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天下太平,普天同慶。
唔……
三年窩在這鄉下地方,天下太不太平他其實不太清楚,不過既然眾人都這么說,那就當是這么回事吧。畢竟,福平縣以及幾個臨縣的確長年和樂無憂,對于他們這些偏鄉芝麻官,一個縣也確實是他們的天下。
“呵呵呵呵……”順應著那些難令人上心的話題,江蘭舟配合地笑著。
類似的對話已經持續了將近三個月,也莫怪他要當成耳邊風了。一開始,永鹿縣的林大人發了請帖,說是家中孫子擺滿月酒,邀這附近幾個縣的縣令過府一聚;眾人相談甚歡,接著去了齊玉縣赴黃大人的壽宴;隔沒幾日換石成縣的吳大人辦賞鳥宴。
數日過去了,沒再聽聞任何消息,以為告一段落,不想山城縣的李大人竟來了封信,說非得邀他過府一躺。去了方知是為年初傳喚仵作的誤會致意,大張旗鼓請來了客滿樓的名廚與人稱肅州第一的舞伎,留宿的三日里便這么夜夜笙歌到天明……
眼下,輪到被趕鴨子上架的江蘭舟了。福平從前產玉,早年開采過度,近年蕭條許多;辦不成賞花玩玉宴,只有把壓在箱底的茶拿了出來,邀了幾位大人過府論棋品茗。
“江大人,”林大人啜了口嬌小杯中冒著香氣的茶,問道:“這可是招國采州產的水金龜?”
“林大人舌頭好靈。”江蘭舟點頭應著。從前在京中學人附庸風雅,當時只為融入同僚,增添話題;買一次茶,可耍同樣把戲兩回,也算值得。他轉頭對鷹語說道:“吩咐備好茶盒,晚些讓各位大人提了回去。”
“是!痹谥T位鄉下縣令無趣的對話中,早已白眼翻透的魏鷹語領命退下,樂得耳根清凈。“在下這就去準備!
“有勞魏師爺了!
京城來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說起話來就是斯文許多,一舉一動也賞心悅目,不只魏師爺如此,江大人也是。眾縣令微笑目送魏師爺離開,再轉回茶盤前。
江蘭舟將滾水稍稍放涼,才沖入壺中,接過幾位大人的空杯,又再添茶。
“方才聽魏師爺說,平日江大人在府里若無事,便是下棋,今日一見,果真棋藝高超哪。”發話的是黃大人,一笑,那福態臉上的橫肉便歪了歪!氨竟俚睦险扇怂瓦^本官一副好棋,黑子白子都是上等石子磨的,改明兒個就讓人送來給江大人吧!
……分明方才他與鷹語對弈又是滿盤皆輸,不知黃大人從哪兒看出他棋藝高超?若鷹語在,肯定又是一番白眼相對。望著那笑臉一陣,江蘭舟語帶為難應道:“那怎么行,是您老丈人送的,理當好好收著!
“哎,本官不諳棋,收了也是浪費。”黃大人很堅持!胺旁跁拷锹涠济蓧m了,江大人就莫要推辭了吧!
“是呀,江大人,您就收了吧。”另一頭的林大人幫腔道:“不過……有了棋子,沒好的棋盤怎么成。本官那兒正巧有張云紋棋盤,湊成一組送來給江大人吧!
“呵呵呵呵……”江蘭舟不置可否笑著。來到偏到不能再偏的偏鄉了,官還是官,官場依然是官場。
“啊呀,那本官可沒什么能給江大人的哪。”聽著另兩人的話,這回換李大人很煩惱地嘖了聲!安蝗绫竟倬彤斀笕说钠逵寻桑匠请x福平最近,本官也可月月來此與江大人切磋切磋!
“李大人真是的……”黃大人笑容里有些惱意,沒想到自己的棋子成了李大人的墊腳石。
“江大人屆時一定會邀我等一同前來的,是吧?光兩人下棋多悶哪!”林大人順勢接道:“今日江大人、魏師爺開啟我等對棋的興趣了,可一定得教教黃大人與本官,否則長日漫漫真不知作何排遣了!
“可不是!毖垡娫掝}被林大人圓了回來,黃大人趕緊又道:“其實李大人也無需勉強的,誰不知李大人您風流多情,閑來便上府城春滿樓,這一來一回,可得花上三日有余呢……話說回來,上月您悄悄邀了江大人與吳大人,不就是安排了紅牌舞伎過府?”
“是哪,李大人真不夠意思,”與黃大人交換了眼神,林大人繼續與他一搭一唱!耙膊谎S大人與本官同來一睹其風采,是存心排擠我等嘛……”
幾次聚首,隱約感覺黃、林兩位大人連成一氣排擠李大人,好在今日吳大人身體不適,未能一聚,否則情勢成了二對二,要是當場鬧開了要他
選邊站,那他就頭大了。江蘭舟繼續裝傻!昂呛呛呛恰
眼見矛頭全往自己身上指來,李大人摸摸鼻子,轉道:“其實……春滿樓自然是好,可幾位大人可曾聽聞,原來這福平縣碧落閣的姑娘也是個個如花似玉,比起府城那些個給人捧慣了的紅牌,絕對是聽話溫順許多。”
語落,黃、林兩人交換了眼神,不說話。
文人、官僚上青樓聽琴、吟詩、議事,是自古以來便有的事;江蘭舟沒想到的是,言語間沖突不斷的幾人,提及了溫柔鄉,嘴皮也就軟了。
李大人見眾人沉默,心下冷笑,道:“江大人可否為我等安排安排?”
“自是可以。”他也沒理由在這節骨眼上拂了李大人的臺階,表明自己偏向了黃、林兩位大人的黨派。轉頭,江蘭舟招來一旁的賈立,道:
“你到碧落閣見日陽姑娘,請她張羅晚宴,甘鴇母那兒我回頭再打聲招呼便成!
賈立聽著大人的話,暫時沒有回應。
在京里時,大人只在府中設宴,推不掉帖子去了青樓,也從不留夜。
來到福平后,每月總有幾日在日陽姑娘那兒流連忘返,他與鷹語只當大人悶得發慌所以找個心細的姑娘談天說話,男人最失意寂寞時,身邊有個女人安撫著總是好的;可如今,如此張揚地帶上幾位大人到碧落閣尋歡作樂,是轉了心性?
江蘭舟對上了賈立遲疑的眼,令道:“即刻去辦。”
“是!辟Z立抱拳領了命,退出庭園。
手邊新添的水燒開,江蘭舟又為幾位大人加了茶。
“話說回來……”繞了大半圈,黃大人終是忍不住說到了重點:“前些日子那個殺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審得好呀!”
“讓幾位大人見笑了!闭Z氣謙遜中帶點無奈,江蘭舟應道:“延宕多時,幸而能破!
“江大人謙虛了!绷执笕藫u搖手,說道:“一個人自京城來此經商,遇上所愛,最終卻死在愛人之弟的手里,想來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還死者一個公道?州牧大人對江大人是贊賞有加,還要我等向您多多學習、多多討教哪。”
“是呀、是呀。”黃大人連忙點頭如搗蒜,搶在李大人開口之前補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見識、人脈都廣……最重要的是,本官聽州牧大人說,大理寺的寺臺陳大人很是關心此案,欲請您上京一趟,當面問問一個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絲剝繭,好作為往后同僚辦案的參考——”
“是呀!畢竟那實在太可怕了,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呀……”李大人見縫插針道,搖頭嘆氣再嘆氣!罢媸翘斎寺犅劻四模
黃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疤热舢敵踅笕松媳竟倌莾簜髫踝,也不會傳了一月仍傳喚不來,為破此案還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個兒掏腰包聘仵作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結。”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著哼了聲。“那么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與昔日上司的寺臺陳大人飲茶賞花了哪!
“咳咳……”反駁不了,李大人臉紅了紅,半晌,道:“總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時,若是這個……那個……寺臺大人問起,可得請江大人為本官……呃,本官是說為我等美言幾句呀!
三年從來無所交集的數人,這轉眼間的轉變,全是為了京商被殺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轉送大理寺協助運尸回京交還家屬的事宜,才會弄得眾所周知;換句話說,若今日死的是個本地人,無需勞師動眾運尸回京,沒有層層知會,此刻大約還是悠閑院中下棋。
趨炎附勢是人之常情,江蘭舟自是明白幾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書一封,上呈陳大人。當中詳述辦案過程,陳大人讀過之后,會當允許我不必上京了。”
語落,三人呆滯地望著他。
“當中詳述辦案過程,自也不會漏了平日幾位大人對江某的照應!
江蘭舟補充著。所謂的辦案過程便是將開堂審案所錄下的案帳、尸帳重抄一份,加上陳大人問及是否見過臨縣同僚,他便照實回說見過了;至于是案發前抑或是案發后見過,就無需詳述。陳大人身居廟堂,位高權重,成日在朝中想著如何扳倒擋在身前之人,是何等的老狐貍,眼下這等的班門弄斧,還是別提了吧,省得弄巧成拙,給眾人招禍。
“原來是這樣……”
“不上京了,是有點可惜……”
“是哪,但……將來總有機會的……”
三人未免有些失落,可聽聞江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己,已是夠好的了。京中大官,每日要見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新人爭相投入門下效命,若沒信任之人提及,轉眼便忘。
近來聽聞江大人從前得寺臺陳大人重用,是為人陷害才遭貶;陳大人暗中相助,先將其安于福平縣令一職,待找到適當時機,自然是會將之調回京中的。如此想來,與江大人打好關系只有好處。
若是早點收到這重要消息,他們也不會遲了三年才與江大人交好。要怪就怪當年江大人上任時他們打聽到的消息有誤;那時的版本,分明是江大人犯了過錯被眨,又得罪上頭,永世別想翻身,旁人最好也避遠些,否則難保不遭池魚之殃。
唉……將幾位大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江蘭舟暗自搖了搖頭。
若要跟風,就得要先學看風向;可風呀,哪里是人抓得住、摸得透的?哪日上頭的人轉了念頭,便是風云變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閑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