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書院”又被稱為“官學堂”,被公認是最佳的入仕之途。譚步平在那里讀書多年,若非為了回鄉守孝而放棄科考,現在也定是個朝廷重臣。因此,吳能的話不能不讓他冷靜。
“那怎么辦?于佑之明天剛好在衙門執事,有他到堂聽審,那女人若亂說話,又有那小子的訟狀,我該怎么辦?”胖縣令心虛地盯著他的狗頭軍師問。
“這……容我想想!眳悄茉诜績弱獠剿伎迹@確實是個難題。于佑之是青陽縣知縣,按宋朝官制,知縣之職是皇帝親授,通常由朝廷京官兼任,因此職權官階高于縣令,明天他若執事,吳德良不能拒絕,只能全力配合。
見他走來走去,久無計策,劉琨不耐煩地說:“干脆今夜我帶著幾個兄弟裝作宵小去砸了那間客棧,殺掉那小子和林家小妞,那樣不就沒事了?”
“好主意,但不要殺她,把她綁來,殺那小子就行!迸挚h令仍舍不得美人。
“不妥!眳悄茉俅巫柚沟溃骸皯摎⒛切℃ぃ胚^那小子!
“為何?”吳胖子和劉琨的四只眼睛都瞪著他。
吳能老謀深算地說:“殺一個女人,既可滅口,又不會引人注意,可是殺了與朝廷多有牽連、在本地口碑崇高的‘神筆判官’,只怕青陽縣會立刻成為‘二府’(注)盤查的重點,那時大人的煩惱就不僅僅是幾聲登聞鼓罷了!
“對對對,吳大哥果真是孔明再世!辈幌胧パ矍昂萌兆拥膭㈢B聲贊同。
“可是——”吳縣令還在猶豫。
見他仍舍不得放棄美人,吳能再勸!皻⒘肆旨遗畠海粌H可以震懾那些敢跟大人作對的刁民,又能讓于佑之聽不到她擊鼓,而且就算那小子想惹事,對宵小犯案也無計可施,這樣可說是一箭三雕!”
劉琨則粗魯地說:“大人,這個村姑不能留,天下美女多得是,若讓她折騰下去,大人失去的恐怕不僅是頭上這頂烏紗帽,也許是項上腦袋!
這番話終于讓吳德良下了決心!昂冒桑贿^你得做干凈,不要留下痕跡讓人抓住把柄!
“放心吧,我那幫兄弟做這個最是在行!
。
夜晚降臨,倦鳥歸林,客棧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高懸的各式燈籠照亮了東順客棧的樓堂館院,熙來攘往的客商旅人說笑著,空氣中飄散的飯菜香,里里外外顯得十分熱鬧。
譚步平獨自坐在大堂內不顯眼的角落品茗,身后的圓形小窗可望向內院,一道屏風擋在他與其它客人之間。這兒可以說是他的專座,他喜歡在這里獨飲或用膳。在這里,他既可聽到屏風外狂飲豪吃的客人們說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親歷耳聞,又不會被人打擾。
可是今天,他覺得自己無法享受這份獨處的快樂和平靜,也難以注意屏風外的聲音或品嘗美食。因為他的腦子全被一個個性沖動、率真美麗的女孩占據,她秀麗的五官不時出現在他眼前,那健康的皮膚泛著誘人紅潤,彷佛有一抹紅光從她的皮膚下面透射出來,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渴望伸手觸摸她,看看那肌膚是否是真實的。
當然,他不會那么做,他不是個感情沖動的人,即便她對他的贊譽確實感動了他,讓他禁不住對她有好感,但他還是不會放任自己的感情。
神筆判官學富五車、足智多謀、才高八斗,是我等小民百姓的福音……
這是她還不認識他之前對他的評價,說真話,他最喜歡的還是她贊美他“為人正直、筆墨公正、是非明斷”的部分。
她現在認識了他,還會有那樣的感受嗎?他好奇的想,雖然他厭惡官場,不想做官,可是他要求自己按父親所希望的那樣,做個正直的人。
發現自己很在意她對他的看法,譚步平啞然失笑,對于一向行為不拘、縱情恣意的他來說,在乎別人的看法是十分罕見的事,而今,一個初次見面的村姑竟然影響了他,這怎能不讓他對那個村姑側目?
他承認她有種混合著陽光和山野氣息的美麗,也很聰明,不過真正給他深刻印象的還是她那沖動的個性和毫不掩飾的情緒,那真是個一點就燃的小火爐。
想著她發現錯認人時的尷尬神態和他戲弄她時的怒目,他咧嘴笑了。
“看到那小妞嗎?”
一個低嗄的聲音凍結了他的笑容,引起他的注意,那不僅因為那個聲音似乎就在耳邊,更因為它帶著一絲神秘和讓人毛骨悚然的肅殺之氣。他側耳,發現那個聲音自屏風那端響起。
“找到她住的房間,先不要驚動她。”
然后是移動的窸窣聲,他悄悄湊近屏風,從縫隙往外看,與他一屏相隔的那頭,有個男人的背影正快速離去。正納悶他與誰說話時,一道細小的火焰竄起,側眼看,原來墻角還有個男人。
這人正點火吸煙,淡淡的火光下,他看出是個街頭混混裝束的年輕人。
那個混混點上煙袋,愜意地猛吸一口,仰頭往空中吐了一口煙,然后往大堂四周掃了一眼,身子一挺,起身往客棧樓梯走去。
譚步平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悄悄跟在那人身后……
。
林紫萱在熟睡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她坐起身,一時以為自己還睡在家里,可是身邊沒有妹妹,鼻息間聞到濃濃的皂角味,她終于想起自己正睡在東順客棧浣衣婦的房間里。
門上的敲擊聲更加響亮,她警覺地問:“是誰?”
“快開門,是我。”門口傳來的聲音讓她大吃一驚。
“譚公子?”她驚訝地穿上衣服,心想難道自己睡過了頭?天已經亮了?
門口的敲打聲更加急促,讓她來不及檢查衣著是否整齊就拉開了門。
“為何這么慢?”一只手順著拉開的門板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拖出了房間。
“大膽,你快放開我!睆膩頉]被男人握過手的她立刻驚惶起來。
可是他不讓她有掙脫的機會,也不放手,抓著她轉入另外一間房里,關緊房門后推開窗子往外看。
“放開……”
“噓,看那兒!弊T步平立刻要她噤聲。他嚴厲的目光讓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并踮起腳尖按他的要求往窗外望去,認出那里是她白天看過的車馬院。
此刻院內很安靜,卸了馬的車旁傳來時高時低的呼嚕聲,間或伴有牛馬的鼻息和踢踏聲。她不知他在夜深人靜之時以這種方式將她拉來,是要她看什么。
剛想開口問,他抓著她的手一緊,讓她有了痛感。
她抬頭看他,而他也正注視著她。
“耐心!彼麖堊鞜o聲地警告她,然后指指窗外,示意她繼續看。
她只好忍著不耐,看著寂靜的院中,心里卻因兩人十指相握而不安。
他的手彷佛是烙鐵,讓她由手心開始直到全身越來越燙,她想甩開他,但越努力,被攥得就越緊。正尋思著要如何擺脫那雙要命的手時,他又加了幾分力,她猛地抬頭以指責的目光看著他,卻見他正警告她看窗外。
她趕緊將目光集中到院內,立刻忘記了他的手,因為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晃入了她的視線,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從那里冒出來的。
她盯著那些在花草樹木中移動的黑影,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清有三個人,他們都穿著黑色短衣,而他們鬼鬼祟祟的神態讓她下意識認為與自己有關,因此當他們走得越來越近時,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本能地靠近譚步平。
還好那三個男人走到一扇窗戶下時停住了,不再往這里來,其中一人蹲下身,其余兩個則踏在他肩上攀上了窗,隨即,他們相繼消失在窗口。
而就在他們一閃入內時,林紫萱有了兩個驚人的發現,一是那些人帶著刀,二是那間房間正是她先前睡覺的洗染房,因為她看到窗邊飄揚的布幔,那是她睡覺前特意掛起來當作窗簾的。
“他們……”驚駭中她想告訴他這兩個新發現,卻被他粗魯地打斷。
“別說話,快走!
他帶她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拉開門往外看了看,然后拉著她閃出房門,沿著走道陰影往與洗染房相反的方向急走。因為光線昏暗,他的步伐很大,走得極快,林紫萱只能全神貫注地跟上他的腳步,根本沒留意他要帶她去哪里。
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開啟房門的聲音,他拉著她走得更急了。
她發現他正帶她穿過廚房、經過磨坊,一直往黑暗處走,而且越來越黑。
直到一道門在眼前打開時,她才又看到了明亮的月光。
譚步平將她拉出門,再把門從外面鎖住,這樣萬一里面有人追來時,這道鎖住的門可以產生阻敵的作用。
“走!辨i好門后,他抓起她穿過樓宇房舍,沿著空寂的大街往城郊跑。
盡管有很多疑惑在心里徘徊,但林紫萱不敢說話,心撲通地跳著,緊緊抓著他的手跟著他跑,絲毫沒意識到此刻早已不是他抓著她,而是她抓著他了。
雖然身后并沒有追趕的腳步聲,但他們不敢停下。譚步平帶著她跑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直到她完全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不知跑了多久,他們終于在一片寂靜的墓地周圍停下,兩人都呼呼地喘著氣。
等呼吸稍微平和后,譚步平對她說:“你在這里歇會兒,我去看看……”
“不要走!备杏X到他正放開她的手,林紫萱不自覺地抓住他。
譚步平一愣,隨即恢復了一貫的懶散!霸趺戳耍磕愫ε滤廊?”
“喔,不……不是的!绷肿陷娴哪槤L燙,盡管他說對了,但她搖頭否認,放開他的手振振有詞地說:“我拉住你只是想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譚步平雙手交握,活動著手指說:“半夜三更帶著兵器跳進你的房間,還會干什么好事?”
林紫萱大驚!澳闶钦f,他……他們要殺我?!”
譚步平眉梢斜飛,聳聳肩,輕松地說:“那讓你覺得驚訝嗎?你要告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輩,要封住你的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喀!”他用手掌在頸子處比了個割斷喉嚨的動作!白屇阋幻鼏韬簟!
林紫萱隨著他的話和動作打了個寒顫,覺得月光下的墳場更顯陰森可怖。
“不用怕,死人不會作亂,你等著,我去去就來!彼麨t灑地說著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林紫萱立刻追上他。
“你別跟著我,我得去看看熱鬧!”他加快了腳步,不想讓她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唉,你不要走那么快……”剛意識到自己正處于被殺的危險狀況中,她無論如何都不愿獨自被留下,跟他在一起,她覺得安全些。
譚步平沒有放慢腳步,頭也不回地說:“他們要殺的人是你,你跟我去是把腦袋送進繩套里,等著挨吊……喂,你干嘛抓住我?”
這下他終于站住了,因為林紫萱的雙手緊緊抓住了他。
他英俊的臉上先是愕然,再來是局促,除非他主動,否則從來沒有女人能抓他的手?墒亲⒁曋鴮γ娴暮谕,他的驚訝消失,玩味的目光從他們緊緊相連的手逐漸轉到她的臉上,手指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譏諷地笑道:“在下只當姑娘是萱草,卻不料竟是菟絲花!
看著他臉上又出現讓她討厭的輕佻笑容,林紫萱很想罵他幾句,可是目前處于危險中,且剛被他解救過,她決定忽略那個笑容,僅微微轉身,放開了他的手。
“這就對了!弊T步平意態從容地說:“姑娘不適合做菟絲花……”
“我不是菟絲花,你也不是女蘿草!迸滤^續說下去,林紫萱頂撞他。
聽到她的話,譚步平眼里閃過一絲詫異,但他什么也沒來得及說,就聽到一陣車輪聲,他抓起林紫萱,帶她藏進街邊的一道牌坊后……
注:北宋最高決策機關。宰相辦事處中書門下稱東府;樞密院稱西府,合稱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