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瑀晟剛下朝,就看見梁璟朱的小廝等在路邊,他迎上前在梁瑀晟耳邊說了幾句,倏地,梁瑀晟眉心搏起。
“通知瑀昊了沒?”
“有,四爺派人去尋,二少爺應該很快就會知道。”
“明白了,你跑一趟靖王府,將此事稟告王爺,就說今晚我不回去!
“是,大少爺!
丟下話,瑀晟朝大井胡同奔去。
一路上他心紛亂著,前兩天璟朱才同他說,大井胡同的房子整修好了,隨時可以進去住。而瑀昊說,咱們找個時間,一起去把曦曦給接回來。
當時他滿腦子想著,要是曦曦知道,那宅子連整修的錢璟朱都算在她的帳上時,不知道會氣成啥樣?她會給璟朱安上什么罪名,強盜還是強制罪?
他正暗地忖度兩人互慰的場景,沒想轉頭竟會發生這種事。
這個該死的葉家!當時就不該順她心意,讓她回去報啥恩的!
大井胡同離靖王府不遠,兩刻鐘就到了,開門的是李伯,璟朱把他們一家人全給送來了。原本自己想將過去伺候曦曦的喜鵲、鶯兒也接過來,但瑀晨一聽、不依了,他才作罷。
他眼看著喜鵲、鶯兒從滿懷希望到失望,相較之下,曦曦是個更受歡迎的主子吧。
雖然母親下令,仆婢們都明白不得在背后議論主子,但喜歡與不喜是主觀天性,再多的禁令也阻止不了他們對曦曦和瑀晨的觀感。
他走進葉曦的屋子,梁璟朱正守在床邊,看見他后做了個噤聲動作,拉起他往外走。
“曦曦怎么了?”
“大夫來過,吃完藥剛睡下!
“很嚴重嗎?”
“還好,是尋常的蒙汗藥!
“事情始末如何,方才初夏沒說得太清楚!
梁璟朱鉅細靡遺將整件事說完整!拔易屓巳ナ翊蹇催^,葉家三口已經搬家,屋宅田地也都賣掉!
“怕我們找上門!
看著梁瑀晟,不帶猶豫,他說:“這事有梁瑀晨的手筆!
“什么?”
“小聲點,曦曦不讓我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不管你決定要不要告訴王叔、王嬸,梁瑀晨都得好好管教,不然早晚要闖大禍。”
“曦曦為什么不讓說?”
“罪惡感?鄉愿?我不知道,就是覺得她蠢。我罵她她還不依,她說她也許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要什么,但她很清楚自己不要什么。”
梁瑀晟皺眉!八灰裁矗俊
“不要怨慰、不要報復,不要陷入永無止無盡的爭斗當中,她希望在自己和梁瑀晨中間畫一道終止線!
“笨,那是她想畫道線就能夠終止的嗎?”
“女人心思我不懂,梁瑀晨的日子已經比過去好千百倍,她還有啥不滿?不管你認不認,我都必須說——她,非常邪惡。”
沉吟須臾,梁瑀晟道:“我同爹娘談談,盡早幫她找個婆家!奔蕹鋈ズ,忙相公、忙孩子,就沒有多余心思對付曦曦了吧。
“我不管你怎么做,這種事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他咬緊牙關。
梁瑀晟看著他,片刻后問:“你對曦曦有什么想法?”
梁璟朱知道他想問什么,但無法回答,唯笑容略澀!拔夷苡惺裁聪敕ǎ俊
“你喜歡她對嗎?”
對,但她喜歡的不是他。“要不是知道我是淘墨齋的東家,那個現實丫頭連正眼都不會看我一眼!
兩情相悅才能天長地久,他不想像父皇那樣,身邊女子無數,卻得不到一顆真心。
“她還小,不懂得男女情事!绷含r晟道。
才怪!那丫頭不小了,男女情事她懂得很,不懂的是他梁瑀晟。
梁璟朱還沒應話,梁瑀昊就像一陣風似的臺進來。
方才對梁瑀晟說的話,梁璟朱又對梁瑀昊說過一次,只不過隱瞞了梁瑀晨的事。
睡得骨頭酸爆了,葉曦伸伸懶腰,在床上滾兩圈之后,張開眼……
她不想哭的,她更喜歡勇敢、堅強這樣的人設,但是在看見梁瑀晟時,眼睛迅速浮起紅絲,嘟起嘴,輕喚一聲,“哥……”
下一刻,眼淚狂飆。
委屈大了?梁瑀晟想。
從小到大,她很少掉金豆子,再難受也只會拍拍臉頰,憋出一張笑臉,說服大家也說服自己,說:“心大了,哪看得見芝麻小事。”
她說:“委屈全是自己招的,不想就委屈不了!
一個不懂、不會也不愿意委屈的女孩,竟然紅了眼眶,那得是多難受?
梁瑀晟坐到床邊,她爬呀爬,爬到他腿上坐下,拉住他的手、圈起自己的腰,把眼淚往他衣服上擦。
好幾次,梁瑀晟想告誡她——你是大姑娘,不能老賴在哥哥身上。但一次兩次沒說,時間久便也舍不得說了。
娘講得對,姑娘家一生能夠快活幾年,成親后苦活累活都得往身上攬,那時再多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吞。
既然沒幾年,就多寵寵吧。他是這么想的,瑀昊也是這么想的,至于璟朱,他嘴巴反對到底,但做的事哪件不是朝著這個方向進行?
“如果你想,便是命人掘地三尺,我也會把葉家人挖出來給你出氣!
“不要,就當那些銀子買斷我與他們之間的關系!
聽著,梁瑀晟想笑,終究還是心太軟。就像她編的一堆律法條文,分明是砍頭就能完結的事兒,她偏要拘役、易科罰金,還說什么可教化。
“可不出氣,你心難平。”
“沒有心難平,我只是害怕。”那種無可奈何、無能為力,那種拼了命想要掙脫命運卻無濟于事的恐懼,牢牢地巴在腦袋里。
“害怕什么?”
“害怕變成吳進財的妻子,差一點點我就同他拜堂了!
“拜完天地就算成事?想得美!
“就算不是吳進財,那王進財、張進財呢?一場不幸的婚姻,終止的是夢想、是對生活的渴盼,還是女子一生的冀望?婚姻考慮的往往是條件家世,女子心意從不是考慮要件,倘若最終我嫁的不是‘心悅的’、而是‘必須的”,倘若婚姻于我只是一個不得不順從的過程,怎么辦?我要在生活面前屈膝?對命運認分?從此在柴米油鹽醬醋茶和公婆丈夫的挑剔中,猥瑣地走完下半輩子?”
“有哥在,絕不會讓你落入那種境地。”
她搖頭,悶聲道:“誰是為了落入不堪才走入婚姻?只是現實總讓人醍醐灌頂,成親前媒妁之言多美麗,成親后現實生活、曝露卑劣的人性!
“哥會尋個好男人,把你捧在掌心,就像哥這樣!
“像哥這樣嗎?”她對上他的眼睛,再問一句,“像哥這樣嗎?”
灼熱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睇。她知道哥疼愛她,明白哥把自己看得極其重要,愿意縱容她所有的任性傲慢。
過去身分擺在那里,他們只能是兄妹,如今……
像哥這樣?她能不能把這句話當成暗示?當成不自禁的情感流露?
她可不可以相信,自己的所有努力、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達到目的?她可不可以就此認定——葉曦已經走入梁瑀晟的心?
情緒激動著、雀躍著、狂歡著,她的兩世愛戀終要塵埃落定。
“對,像哥這樣!绷含r晟回答,口氣不容置疑。
她笑了,咽下口水,迎上他的視線,憑借一股勇氣、兩分沖動,她張口問:“那么能不能、可不可以……就是哥!
她的沖動把梁瑀晟沖傻了,他從沒想過,自己疼過一輩子,當妹妹、當女兒般寵著的曦曦竟然會說出這句話。
當然不可以,他是哥哥啊。他總想著某天大紅花轎上門,他背著她、一步步向前走,走一步說一句——“要是過得不順心就回家,有哥在,誰都不能欺負你。”
這臺詞想過無數遍,他知道將疼了多年的妹妹交給別人,自己會擔心、會憂愁,即便如此也從沒想過把她留在家里,他只會給她更多的祝福支持和倚靠。
結為夫妻?怎能有這種想法,那是亂倫!
梁瑀晟不說話,唯目光沉郁、表情凝重,被她嚇到了嗎?
對于表白這件事,她模擬、沙盤推演,成天琢磨著,盼望終有一日身分揭穿,不再是兄妹,而他對她一如既往的寵愛,到時兄妹之情理所當然變身為夫妻之愛。
可是他那么震驚,她要怎么把話接下去?
打退堂鼓嗎?不要!她不要無功而返,窗戶紙已經撕開,她不要未見陽光,又把紙給糊上。
再深吸氣,再次鄭重申明!案,我喜歡你,想要嫁給你!
猝不及防間他念到了,別開頭狠咳幾聲。
他把她從自己的大腿上放回床鋪,嚴肅道:“你不要被瑀昊給帶歪心思,我是你的哥哥,永遠不會改變!
“可事實……你不是我哥哥,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呀。”她急急跪起來,又想抱住他。
直覺地,他退開兩步,退到她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
咚,不知道什么東西掉下去,飽飽的胸口空落落的,從來在她面前,他沒有退開過。
心,傷了,葉曦垂眸咬住下唇,她咬得非常用力,似乎要用痛覺來欺騙自己,其實沒有那么疼痛。
“你還小,不知道男女之事!
不乖了,她要反駁他每句話。“我知道的,我喜歡哥,想和哥在一起一輩子、兩輩子!
“你把感情混淆了,你太依賴我才會弄錯!彼囍业胶侠碚f詞。
“沒有弄錯,我的心意,我自己明白。”雖是喃喃自語,她依舊堅持。
“你是被嚇壞了,哥保證,以后不會發生第二次!
他一句句否決她,并開始為她的“糊涂”尋找臺階。
葉曦抬眉,如果繼續堅持,她會不會得不到夫妻之愛,還把兄妹之情破壞殆盡?是不是他會拉開距離、避不見面,從此連兄妹都做不成?
她發誓,她很想堅持住,但是他神情凝重,溫和臉龐籠上陰沉,他用所有的態度來表達一件事——他不愛她。
“曦曦,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我們之間的關系永遠不會改變,哥想寵你,想送你出嫁,想親眼看你得到幸福,記得你老唱的那首歌嗎?你是的,你永遠都是哥心中最珍貴的寶藏!
這下再清楚不過了,她于他,只是“妹妹”。
澀澀一笑,她是哪來的自信啊,怎會認定哥絕對會愛她娶她?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她種了兩輩子愛情,卻結出兄妹之誼,是哪里出錯,錯在她不夠努力嗎?
第一次發現,光是吸氣胸口就會疼痛不已,第一次發現,原來失望到極點,心臟會有炸裂般的感覺。
心在流淚但臉在笑,無比尷尬、無比凄涼,卻還是笑得陽光燦爛。
“曦曦!
頭輕輕搖晃,她想說沒關系,但是,無法,喉嚨被傷心卡住了,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眼淚盈眶,她努力把眼睛睜得很大,努力憋住氣、不讓淚水滾下,她還想更努力一點,那么她就能豁達地揮揮手,笑說——“沒事的,不娶就不娶,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但是……努力不足,她無法。
她不知自己這副表情有多可憐,可憐到在門外偷窺的梁璟朱看不下去。
臉上布滿寒冰,雙眼冒出火光,他不明白干么這樣生氣,但就是生氣,氣到想把她的腦袋剖開洗一洗。
因此在曦曦沖動之后,他也沖動了。“瑀晟已經有心儀之人!
在取回同心鐲那天,瑀晟還挑選一柄玉簪,款式年輕,不該是贈給王妃的,也不適合曦曦,他并非多管閑事的八卦人,卻還是逼問他了。
“誰?秦可云嗎?”
看到兩人的表情,頓時,葉曦丟了魂魄,她努力那么久,仍無法扭轉結局?她是永遠的配角命,不管前世遺憾再深、不管今生奢望再多,都只能被晾在一邊,冷眼看著他和秦可云的愛情,一點一點慢慢進行?
三分可憐、五分無辜、十分委屈,淚淌……這回不管下巴抬得再高,她都阻止不了地心引力的作用。
她果然知道瑀晟將會迎娶秦可云。梁璟朱伸手接住她的淚,是冷的,和她的心一樣冷。
她望著梁瑀晟,追問:“哥與秦可云已經此情不渝,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了嗎?”
“別破壞秦姑娘的名聲,女孩子家家留點口德!绷含r晟想不到她知道此事,是璟朱說的嗎?
帶著濃濃警告的口吻,哥從沒這樣對她說過話,但是為了秦可云,他說了。
所以是真的此情不渝?是真的君心似我心?
突然間覺得自己像小丑,在他面前盡情賣弄,以為能得到愛情,沒想只賣弄出傷心。
心痛、頭痛,疼痛幾要將她炸裂,她赤腳下床,走到桌邊倒水,一杯一杯接一杯喝下肚,并不渴,她只是想讓茶水將淚水沖回腹中。
看她喝下第五杯,梁瑀晟氣得搶下她的杯子,不知道她在耍什么任性。
梁璟朱更氣,她不知道秋涼的天,赤腳會受寒嗎?
他踹圓凳一腳,力氣不大不小,凳子撞上她的后膝,葉曦腿一軟,往后跌坐。
重心不穩的她差點兒摔倒,梁璟朱朝她后背一拍,力道拿捏得恰恰好,還來不及驚呼,她已經正正地坐在圓凳上,傻看丟了杯子的掌心,久久發不出一語。
她知道不該壞人婚姻,知道既然是配角就該努力討喜,知道黑化是最差勁的劇情,知道……這時候最笨的作法就說令人討厭的話,但是當情感死死地把理智踩下的時候,她還是說了。
“靖國公府在朝堂中向來保持中立,若哥哥和秦家姑娘成親,必定會被視為二皇子黨,這是哥要的嗎?哥能保證,到時候靖王府能風平浪靜,在奪嫡之爭中全身而退?”
靖王與皇上是同母手足,他竭盡全力輔佐今上坐穩龍椅,兄弟情誼深厚,如今的靖王府擁有旁人羨慕不來的尊榮,最大的原因是靖王只效忠今上。
而秦家是梁璟森的外祖家,這場婚姻一旦確立,等同于將靖王府與二皇子攏在一起,如今朝堂暗潮已起,皇子們私底下動作不斷,靖王府更該獨善其身而非加入混戰。
“別胡思亂想,八字都沒有一撇的事!绷含r晟眉心緊蹙。
他當然明白當中的利弊,若非如此怎會委屈可云?就因為他還沒有足夠的信心,能成就這樁婚姻。
“真是我多想嗎?哥相信我吧,到最后坐上龍椅的不是二皇子,靖王府不需在這時候出頭,不與秦家聯姻才是對王府最好的選擇。”
葉曦鄙視自己,高呼愛情萬歲的她,竟把愛情綁上現實條件說,她用來說服梁瑀晟的話,恰恰是她最不以為然的說法,她覺得自己惡心透了!
“不是二皇子是誰?”梁璟朱脫口問。
葉曦也沒有多想,直覺回答,“是七皇子!
果然是老七,難怪她對所有皇子都敬鬼神而遠之,獨獨對璟鄴處處維護。
“閉嘴!”一聲輕斥,葉曦對上含怒的梁瑀晟!笆俏覀儼涯銓檳牧藛?什么話可以說、什么話不能講你不知道?誰允許你妄議朝政?你知不知道這話傳出去,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再度被兇,突然間她又口干舌燥起來,眼睛泛紅,咽下肚的淚水滾出來,低頭垂眉,她沒有勇氣看梁瑀晟,只能繼續喝水,一杯再一杯。
梁璟朱比梁瑀晟更憤怒,很想一掌把梁瑀晟給打出去。
他沒說錯,曦曦不該妄議朝政,但是還不清楚嗎,她的問題不是妄議朝政,而是她正在心碎,心碎到失去分寸。她有一千個錯,瑀晟就有一萬個錯,誰讓他寵她寵到沒節制,是他先紊亂她的心,怎么能夠怪她不得體?
因此明明沒他的事,梁璟朱硬是插話!澳阍诮逃査龁?用什么身分,梁大人還是親大哥?若是后者,請容我提醒,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沒有資格!
在曦曦心里,就沒拿他當親哥哥看待過。
梁瑀晟訝然,璟朱竟然站在她那邊?所以奪嫡之事也是他跟曦曦說的?
他們就這樣僵著,誰也不說話,屋里氣氛詭異極了。
就在三人都找不到臺階下來時,梁瑀昊闖進屋里,魯鈍的他沒發現氣氛不對勁,一進門就把背上的包袱解開,里面裝滿大大小小的瓷瓶,他挑挑選選,將瓶子分成兩列。
“曦曦,二哥跟你說,這邊是常見的毒藥,你有空就多聞聞,把它們的氣味記起來,往后才不會著了別人的道。這邊是解藥,一發現不對勁,從這瓶倒兩顆吞一吞、先救急再說,然后這瓶……”
接連說過一大段后,梁瑀昊終于發現狀況不對,他看看臉色鐵青的大哥和梁璟朱,再看看捧著茶杯的曦曦。
“怎么啦?吵架?別這樣,我知道你們很氣曦曦,但這就是她的脾氣啊,從小到大誰惹了她,你們幾時見她報復回去過?算了,葉家玩這出也好,從今往后曦曦又是咱們的了,誰也搶不走。來!二哥給你把把脈,看你身子怎樣……”
梁瑀昊絮叨著,將葉曦抱回床上。
這時梁璟朱從鼻孔重重哼一聲,轉身出屋,不過片刻梁瑀晟也快步跟出去。兩人全走了,梁瑀昊笑著充當和事佬!碍Z朱哥脾氣就那樣,嘴巴壞,但心腸挺好的,我不是偷偷跟你說過,那些話本子全是他給的,他待你可算得上盡心啦……”
咬緊下唇,她道:“二哥,想問你一件事!
“什么事?”
“大哥和秦可云……”
梁瑀昊揚起八卦笑臉。“你也發現了?鐵樹開花羅,咱家大哥喜事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