁璟朱轉身面向大海,圈住嘴巴大喊!拔襾砹!”
她傻笑。
他再喊,“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是的,他來了,她的安心也跟來了。
這一路,梁璟朱都在告訴她京城里的事情。
“我帶了王叔、王嬸和瑀晟、瑀昊以及秦氏的信!
提到瑀晟和秦可云時,他仔細觀察她的表情,還好,沒有傷心。
是遼闊的大海遼闊了她的心情,還是海風治愈了她的傷心?如果是這樣,他感激這片大海、這片天地。
“太好了,信在哪兒……等等,你的意思是,大家都知道……”
“知道你吃龜息丸詐死?對!不過梁瑀晨、父皇、皇兄們都不知道!
“我以為自己做得很不錯,怎會被識破?”
“你是做得不錯,但你肯定沒料到,事后我們會去刨你的墳!
“刨墳?哪有這么缺德的!
“是王叔的決定,他要把你葬入梁家墓群!
“怎么可以,那是……”
“皇家墓區?對啊,但王叔王嬸打定主意,他們不允許你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野地里!钡詈鬀]有刨出尸體,他們還是裝模作樣地選了塊風水寶地,把空棺葬進去。
葉曦聞言鼻酸了,有這樣的養父母,她哪還需要親爹娘?
“那梁瑀晨呢?”知道后,她會更生氣吧!
“這回王叔、王嬌對他失望透頂,不過再失望他們還是把當年的過錯算在自己頭上,尤其是王嬸。后來府里又請了兩位嬤嬤,從早到晚拘著她學禮儀、明事理,也許是這次的事鬧得太大,她竟也乖了。
“春天會試、殿試輪番上場,許睿過關斬將考上二甲二十七名進士,王叔向許家透了意思,許家長輩很快請官媒上門提親。過去梁瑀晨口口聲聲想當舉人娘子,如今又覺得許睿配不上她,許是縣主這身分讓她低不下頭吧!”
“她鬧了嗎?”
“這回倒是不敢,大概也看出王叔王嬌對她的失望吧,她蒙在被子里哭過幾場,婚期訂在八月,我猜王嬸會用嫁妝來補償她從小到大缺失的疼愛!
“真正大鬧的是許睿,他不愿意娶梁瑀晨,一心想上葉家門,無奈親娘太強勢,非逼他低頭就范,許睿絕食數日,親娘非但沒低頭,反倒取來七尺綾布掛梁上,孝字大過天,許睿不點頭也得點頭。”
梁璟朱說到這里揚起濃眉,突然發現出身賊重要,往后若是再埋怨自己是皇室子弟,定會遭到天打雷劈。想想許睿的娘、再想想一路支持自己的親娘,他著實太幸運,該給母妃寫封長信,同她提提他心悅之女……
“希望梁瑀晨能夠學會好好過日子,這樣娘的罪惡感會少一點!比~曦嘆道。
“你也別太擔心,許睿頗有幾分本事,日后為官應會平順,若梁瑀晨能安分認命、滿足現況,夫妻之間自然能夠和美。”在仕途上,他愿助許睿一臂之力,就當是還報恩惠,感謝他在吳家一事上的幫助。
“但愿如此!
“這次過來,瑀昊逼著我一定要把賣書和圖畫的錢結給你,這兩個月我快被他鬧瘋了。”
葉曦呵呵笑開!斑是二哥疼我!
“他擔心你舍不得吃穿,說人在外頭不靠朋友就得靠錢財,他怪死我了!
“這里多數百姓都窮,有人終其一生沒攢過一兩銀子,我手上的錢還足以應付,你看……”她停下腳步,指向前方那幢青瓦紅磚屋。
他喜歡她的房子,雖然稱不上富麗堂皇,但一踏進去就感覺溫暖。
她有一個鋪著碎石的大院子,院子里有幾個鐵架子,上頭攤著許多竹篩,李嬌和兩個媳婦正在曬蝦米、小魚干,那是葉曦吩咐,昨兒個跟漁夫買來的,都是新鮮貨,曬過一天帶著濃濃的腥臭味,卻也是貨真價實的海味。
看見梁璟朱,在驚詫之余,李嬸幾人臉上有掩不住的興奮,媳婦們拉拉婆婆的衣袖,只差沒跳起來了。
李嬸笑道:“快去告訴你們公爹!
二媳婦笑著應下,推開門就往外跑,公爹和丈夫正在外頭跟人學著張網捕魚呢,雖說家里還有銀子,但總不能坐吃山空。
“臭嗎?”葉曦看著他,嘲笑的目光定在他身上。
“很臭,但必須習慣,未來幾年都得在這里待著。”
“我剛來的時候也有點痛苦,不過聞著聞著就習慣了!
他點點頭,指指那些曬干的海物,問:“曬過還能吃嗎?”
“能,等處理好了,請你上門吃飯!
“等下次?有朋自遠方來,你竟然不留客?好歹讓我住幾天!彼荒樋啻蟪鹕。
“都封了閩王,難道沒有王府可以?”
“當然有,不過剛準備蓋,尚未選圖、選址,一番折騰下來,總得花上一年半載!
“你是要蓋什么大豪宅,需要這么多時間?”她這宅子也不過蓋二十幾日。
“不必非要豪宅,但得你心意。”他笑出魅惑風情。
“干么合我心意?”
“你不住進王府?”他一臉的詫異,但演得很差勁,看起來有點矯情。
“當然不,我有自己的房子!彼卮鸬美碇睔鈮。
“你要讓王叔騎白馬拿把刀,披星戴月飛奔閩州,把我往死里砍?當然還有更省事的做法,直接派人帶瑀昊做的藥,偷偷下在我的飯菜里。”
閩王府剛蓋成,就得接著建起閩王墓,慘吶。
葉曦咯咯輕笑著,他一貫的痞,痞出了她的笑意,她說:“你自己挑屋子吧,空房間很多!
“懂事!”他摸摸她的頭問:“最近有沒有畫圖寫書?”
“有,寫了兩本,但舍人已死,書還能出?”畢竟她的寫作風格太特殊,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
“當然可以,之前有人相詢,淘墨齋放出消息,東家手里還有大量舍人手稿,所以你想寫就寫、想畫就畫!
兩人進屋,一路上細碎的對話不斷,葉曦很開心,太久沒有人可以跟她討論這些了……
這天晚上,梁璟鄴和兩位先生及幾個侍衛都搬進來了,李嬸做一桌子海味大餐,在說說笑笑、玩玩鬧鬧中結束這一天。
夜里葉曦帶著滿足的笑容入睡,閉上眼睛時,她對著夜空星子輕聲道:“爹、晚安,娘、晚安,大哥二哥晚安,親愛的京城……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