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向白頭偕老
只有我知道像他這樣的男人,肯向一個女人剖白自己的歷史是多么不容易,那等于他把自己的過去和將來都悉數(shù)堆在這個女人的面前,請她接納,請她收容,請她挽起他的手,一起走向白頭偕老。
兩個寂寞的靈魂終于相撞,不愿再彼此躲閃。我拋開所有的顧慮,不顧一切地和他擁吻在一起……
我仍然沒能對子俊將分手說出口。
從常德公寓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千百遍在心中計劃好所有要說的話,我想告訴子俊,我對不起他,不能和他履行婚約,我們的過往有過快樂也有過爭吵,然而將來我只會記得他的好;我想告訴他,愛一個人需要很多條件,除了時間和習(xí)慣外,最重要的是心靈相通,彼此交流,可是這么多年來,我同子俊雖然無話不說,卻始終不能真正說到一起,他說的我不感興趣,我說的他不能理解。但是沈曹,他和我之間,幾乎不需要過多的語言,只要一個眼神已經(jīng)可以明白彼此所想。甚至,連一個眼神的暗示都不需要,因為我們根本就是一種人,他就像我另一個自己,做每一件事說每一句話,都可以刺到我的心里去;我要向子俊坦白,上次對他說過的那個理想,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沈曹。所以,我要請求他原諒,讓我們彼此做朋友……
然而當(dāng)我回到家時,子俊已經(jīng)在等我,滿面焦急,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蘇州來電話,你外婆病危,讓我們馬上回去!”
徹夜焦灼。第二天一早,我們趕頭班車回了蘇州。
甚至沒顧得上給沈曹打一個電話。
一路上,我只覺自己在與時間爭跑,苦苦拉住死神的衣襟乞求:“等等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追上你的腳步,讓我見見外婆。”
在踏進醫(yī)院大門的一刻,恍惚聽到外婆的聲音:“是阿錦回來了嗎?”
外婆住在306病室,我對這間醫(yī)院并不熟悉,可是幾乎不需要認證房號,便識途馬兒般一路奔進去,就仿佛有人在前面領(lǐng)著我似的。
然而手按在病房門柄上時,里面忽然暴發(fā)出撕心裂腑的哭聲,我撞開房門,看見媽媽抱著外婆的身體哭得聲嘶力竭。我沒有走到前面去,我沒有動,沒有哭,腦子里忽然變得空空的。從昨晚聽到外婆病危到現(xiàn)在,焦急和憂慮占據(jù)了我整個的心,以至于我還沒有來得及感應(yīng)憂傷,一心一意,我想的只是要馬上見到她,我親愛的外婆,我那個搗著半大腳找到學(xué)校里替我打抱不平的親親外婆,我兒時的避難所,我承受了來自她的大量疼愛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半分回報的外婆,哦外婆……
當(dāng)晚,我來到外婆的家,為她守靈。
子俊好不容易說服爸媽回家休息,而由他留下來陪我。
案頭的香火明明滅滅,外婆的遺像在墻上對我微笑。我跪在墊子上,默默地流著淚。
子俊將手握在我的肩上:“錦盒,你也睡一會兒吧!
“可我有許多話要和外婆說!
“對我說吧,對我說也是一樣!弊涌“参课遥荒槕z惜,我知道他是懷疑我傷心過度發(fā)神經(jīng)。
但我堅持:“外婆聽得到!
我相信外婆聽得到。對于我可以穿越六十年光陰約會張愛玲來說,外婆超越生死與我做一夕之談,絕對不是囈語。靈魂是無拘礙的。肉體算什么呢?
我不信外婆會不見我就離開。對相愛的人而言,生與死都是符號,愛與恨才是真諦。
子俊熬不住先睡了。我也漸漸朦朧。然而一種熟悉的氣息令我驀然清醒過來。是外婆!
她的身上特有的花露水的香味,在這個時代的女人身上幾乎絕跡,只有老外婆才會堅持每天灑花露水權(quán)充香水。記得我工作后,第一次領(lǐng)工資就專門買了一瓶名牌香水送給外婆,可是外婆打開蓋子聞了一下,立刻皺起眉頭說:“什么味兒這么怪?哪有花露水的味兒香?”當(dāng)時我覺得哭笑不得,而今卻明白,就像我執(zhí)著于舊上海的風(fēng)花雪月,外婆對花露水的鐘愛,也是一種懷舊的執(zhí)著吧?甚至,相比于我對可想不可及的舊上海的懷念而言,外婆的念舊則顯得更為切實真摯。
那個少年輕狂指責(zé)外婆聞香品味的我是多么的淺薄無知哦!
“外婆,是您嗎?”我輕輕問,眼淚先于話語奪眶而出。
沒有回應(yīng)。而隔壁傳來子俊輕輕的鼾聲。
但是我的心忽然靜下來,我知道,即使外婆不來見我,也必定知道我在想她。
我們彼此“知道”。
小時候,在我“呀呀”學(xué)語的辰光,渴了餓了困了癢了,不懂得表達,便一律用哭聲來抗議,常常搞得媽媽不勝其煩,抱怨我是個“哭夜郎”。惟有外婆,只要一聽到我哭聲長短,立刻曉得個中原由,急急把奶瓶尿布及時奉上,止我哭聲;反之,外婆偶有不開心的時候,或者腰疼病發(fā)作,幼小的我也必會安靜地伏在她膝下,大眼睛含著淚,眨巴眨巴地看著她,她便會衷心地笑出來,所有病痛煩惱蕩然消失。
自然,這一切都是我長大后由媽媽復(fù)述給我聽的。然而我總覺得,記憶深處,我其實并沒有忘記這些個細節(jié),再小的孩子,既然有思想有感情,就一定也會有記憶的吧?
從小到大,我和外婆幾十年心心相印,語言和生死都不能隔絕我們的往來。
花露水味凝聚不散,氤氳了整整一夜。
那是外婆和我最后的告別。
抱著什么巨大的秘密
清理外婆遺物時,媽媽交給我一張照片,說:“你外婆臨走時,最掛記的就是你,口口聲聲說,她惟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親眼看到你成家!
那張照片,是在我三歲的時候拍的,外婆牽著我的手,婆孫倆齊齊對準鏡頭笑,背景是一座尖頂?shù)慕ㄖ孟袷墙烫,然而整座樓連窗子都被爬山虎的藤蔓捆綁得結(jié)實,仿佛抱著什么巨大的秘密。
我拿著照片,反復(fù)端詳,忽然發(fā)現(xiàn)這場景很熟悉,這是哪里呢?
媽媽看到我發(fā)呆,嘆了一聲:“怎么,認不出來了?這是上海呀,圣瑪利亞中學(xué)教堂!
“圣瑪利亞中學(xué)?”我大驚,那不是張愛玲的母校?我去那里做什么?“我小時候去過上海?”
“你忘了?以前跟你說過的,你三歲時,外婆帶你去過一次上海。一共呆了三天,你玩不夠,哭著鬧著說不想回來……唉,也是命吧,你三歲的時候就口口聲聲說喜歡上海了,還說長大后一定要到上海工作的,不想現(xiàn)在都成了現(xiàn)實。那時候你還小,在電視上看到人家在教堂舉行婚禮,你就鬧著要去看教堂,還說將來也要在教堂結(jié)婚。你外婆一時找不到教堂,就帶你去了圣瑪利亞中學(xué),那是老式貴族學(xué)校,校園里有座教堂,當(dāng)廣播站用……前幾天,你外婆忽然讓我把你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找出來,一張張地看,還說,不知道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只怕她看不見了……當(dāng)時我還以為是老人家的習(xí)慣,沒事就喜歡說生道死的,沒想到,隔了一天,她突然就中風(fēng)……”媽媽說著哭起來。
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外婆今年快八十了,早就過了“古來稀”的年齡,她的死,在中國習(xí)俗上稱為“喜喪”。像她這樣的老人,在死之前,是早已先于肉體而跨越了生命的界限,勘破了宇宙的秘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知道自己行將離開,她是含著笑容告別這個世界的。然而,她說她有惟一的心愿未了,就是我的婚事。我的外婆,她在離去的時候,思想里沒有她自己,只有我,我的過去,我的現(xiàn)在,我的將來,她曾把我從小到大的照片一張張地端詳,一張張地回憶,一張張地祝福。外婆,外婆,什么樣的愛可以與你比擬?什么樣的力量能夠比愛更強大?
我越發(fā)堅信,昨天的花露水香味不是我的幻覺,不是我的一廂情愿,而是外婆,外婆她真的來了,她來向我道別,她來看看我過得好不好。我的外婆……
“那一次,外婆是怎么想起要帶我去上海的?”我問媽媽,“我印象里,外婆是不大出門的,她怎么會想起到上海去呢?當(dāng)時您和爸爸在哪兒?”
“那是因為……”媽媽欲言又止,表情忸怩,支吾了良久,終于嘆口氣說,“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別問了!
我心里一動:“是為了您?外婆不是喜歡出門走動的人,除非發(fā)生了大事,她是不可能一個人跑到上海去的。外婆的大事,不是我,就是您了。對不對?”
“阿錦,你長大了,反應(yīng)快,心思細,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媽媽看著我嘆息,“都說憨人多福,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人難免心重,倒不如糊里糊涂的好!
我著急:“您就別東拉西扯瞞著我了,既然是過去的事了,就說給我聽聽吧,就算前車之鑒也好呀!
媽媽又想一想,終于點頭,卻仍然不肯詳說,只含糊其辭地總結(jié)性發(fā)言:“這也不是我們一家人的事,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就是兩夫妻怎么相處都好,一旦有了孩子,從懷孕到哺乳這段日子,難免就會忽略了夫妻感情。年輕男女忽然升格做了父母,覺得壓力不堪擔(dān)負,內(nèi)心深處就有了種逃避現(xiàn)實的愿望。這段時間里,最容易發(fā)生婚外情……”
“爸爸有了別的女人?”媽媽這一代人就是這樣,無論說什么事,都不喜歡當(dāng)成個案來面對,而要上綱上線把它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來分析,仿佛這樣便能減輕事情的嚴重和傷害似的。從他們的口中了解歷史,最多只能得到三成真相,還非得直截了當(dāng)?shù)靥釂栴}不可。
“也沒有那么嚴重!惫,一落實到具體人物上,媽媽便含糊,三言兩語地輕描淡寫說,“只不過你爸有次去上海開會,認識了一個姓賀的女同行,兩人一直通信,言語親熱了些。有次你外婆來家做客,收拾家時翻出了那些信,第二天就不聲不響買了票,說要帶你去上海玩兩天,就去了!
“外婆帶我去談判?”我更加驚訝,我的老外婆呀,她一天工作經(jīng)驗都沒有,然而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卻比誰都拿得起放得下,做事簡潔利落,而且出手必見奇效。我越來越佩服外婆了!巴馄乓姷侥桥肆藛?她們怎么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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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情我也不清楚
“詳情我也不清楚,你跟著一起去的,你比我清楚呀!眿寢屓⌒ξ,顧左右而言他,“這張照片,就是那次拍的,你外婆和你玩了不少地方呢。”
“后來呢?”我不讓媽轉(zhuǎn)移話題,追著問,“后來怎么樣?
“哪還有后來?姓賀的見了你外婆和你,真是老老小小都出動了,她還能怎么樣,還不就和你爸一刀兩斷了?你爸通過這件事也受了教訓(xùn),從此痛改前非,任勞任怨,就成了今天這個模范父親。”
“外婆可真厲害!”我由衷贊嘆。千萬別小看了那個時代的女性,錦囊自有妙計,土雖土了點兒,可是實用。適當(dāng)時候使出來,一招是一招,所向披靡。
“你和子俊到底準備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呢?”媽媽反守為攻,問起我來,“你外婆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件事,說你三歲的時候她就答應(yīng)過你,一定會讓你在教堂里結(jié)婚。她最遺憾的就是不能看著你進教堂。”
“她會看到的!蔽艺f,“她在天之靈會看見。”
“你和子俊沒什么吧?這次你們回來,我覺得你對他好像有點淡淡的!
“我們……”我猶豫了一下,終于說,“我們沒什么!
不知為什么,聽完了父母年輕時代的故事,我對自己的情感糾葛忽然有了新的想法。我和沈曹,是否就像爸爸和那個上海女人的故事一樣,只是節(jié)外生枝的片刻光芒呢?爸爸在我心目中,是一個穩(wěn)重的有責(zé)任感的好男人,我相信二十多年前的他,雖然年輕,也不會是一個輕狂的人,他既然和那個上海女人曾經(jīng)有過曖昧的辰光,就必然是動了真情的。可是他最終也還是選擇了母親,必然也是經(jīng)過了深沉的思索。我和沈曹的感情,是否也應(yīng)該沉靜地鄭重地考慮一下呢?畢竟,我和子俊相愛逾十年,而和沈曹,不過認識了數(shù)月而已。這一份狂熱,夠燃燒多久呢?
我想起阿陳提到過的那個女模特兒,沈曹也承認自己有過很多女朋友,雖然他向我保證那些人都已是昨日黃花,可誰又能肯定今天的她們不是明天的我呢?
他是那種人,可以燃燒很多次,也很容易忽然冷下來,但是永遠不可能與你溫存地相守。
如果渴望安穩(wěn)幸福地過一生,是不可以選擇他來照亮的,然而多情的女子,總是飛蛾般為了撲火而捐棄一切。
當(dāng)我在情感上觸礁的時候,難道我可以希翼母親像當(dāng)年的外婆一樣拖著幼齡的孫兒去找那第三者攤牌求情嗎?
我忽然很想同母親討論一下關(guān)于愛情的觀點。“您當(dāng)初和爸爸,是怎么開始的呢?”
“我們?”媽媽瞇起眼睛,好像有點想不起的樣子,可是我知道其實她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她幾乎是立刻就很準確地說出了具體的時間和地點,“是1969年12月,我們下放到了同一個知青點,雖然沒什么太多接觸,可是都熟口熟面,叫得上名字說得上話。到了1975年,我們又是同一批回城的,就有了聯(lián)系。沒多久,就結(jié)婚了,再過一年,就有了你……”媽媽又嘆息起來,“我們那年月,戀愛就結(jié)婚,結(jié)婚就生子。哪里像你們現(xiàn)在,交往十年八年的都不稀奇,又怎么能怪婚后不有點風(fēng)吹草動呢?”
“那您覺得,有過十年八年戀愛,感情就一定是穩(wěn)定的了嗎?”
“唉,怎么說呢?”媽媽微微沉思,忽然說了句文謅謅的感慨,“耳鬢廝磨易,情投意合難;橐,是需要經(jīng)營的,如果兩個人都有把日子過好的打算,就什么困難都不怕,總可以白頭偕老的!
“心靈呢?心靈的溝通不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但是對于心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就像我和你爸爸,我們都很關(guān)心你,關(guān)心這個家,這也是一種心靈溝通,是共同語言。問題是,某一分鐘某一件事上的心靈相通容易,在任何時間任何事上都做到心心相印,就成了奢望。沒有兩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是完全一樣的,即使同一個家庭出來的兩個人對生活也有著不同的感受,所以要求理解本來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在婚姻生活中,最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的,不是理解,而是寬容。理不理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夠以一顆寬容的心來接受對方。只要能做到這樣,就是美滿婚姻了!
這是母親第一次鄭重地和我討論關(guān)于婚姻的問題,然而她的話,足夠我用一生來回味。
黃昏時,子俊來看我,帶來一籃水果。我撿了一只芒果出來,抱在手中聞那香味。
子俊笑:“每次給你買水果,你都是拿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好像聞一聞就吃飽了似的,成仙呀?”
“是嗎?”我一愣,倒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有這樣的習(xí)慣!吧裣刹挪皇橙碎g煙火呢。只有鬼,才貪圖味道。人們祭墳,不都是插根香再供點水果的嗎?鬼又吃不成,不過是聞聞味兒罷了。”
沒有什么是你應(yīng)該的
媽媽一旁聽到,搖頭嘆:“說這樣的話,也不嫌忌諱!
子俊卻認真起來,想了想點頭說:“有道理。人們形容異度空間的幽靈們是不食人間煙火,其實恰恰相反,仙與鬼們‘吃’的都是‘煙火’,只不過拒絕煙火下的食物實體罷了!
再憂傷煩惱,我也忍不住微笑。
子俊又說:“我已經(jīng)買好了回上海的車票,我們明天早晨出發(fā),我來你家接你!
“火車站見好了!蔽艺f,“接來接去的太麻煩!
“我應(yīng)該的!
“沒有什么是你應(yīng)該的。”我正色,“子俊,不要覺得你對我有責(zé)任,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誰對誰也沒有責(zé)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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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俊受傷起來:“錦盒,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讓你不滿意了?你最近對我好冷淡。”
當(dāng)晚,我撥電話給沈曹。
這是我第一次撥電話給沈曹。
電話接通了,對面是電話錄音:“這里是沈曹的家……”
我于是對著空氣說:“沈曹……”
沈曹。我叫他的名字,再叫一聲“沈曹”,然后我掛斷。
說什么呢?告訴他我的外婆去逝了,我非常傷心?那又怎么樣?他沒有參與過我的生活,絕不會了解我對外婆的感情有多么深重。雖然媽媽說過:沒有兩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是完全一樣的,要求理解本來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可是我和沈曹的生活背景與經(jīng)歷相差得也實在太遠了,他是一個孤兒,又在美國長大,除了會背《紅樓夢》并且知道些關(guān)于“蟹八件”之類的蘇州典故外,他幾乎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讓我如何對他傾訴我的傷心?
當(dāng)我為了外婆守靈而終宵哭泣的時候,陪伴我的,只有裴子俊。子俊才是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可見有血有肉的一個人,而沈曹,他只存在于我的理想,所有現(xiàn)世的悲哀與喜悅,于他都是虛無縹緲的,是水果的香味,聞一聞已經(jīng)足夠,用來裹腹的,還是大米飯罷了。
耳鬢廝磨易,情投意合難。然而耳鬢廝磨一輩子,總會有情投意合的時刻;相反,片刻的情投意合,卻難以保證一世的耳鬢廝磨。
可以與之戀愛的男人有許多種,長得帥,談吐夠風(fēng)趣,懂得挑選紅酒或荷蘭玫瑰,甚至打得一手好網(wǎng)球,都可以成為點燃愛火的理由。
但是婚姻,婚姻的先決條件卻只有一個,就是忠實,有責(zé)任感。
婚姻是需要經(jīng)營的?墒巧虿苣菢拥娜,一個徹頭徹尾的藝術(shù)家,一個依靠靈感和熱情來生存的人,他會用心去經(jīng)營一份平實的婚姻嗎?
媽媽說婚姻最需要的是寬容,而沈曹所要的,恰恰是理解,而非寬容。如果我們的感情生活出現(xiàn)意外,他是不會接受任何談判條件的,根本,他就是一個不會接受任何羈靡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沒有忍耐和遷就,有感覺就是有感覺,沒感覺了就分手,非此即彼,涇渭分明。我要將一生做賭注,和他開始這場感情的豪賭嗎?
我對自己的感情又一次遲疑起來。
第二天早晨,子俊還是一根筋地跑到家里來接我。
說實話,雖然嘴里說火車站見,但是在家里見到他我還是有些高興的。
一路上,他罕見地沉默。
是我先開口:“怎么不說話?”
“我昨晚想了一夜。想我們這些年來的事,錦盒,你是不是覺得跟著我委屈了你?”
“怎么忽然這么說?”我有些不安。
子俊滿面愁苦:“是我媽問我,問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我媽也問過我。”
“我沒辦法回答我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我也很想好好努力,讓你更滿意些,可是,錦盒,我想我永遠達不到你想象的那么好!弊涌o限哀傷地搖頭,哀傷地凝視我,“你是一個如此懷舊的人。懷舊意味著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愛情也是。”
一條昏暗的街道角落
我震撼地看著子俊,從沒有想過這樣感性的話會出自單純的子俊之口。逼著一個簡單的人深刻起來,其實是一種殘忍。
我意識到自己對于子俊來說,是多么的殘忍。
懷舊與愛情,都是一樣地遙遠而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我能夠把握的,不過是現(xiàn)在。
懷舊是理想化的,愛情也是。然而如果不能把握現(xiàn)在,懷舊,是多么渺茫。
我本能地握住子俊的手,脫口而出:“不,子俊,你在我身邊,你已經(jīng)是最好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因為,你是真實的存在!
無法解釋那一刻我對子俊的表白,或者說,承諾。
我承諾了對他的愛,對他的珍惜,對他的認同與接受。然而,沈曹呢?
已經(jīng)回上海幾天了,可是我一直沒有回公司銷假。
也沒有同沈曹聯(lián)絡(luò)。
外婆的死使我對生命忽然起了無邊的恐懼與厭怠感,讓我對萬事都提不起興趣。工作有何意義呢?每天對著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人,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就這樣消磨了一生。是為了一日三餐?為了月底那點顧了吃便顧不得穿的薪水?何況便錦衣玉食又如何呢,到頭來還不是黃土垅中埋白骨,青松林里鬼吟哦?
子俊每天安排節(jié)目,讓我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墒俏艺嫘南铀K手礙腳,不想他在眼前。
我只想關(guān)上門,靜靜呆一會兒,想念外婆。
——是常德公寓張愛玲故居的門。
這還是我第一次單身探訪常德公寓。沈曹已經(jīng)租下這里做試驗,我們各自有一把這里的鑰匙。
當(dāng)年為了尋找張愛玲,我背井離鄉(xiāng)地來到上海,以為是人生奇遇。卻并不知道,其實上海于我是舊地重游。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三歲的時候,外婆曾經(jīng)帶我來過一次,為了挽救母親的婚姻,向異鄉(xiāng)的賀姓女子勇敢宣戰(zhàn)。
我忽然很想知道,外婆究竟是以什么樣的理由說明賀女退兵的呢?
時間大神在墻上靜靜地與我對視。茶幾上的碟子里有沈曹留下的煙頭。
我在沙發(fā)上獨自繾綣,默默地想著沈曹。我是這樣地想念他,卻不愿意主動給他打一個電話。
打了電話,又說什么呢?
上次我們在這里見面,他正式向我求愛,我亦答應(yīng)了他要回去同子俊攤牌,很快會給他一個答案。
然而只是數(shù)日間,很多事情都起了變化,而最變換不定的,是我的心。
我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窗臺上的玻璃缸里養(yǎng)著一缸水仙,凌波玉立。我并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可是我竟不能明了自己的心。
我站起來,走到時間大神前,躍躍欲試。
像小時候一樣,每當(dāng)遇到過不去的難關(guān),我就很想躲到外婆處,從她那里獲取安慰和保護。我很好奇,也很懷念,我想知道親愛的老外婆的第一次外交事業(yè)是怎么開展的,她如何同“那個女人”談判,也想看看父親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樣子,想知道愛情與婚姻,理想與生活的一次碰撞,究竟是以怎樣的理論方式取勝。我忽然覺得,像外婆那樣的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她所有的生活的智慧,其實是比所謂的現(xiàn)代白領(lǐng)女性有著更加實用的深刻性的。
如果沈曹知道我私自調(diào)試時間大神,大概會生氣的吧?
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我心底里還猶豫著的時候,手上已經(jīng)自行做主地撳動了時間掣,總算倉促間還沒忘了提前預(yù)設(shè)“回來”的時間——可別把我丟在二十幾年前回不來了,那樣,這個世界的我可就真成了一個失心的人了。
倒不知,如果我果真“迷路”的話,現(xiàn)代的醫(yī)療儀器能不能把我的靈魂找回來。
音樂響起,神思也漸漸飄忽,仿佛整個人升在云端,漸去漸遠……
“下凡”的地方是在一條昏暗的街道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