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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俊仵作 第5章(1)
作者:童繪
  “大人,日陽怎么不記得從前您是這么樣的一個人?”

  軟軟的聲音,微微的香氣,昏昏的燭光穿過細雕燈罩映出一山迭一山的剪影。在這令人舒心的房中,江蘭舟側身躺在床上,眼輕闔,過了許久才回問:“怎樣的人?”

  不遠處的木圓桌前,偏艷的長相,日陽一身牡丹怒放的紅衫,徑自斟酒喝著。聽聞那問話,她嬌笑一聲,仿佛笑他的問話太過刻意,畢竟今晚臨近福平三縣的縣令全都來到了碧落閣,甘鴇母的嘴都快笑到裂開了哪。

  “來日陽這兒,不就是貪圖一餐好食、一夜好眠嗎?今兒帶了一伙人來,

  應酬了整晚,這不像您!眿扇岬恼Z氣里,不掩嘲弄。

  日陽說話一向直,就跟鷹語一樣,追根究柢也是他縱容出來的。是他活該吧。江蘭舟無奈地回著:“府里有人日夜盯著,自然吃不好吃、睡不好睡,來你這只求一夜安枕。今日是順著幾位大人的意,甘鴇母自會明白這都是你日陽的客,我待你好,你就別挖苦我了吧!

  “……日陽何時計較有沒有客人上門點牌了?,”她輕哼了聲,瞟了眼就快睡著的江蘭舟,轉道:“倒是自年初您就沒來過了。日陽聽說大人忙著殺人案子,還以為您肯定忙得昏天暗地的,想不到今兒一見,氣色挺好……近來,都睡得安穩?”

  那問話,令得江蘭舟又是一陣沉默。

  的確,他很難睡得安穩。

  從前并不淺眠,然而如今闔眼,時常輾轉,思緒有如轉不停的陀螺,繞著旋著奔著,成日不停;至好不容易緩了緩,卻遭揮鞭抽打,只有在疲累得就要倒下時,他才終于不支昏厥過去一般,得片刻休息。

  江蘭舟選在日陽的房里昏睡,毫無防備地昏睡。數年來他說不出口,但在心里有抹鬼魅窮追不舍。

  鬼魅傷不了人,他這么告訴自己;若有日誰追上了他,制裁了他,江蘭舟希望是在日陽的房里。

  這樣至少,他最后還能再看那墻上映上的山景一眼——

  眼未睜,浮現腦中的不是燈上罩著的,每回看著看著,便能靜下心的紙剪山水;莫名浮現的是那個滿鼻子豬肉咸香的午后,某個低頭猛啃豬腿的身影。一笑,而后斂笑。

  江蘭舟回憶,初見陶知行時,在掏空了內臟那具豬尸上頭拿過肉包堵住嘴的模樣,那眼神透露出對外界一切事物的不在意,令他難以忘懷。起先對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的仵作,其檢驗手法如何,心中存有極大的疑問與不信任;然而在親眼見過陶知行驗尸后,見他心無旁騖、鍥而不舍,只為找到一樣證據來證明自身推斷無誤后,不得不心服口服。

  陶知行看得見生死,也分得清生死,只是選擇了在遠處旁觀,沒有太多情感干擾,于是看得更細微。

  ……是從他們回到福平開始的,抑或是更早之前?江蘭舟會將自己與陶知行做比較——對于案情,誰估得準、誰費心多,對于看待事物的方式,何處相似、何處相異?

  為何比較,他說不上來。

  可能,最早的時候認為老友知方與自己能交心,也志趣相投,才會不自覺地在陶知行身上找尋與其兄相似之處,盼能再得一知己。

  說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縱然身邊有賈立、有鷹語,還有日陽,陶知行仍是不同的。陶知行不清楚、也未參與他的過去,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立場,沒有偏頗;單單,說出所見事實,而不妄加審判。

  在陶知行眼里,有是非,但沒有對錯。

  江蘭舟依然未睜眼,只是擰了擰眉間。日陽方才問他是否睡得安穩,回想那日亭中,聞著油膩肉香,他沉沉睡去,不是昏睡,也并非累倒……

  太久不曾經歷閑適闔眼,于是耿耿于懷。

  日陽提及了,他才恍然原來當時能睡得沉,是因心中安穩。

  兩年,太短。

  騫地竄出了這想法,江蘭舟自嘲搖頭。他不只寂寞,還開始貪了?

  然而會在此時此地想起陶知行,也當真太奇怪了些……

  “大人?”許久不聞他回話,日陽喚了聲,又問:“聽聞大人府里多了位住客,還是位俊俏的小哥,何時能帶來給日陽瞧瞧?”

  那問話著實打斷了他的思緒,讓江蘭舟笑出聲!芭匀硕紗栐趺醋寕仵作入住府里,日陽卻關心其長相嗎?”想來也是可笑,分明他與陶知行皆對檢驗一事在行,一人為官,一人卻被稱做仵作,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

  日陽也笑!澳鞘桥匀瞬欢笕诵郧!

  “哦?”他不禁挑眉問:“那么你懂嗎,日陽?”

  閉了閉眼,她說道:“大人曾對日陽說,只消日陽點頭,便為我贖了身。連青樓女子都能帶在身邊,收一兩個仵作住到府里,又有何出奇?”

  聽著那話,江蘭舟緩緩睜眼,與她對視。“那,你考慮得如何?”

  “大人都問了幾回了,還不明白日陽心意嗎?”日陽淺笑,掩去了苦楚,平添一點韻味。幾乎半輩子在青樓中賣身,要為她贖身者眾,但又有誰能許她一世平靜?曾有的那一人,如今已不在;若她貪圖離開青樓,而跳入另一處喧囂,是有些本末倒置。

  江蘭舟不說話。

  為免日后他再問起,日陽索性直說了:“大人,您若對日陽是男女之

  情,能許諾不離不棄,或許日陽會愿意伴您左右;可您的心裝著太多事,

  又曾對誰真用過情呢?”

  江蘭舟沒有回答。

  日陽說得沒錯,他會有此提議,并非源自珍視對方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種罪惡補償……會不會,想著為日陽贖身是挽救了她,實則并非他所想的美好,只是奪了她的歸處,將之關進另一個牢籠?

  日陽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若不能等到真心對待之人,那便空著吧。

  “我明白了,就照你的意思吧。”

  燭火搖曳,墻上紙剪山水晃動著,江蘭舟又閉上了眼,翻過身。

  大人不是不高興,但她每每推卻那好意,怕是會令他內疚加深吧。

  三年前,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她怪過大人、怨過大人,甚至深深恨過;若非大人利益熏心,卷入大理寺與刑部兩位大人持續了幾十年的權力斗爭,又怎么會害了忠心的那人?

  ……心傷透時,找一個人來怪罪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冷靜過后,她又怎么能將責任全都推卸?將恨放下,才發覺,對大人來說最大的報復莫過于此……那么,便報復吧,誰教恨令人那么無力,且喚不回所愛。

  隨大人離京來到此地,一開始,只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貶下鄉,下場將會如何。三年過去了,她看見的只是一個喪家之犬……

  大人身邊有著監視他的人,難道看不出大人早沒了過往的意氣風發?

  就算真握有什么重要之物,又能有什么作為呢?

  日陽又望了他側躺的背影一陣,才起身吹熄了燈火,輕聲退出去。


  這,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

  窗邊點了燈,陶知行自離開大人的書房回到自己房中后,便一直讀著那口箱子中的案帳。她一頁接著一頁細細讀來,連飯也忘了吃;不知從第幾頁開始,甚至端來了筆碼,又從枕頭下翻出了自己的札記,兩相比對。

  陶家家族龐大,前人常自嘲:陶家仵作滿天下,奇尸怪死不奇怪。陶家書房中收有案帳、尸帳千余本,做為引領后輩入門之用,她從小耳濡目染,見過各地不同的錄案方式,有的巨細靡遺,有的只錄重點,單看主審習慣;然而無論長短,多注重于公堂審案。

  所謂公堂正氣,惠堂穢氣……加上仵作行人多貧賤,容易買通是事實;審案驗尸是出于謹慎,但止于參考,公堂之上得到的結論才是正經。

  因而惠堂中的檢驗細節,多是仵作自行記于尸帳中,留備做為依據,并不能左右判案。陶氏檢驗錄便是集結了前人的經驗談。

  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滿足于檢驗錄,而開始書寫專錄自己驗尸所得及實驗結果的札記。在她看來,不同時、不同地、不同的因素都該衡量斟酌;檢驗手法可以傳承,情境可以歸納,但絕不能將一個形式套上所有情況。

  和三哥一同由衙門被大哥召回日江老家后,白日幫著香行生意,偷得的空閑便到后山小木屋中。在那,她更加投入于驗證所想,記錄過往參與過的案子。

  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陶家人眾,但起居一同,難有秘密。當大哥費盡千辛萬苦領著一家子脫離賤民之列,轉為商戶,她卻還在緬懷過去;尤其大哥領導有方,短短幾年便闖出了名堂,因此所有人都當她瘋了,責備她的執迷不悟。

  很多年的時間,她十分肯定這輩子大約不會有人明白她了。

  陶知行盯著手中案帳,再看向自己的札記。

  看到目前為止,似乎大人在京中所辦之案都是殺人重案,而這等的驗尸手法,如此重實證、兇器的審案方式,每一個案子錄下的細節皆是檢驗過程多于堂上問話,結案后還加縫頁面,增訂補充……

  所以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掛羊頭賣狗肉,披著案帳外皮的……江氏檢驗錄?

  思及此,正興奮地在札記上抄寫其中一個自己經歷過類似驗尸過程的手稍停,陶知行蹙起眉。她見過他深夜入惠堂,眼下再細讀多年前他辦過的案子……

  此人分明精于檢驗之道;不,不只精,他還自成一格。果真如此,不遠從福平去到日江求助于大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無理要求,陶知行原以為他不同于其他官僚,今日見其帶人上青樓議事,又覺得并無不同;此刻,手里握有他藏于滿坑滿谷棋譜中,任其蒙塵的案帳……

  側側頭,陶知行有些迷糊了。

  驀地,她想起了初見那日,口里咬著肉包時望著的那張清俊臉龐,不避開、不皺眉,就這么與她對視著,良久良久。

  算了,她何必去猜測?

  多想無益。陶知行看向置于一旁的紙條,既然大人叫她把這些東西“帶走”,那么,在他討回去之前,不好好將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費了。

  這么想著,她重新將筆沾了墨,繼續書寫。

  日頭好剌眼。

  十天沒出衙門,也沒出房門,飯也沒好好吃,就為了把大人的案帳從頭到尾看一遍。陶知行兩頰微瘦,兩眼因許久不見的光線而瞇細。

  離開日江時,她答應過大哥一月一信,交代清楚在福平的生活,免去不必要的擔心。不必要的擔心……說穿了,大哥是怕她闖禍吧。

  其實……真的沒什么好擔心的。她日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雖然大人給過她一個能隨意進出府里的令牌,但,除了到信局給大哥寄信,她想不到還能去哪。

  陶知行身在福平最熱鬧的東大街上,向前看,大約十步的距離可以走完;向后看,不出二十步便能循著原路回去。日江的紅虎街應當有兩條東大街寬,三條東大街長吧?

  雙眼掃過兩旁店鋪擺出的小玩意兒,她轉回身,繼續向前行。

  才走了幾步,忽地,她停下。隨風飄入鼻間的是一股香味,引她走向了一個蹲在路邊賣香囊的老伯。

  地上鋪了一張席子,席上有大紅喜氣的良綢,映著紅,小巧手繡玉器圖案的香囊整齊擺放;老家也是從事香行生意,因此到了異地多少會留心著。陶知行細細端詳,心想大哥準備在明年冬至推出新的香囊,為著繡圖之事煩惱許久;她自小并未學女紅,也沒什么生意頭腦,可若能將所見告訴大哥,或許有些幫助。

  這么想著,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再睜眼時表情未有變化,心下卻是有些失望。她聞出這些香并非上等,用量過少,質亦不純,不出三日,味兒便會散盡了,將如此劣品之事告訴大哥,可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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