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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張愛玲 第四章
作者:西嶺雪
   
  老房子的曖昧氣息

  那雕花的樓欄桿是蒙塵的公主,隔著百年滄桑,依然不掩風華,執(zhí)著地表明它曾經(jīng)的輝煌。走遍上海,這樣蒼老而精致的樓梯大概也是不多見的。

  廳里很暗,陰沉沉的,有種脂粉擱久了的老房子特有的曖昧氣息。

  陰沉沉的走廊盡頭,張愛玲在遠遠地對我張望,仿佛帶路。我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腳上軟底拖鞋緞面上的繡花。

  整座樓,都像是一只放大了的古舊胭脂盒子,華麗而憂傷,散發(fā)著幽黯的芬芳。

  秘密被關(guān)在時間的窗里,不許春光外泄。淘氣的男孩子踢足球打碎了一塊玻璃,故事便從那里流出去了——

  關(guān)于張愛玲的傳記那么多,我最鐘愛的,惟有張子靜先生的《我的姐姐張愛玲》。畢竟手足情深,感同身受,點點滴滴,喁喁道來的,都是真情真事,細致入微,遠不是其他后人的揣想杜撰可以相比。

  在子靜先生的回憶中,關(guān)于姐姐張愛玲和繼母頂撞而被毒打的整個過程,描述得非常清楚:“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jīng)開上桌子,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啪噠啪噠沖下樓來……”

  父親聽了繼母的挑唆,把愛玲關(guān)在小屋里不許出門,也不許探望自己的親生母親,足足有大半年時間。愛玲積郁成疾,得了嚴重的痢疾,差點死掉。后來不知怎的,張父忽然良心發(fā)現(xiàn),親自帶了針劑來到小屋里給愛玲注射,終于救回她一條命……

  舊時代的女子,即使尊貴清高如張愛玲吧,亦身如飄萍,生命中充滿了危險與磨折,時時面臨斷裂的恐懼。誰知道生命的下一個路口,有些什么樣的際遇在等待自己呢?

  那一年的冬天,張愛玲離家出走,投奔了姑姑和母親。從蘇州河往靜安寺,是逃出生天;然而從靜安寺往美麗園,卻是一條死巷。

  胡蘭成,一個愛情的浪子,一個政治的掮客,一個天才的學(xué)者,字好,畫好,詩好,口才便給,頭腦清醒,幾乎除了人品無一不好。最難得的,還是他善解人意,尤其是張愛玲的意,他對愛玲文字的激賞與解說是獨具一格的——那樣的男子,是那樣的女子的毒藥,無論他的人品有多么不堪,她也是看不見的。

  不是不知道他劣跡斑斑,然而女人總是以為壞男人會因她而改變。越是在別的方面上聰明的女子于此越癡。

  記得見過一篇胡氏的隨筆,寫的是《桃花》,開篇第一句便是:“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奔词箮е菢由畹某梢,我也不能不為他贊嘆。胡某是懂畫的人,卻不是惜花的人,于是,他一生桃花,難描難畫。

  張愛玲,是胡蘭成的第幾枝桃花?

  校工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晃著一大串鑰匙催促:“先生小姐,你們進來很久了,到底是找人還是有事?學(xué)生都走光了,我要鎖門了!

  我點點頭,茫然地轉(zhuǎn)身,看到沈曹在身后沉默的陪伴,那了然的眼神令我忽然很想痛哭一場。

  也是這樣地風流倜儻,青年才俊,也是這般地體貼入微,博才多藝——多么像一場歷史的重演!

  這一刻,我甚至希望,他不要這樣地懂我,這樣深地走進我的心里去,這樣子做每一件事說每一句話都可以深深地打動我。

  如果有個人,他總能夠很輕易地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更知道該為你做些什么,你會怎么樣?

  我們?nèi)匀粻恐,緩緩地下樓,每一個轉(zhuǎn)彎都如履薄冰。

  這個晚上注定是不眠的

  張愛玲的死巷,是胡蘭成。我呢?誰可預(yù)知,沈曹帶我走進的,可也是一條死巷?

  這個晚上注定是不眠的。一方面終于達成了約會張愛玲的夢想,令我始終有種不敢相信的忐忑和驚疑;另一面,《日本橋》的綠色沁人肺腑,想得久了,便有種暈船的感覺。也許,是穿越時空的負作用未消?

  我裹著睡袍縮在床角坐了很久,猛一抬頭,看進鏡子里,卻見自己的整個姿勢,典麗含蓄,似曾相識——那不是張愛玲相簿里的定格?

  這一刻的我,與她像到極處,仿佛附身。

  張愛玲愛上胡蘭成,一遍遍地問:“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么?”

  同樣的話,我也好想問沈曹。

  忽然有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是驚魂,亦是喚人還魂。

  是子俊,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火車上,明天早晨抵滬,然后說了聲“明天見”就匆匆掛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本來就糾纏如麻的心事,現(xiàn)在更是千絲萬縷扯不清。明天,明天子俊就回來了,我要告訴他沈曹的事嗎?可是我和沈曹,到底有什么事呢?他說過他希望回到十年前,改寫我的愛情史,他毫不掩飾地表達過他對我的興趣和欣賞,可是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甚至沒有過清楚的愛的表白。讓我對子俊說些什么呢?說我愛上了別人,決定與他分手?十年交往,就這樣輕輕一句話便可以揭過的么?

  張愛玲說每個男子都有過至少兩個女人,紅玫瑰和白玫瑰。娶了紅玫瑰,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中一顆朱砂痣。

  女人,何嘗不如此?

  每個女人的心里,也同樣是有著兩個男人的吧?一個是她的知心,一個是她的知音。嫁給了知心,心就是空的,會覺得永遠沒有回聲;嫁給了知音,又變得失聲,永遠活在不能把握之中。

  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愛與理想,只要選擇,便注定是錯的。

  所謂錯愛,無非是愛情的過錯與錯過。

  天一點點地亮了。

  我像往常一樣,拎了菜籃子奔市場里買魚,好煮姜絲魚片粥等待子俊到來——他說過每次遠途歸來,總是沒有胃口,最渴望的就是一碗我親手煮的魚片粥。

  如果不是沈曹,也許我會這樣心甘情愿地等在屋子里,為子俊煮一輩子的魚片粥吧?

  然而現(xiàn)在我更渴望的,卻是和沈曹共進一杯龍井茶。

  茶性易染。聽說在茶莊工作的人,是不許吃魚的,更不能讓手上沾一點魚腥。

  拎著魚籃走在嘈雜的菜場中,我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樣地糟糕——我怎能心里想著一個人,卻在為另一個買魚煮粥呢?

  魚片在鍋里漸漸翻滾起來,如我七上八下的心。

  子俊進門的時候,粥剛剛好。他夸張地把自己一下子拋到床上去,喊著:“累死了,累死了,香死了,香死了!

  奇怪。見到他之前,我掙扎煩惱了那么久,可是見了面,卻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一下子就恢復(fù)到舊模式中,好像從沒有分開過似的。十年的交往下來,有時根本分不清我們之間猶如咖啡與奶的情愫,究竟是愛還是習(xí)慣。

  我把粥端到床前茶幾上,笑他:“語無倫次的,什么死啦?”

  “我累死了。粥香死了!弊涌《似鹜,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我滿足地看著他,心中漾起本能的幸福感。有時候,幸福也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

  一切都是模式化的。他放下粥碗,開始整理行囊,一樣樣地往外拿禮物,同時匯報著大同小異的途中見聞,并隨口講述些新搜集的搞笑段子!坝袀蜜月旅行團,分配房間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一男一女是單身,男的失業(yè),女的失戀,想出來散散心,貪圖蜜月團優(yōu)惠多,就合伙報了名。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呢?團員的房間是預(yù)訂好的,多一間也沒有了,雖然這兩個男女不是夫妻,可是也只能合住了!

  “但是報名前旅行團不要檢查結(jié)婚證件的么?”

  “別打岔。且說這一男一女住進同一個房間,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你們開旅行社的通常訂的不是標準間吧?應(yīng)該有兩張床才對。”

  “才不是呢。這是蜜月旅行團,所以訂的都是夫妻間,一張床的。只有一張床。于是這一男一女就說,我們猜拳定輸贏吧,贏的人睡床,輸?shù)娜怂靥骸?br />
  我現(xiàn)在洗耳恭聽

  “那這男的也太沒風度了!蔽以u價,“他應(yīng)該主動要求睡地毯才對!

  “好好聽故事。這兩個人猜拳,結(jié)果是女人贏了。于是她便睡床?墒堑搅税胍梗械膶嵲诶涞檬懿涣,就央求這女的,讓我上床吧,我實在太冷了,我保證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這女的說,那可不行,我和你睡一間房已經(jīng)很委屈了,再睡在一張床上,那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可這男的一直求一直求,女的心軟,便答應(yīng)了,可是拿了一只枕頭放在兩人中間說,這是界河,你可不能越過來。這男人答應(yīng)了,一夜無事。第二天,他們一團人出去觀光,忽然一陣風來,這女人的紗巾被吹走了,掛在一棵大樹上。女人很是惋惜,直說呀我的紗巾,這紗巾對我很有意義的。于是這男人不由分說,嗖嗖爬上樹替這女人把紗巾取了下來,并且溫柔地替她圍在了脖子上,沒想到女人忽然變色,啪地打了這男人一記耳光,并且罵了一句話……”

  我配合地笑著,贊著,卻覺得自己的靈魂分成了兩半,一半留在屋子里煨著魚片粥,另一半,卻飛在空中尋找日本橋……直到子俊將我喚醒:“你猜猜看,這女的說了一句什么話?”

  “什么?”我定一定神,隨口猜,“是嫌這男人動手動腳,不規(guī)矩吧?”

  “不對。”

  “那么,是恨這男人動了她的很有意義的紗巾?”

  “也不對!

  “那……我猜不著了!

  “我就知道你猜不著。這女的說啊:這么高的樹你都爬得上去,昨晚那么矮的枕頭你翻不過來?”子俊得意地報出答案,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只得咧開嘴角做個我在笑的表情。

  子俊這才注意到我的不對勁:“喂喂,你是起得太早了沒睡好還是有心事?”

  我振作一下,忍不住問:“你說,這世界上會不會有這么一個人,他是照著你的理想打造出來的。因為理想中的人總是由一個一個細節(jié),一個一個特征組合的,而不是一個完整的具體的形象。所以這個人也就是一部分一部分的,一段一段的細節(jié),無法把他具象,量化,落實!

  子俊莫明其妙:“你在說什么?你是看到一個人的鼻子了還是眼睛了?還一部分一部分的。”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苦惱于無法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也許這個問題根本不該同子俊討論,可是不問他,又同誰講呢?而且多年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就是不論有什么心事,都會對子俊講出來。有時,根本不是為了向他要答案,而只是在傾訴中讓自己理清頭緒。

  “那什么意思呀?一段一段的,上半段還是下半段?”子俊壞壞地笑起來,“要是上半段還比較正常,有頭有臉有美感,要光剩個下半段,兩條腿頂截腰自個兒走過來,還不得把人嚇死?不過如果是個女人呢,當然還是下半段實用些!

  我哭笑不得!八懔,不同你說了,根本雞同鴨講。”

  “好了好了,不鬧了,我現(xiàn)在洗耳恭聽,你慢慢說,到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叫一個照著理想打造的人?”

  “如果有一個人,我是說如果,他就和你想象中的一模一樣,你喜歡什么,他也喜歡什么,他做的一切,都是你最渴望的,你剛想到一件事,他已經(jīng)替你做好了,甚至比你想象得還要好。他就像上帝照著你的理想打造出來的一份禮物?墒抢硐氘吘故且环N虛幻的東西呀,就像電影一樣,是種作品,是把真實的生活割裂開來,用一個個細節(jié)來表現(xiàn)的,不是完整的。所以你能接觸到的這個人,也只是由一個個的細節(jié)組合起來的,你只能看到他最完美的這一面,卻無法把握他的整體,也無法想象一個完整的他,是否可以讓人真正擁有。”

  和往常一樣,在訴說中,我已經(jīng)慢慢地自己得出了結(jié)論:“沒有人可以真正擁有理想,只為,當理想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也就不再是理想了。理想從來都不是一件具體的事物,而只是一個概念,一種意象,如果能在某個瞬間擁有理想,已經(jīng)是最理想的了!

  實在是太難為他了

  “我還是聽不懂!弊涌》艞壛,十分苦惱地看著我,“阿錦,我真的很認真很認真地在聽了,可是你到底要說什么?東一個理想西一個現(xiàn)實的,你到底是說你有個理想呢?還是說你幻想了一個什么人?”

  我也看著他,既無奈又歉疚,讓子俊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難為他了。就像我從不覺得他的笑話有什么好笑一樣,他也從不理解我的思索有什么意義。

  于是,我笑著揉亂他的頭發(fā):“別想了,我隨便說說的!

  再見沈曹,無端地就覺得幾分凄苦。

  想見,又怕見;終于見了,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開口。眼角時時帶著他的舉手投足,卻偏偏不敢四目交投。

  和子俊談了十年的戀愛,如今才知道,愛的滋味是如此酸楚。

  他是來與老板商談合作細則的,只在辦公室停留了數(shù)分鐘便匆匆離開了,可是屋子里仿佛到處都是他的身影和氣息,讓我久久不能還神。

  《張愛玲相冊》攤開在掃描儀上,黑白圖片從書頁里轉(zhuǎn)移至電腦屏幕,我挑出八歲和十八歲的兩張,按照憶憶仔細地上色,還原袖邊鑲滾的花紋圖案,一邊想起那袖子褪下去后,露出的伶仃瘦腕。

  下次再見張愛玲,又將誤打誤撞到哪一年哪一月呢?下次再見沈曹,他的研究可已取得進展,容我再次試用?

  于我而言,沈曹與張愛玲已不可分,與我的理想意念已不可分。對他的感情,不僅僅是愛戀那樣簡單,更是一份對理想的追求。

  然而當他打來電話的時候,我還是違心地說:“這段時間,我很忙,大概沒機會見面了!

  午餐時,老板滿面春風地叫我一起下樓,席間免不了提起沈曹。阿陳眼神閃爍地暗示我,沈曹一早有同居女友,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模特兒,上過多家雜志封面的,兩個人由工作拍檔發(fā)展到床上對手,已經(jīng)好幾年了。

  我不知阿陳的話有幾分真,理智上告訴自己,攝影師和模特  

  兒,天經(jīng)地義的一種戀愛關(guān)系,多半是逢場作戲吧,沈曹條件這樣優(yōu)秀,足跡飛越歐亞兩陸,風流些也是難免的,總不能讓他青春歲月閑置十數(shù)年來等我出現(xiàn)。我還不是早有子俊在先?

  而且,有婚姻生活的上海男子難免沾帶些廚房氣,要么酒足飯飽舒適慵懶如老板,要么含酸帶怨局促委瑣如阿陳,斷不會如沈曹這般瀟灑。

  然而心里卻仍然不能不在意,沉甸甸仿佛裝了鉛。

  又不能去問沈曹。

  交往到這個階段是最尷尬的,初相識時打情罵俏賣弄聰明,說什么都是情趣。一旦雙方動了真情,反而僵持起來,說話舉動都像做戲,客套得欲假還真。話來話去,總是說不到重點,直接打問人家三十年過往經(jīng)歷,未免交淺言深,恃熟而驕。不問,卻終是掛心。

  胡蘭成回憶錄《今生今世》里說張愛玲自與他交往,“忽然很煩惱,而且凄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么事沖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后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這樣的委屈,我竟然也是一樣的。莫非,是想天天見到沈曹?

  胡蘭成那個人,實在太懂得女人的心,怎怨得張愛玲不為他煩惱,為他傾心,為他委屈,甚至送他一張照片,在后面寫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寫出這樣文字的女子,是尤物;辜負這樣女子的男人,是該殺!

  然而胡蘭成又說:“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

  我驚心于張愛玲的大方,抑或是一種無奈?然而那樣的瀟灑,我卻是不能夠,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不能攙一點兒假。

  阿陳忽然停下咀嚼,盯著我看。我被盯得莫名其妙,只好也瞪著他。阿陳大驚小怪地說:“錦,你真是太貪吃了,吃西餐呢,一定要斯文優(yōu)雅,你看你,湯汁淋漓的,這蛋汁灑得到處都是,真是太失禮了。要是帶你出去吃大餐也是這樣,可怎么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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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受到提醒,也好奇地抬起頭來,看看盤子又看看我,笑嘻嘻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我哭笑不得,捧著一份三明治夾蛋不知吞下去好還是放下來好。在兩個大男人挑剔的注視下吃東西,真怕自己會得胃結(jié)石。

  然而這還不夠,阿陳還要回過頭對著老板更加親昵地嗔怪:“您看阿錦,年輕輕的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天天一件白襯衫,少有女孩子這樣不懂得穿衣裳的。”

  我嘆息,踩吧,踩死我吧,下一步他大概要批評我的口紅顏色了?墒侨绻屛翼槕(yīng)他的品味去搽那種薰死人的香水,我寧可停止呼吸。

  便餐吃得辛苦之至

  這頓便餐吃得辛苦之至。

  回到辦公室,我沖一杯咖啡狂灌下去,狠狠吐出一口氣,才覺呼吸順暢。

  正想再沖第二杯,猛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差點沒讓我把剛喝下的咖啡噴出來——沈曹來了!

  怎么也沒想到沈曹會不避嫌疑地——不,豈止是“不避嫌疑”,根本是“大張旗鼓”,“明目張膽”,“招搖過市”,“惟恐天下不亂”——闖到辦公室里來約我。

  他甚至不是在約我,而是直接下命令。他找的人,是阿陳:“我可不可以替顧小姐請半天假?”

  阿陳嚇一跳,趕緊堆出一臉諂笑來說:“可以,可以。當然,當然。”那樣子,就好像舞女大班,而我是他手下隨時候命出臺的紅牌阿姑。

  我總不成在公司里同沈曹;專乙膊辉冈倏吹桨㈥愒谘圆挥芍缘毓ЬS我的同時害牙疼一樣地咧著嘴咝咝著,仿佛很為沈曹居然會看上我這件事感到詫異和頭疼。是有這種人,巴不得將別人踩在腳底下,看不得手下有一星半點得意,看到別人中獎,就好像自己腰包被搶了一樣。最好別人天天大雨傾盆,只他一人走在陽光大道。

  拎了手袋出來,心里又是懊惱又是驚奇,藏著隱隱的歡喜與心痛。

  一進電梯沈曹立刻道歉:“對不起,我沒有別的辦法約你。”

  我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到他,才知道我盼望見面,盼得有多辛苦。但是,這樣霸道的邀請,我總該有點生氣吧,不然也顯得太不矜持了。

  然而還沒來得及打好腹稿興師問罪,沈曹已經(jīng)轉(zhuǎn)移話題,他心儀地看著我,由衷贊賞:“自從所謂的‘波西米亞’風格流行,已經(jīng)很少見女孩子懂得欣賞簡單的白襯衫了。記得十年前,我在美院窗口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也是穿著一件白襯衣。當時我就對自己說,‘這是一個仙子’!

  我差點淚盈于睫。

  贊美的話誰不愿意聽呢?尤其是從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口里說出。

  我知道有許多女人的衣櫥宛如沒有日照的花園般五彩繽紛,但我打開衣柜,終年只見幾件白襯衫,乍一看仿佛永遠不知道更衣似的,只有極細心的人才懂得欣賞每件白衣的風格各自不同。

  我立刻就原諒了他的擅作主張,連同午餐時被阿陳搶白的不快也一并忘了。

  被不相干的人損上十句百句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得到知己一句誠心誠意的肯定已經(jīng)足夠。

  車子一直開到“Always  Café”,還是靠窗的座位,還是兩杯咖啡。

  不同的是,沈曹替我自備了奶油。

  他還記得,上次我在這里對他說過張愛玲每次點咖啡總是要一份奶油,并且抱怨現(xiàn)在的咖啡店用牛奶取代奶油濫竽充數(shù)。他記得。

  我的心一陣疼痛,第一次發(fā)現(xiàn),咖啡的滋味,真是苦甜難辨的。

  上次在這里喝咖啡,到今天也沒有多久吧,可是中間仿佛已經(jīng)過了許多年。

  一日三秋,原來說的不僅僅是思念,也還有猶豫掙扎。

  沈曹開門見山:“聽說你男朋友回來了?”

  聽說。聽誰說?阿陳嗎?真不懂他們?yōu)槭裁催@么喜歡在我和沈曹之間傳播消息。我無端地就有些惱,點點頭不說話,從手袋里取出一串姻緣珠來,翻來覆去地擺弄,當作一種掩飾也好,暗示也好,總不成這樣干坐著不說話吧?

  這兩只珠子是子俊帶給我的禮物,說是如果誰能把小木柄上的兩個珠珠對穿,就是三生石畔的有緣人。但是我扭了一個晚上,左右穿不過去。問他個中竅門,他笑而不答,只說給我七天時間試驗,做到了有獎。

  我問他:“為什么是七天?”

  他說:“上帝用七天創(chuàng)造世界,人類用七天尋找姻緣。”

  “這么深奧?”我有些意外,但接著反應(yīng)過來,“是賣姻緣珠的這么說的吧?是廣告語?”

  子俊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被你猜著了。你等著,早晚有天我也說兩句特深奧的話,讓你佩服一下。”

  正想著子俊的話,沈曹忽然從我手中接過姻緣珠,問:“就這個小玩意兒,要不要鼓搗這么久?”三兩下手勢,兩個小珠兒已經(jīng)乾坤大挪移,恰恰對調(diào)了位置。

  我驚駭:“你怎么會做得這么簡單?你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以前玩過?”

  “這游戲我早就聽說過了。不過沒這么無聊,當真來試過?墒强茨阃娴媚敲葱量,就忍不住出手,解了你的心結(jié)!鄙虿芸粗遥捴杏性。他分明知道關(guān)于姻緣珠的傳說。

  我終于問出口:“那個女模特……是怎么回事?”

  “分手了!彼鸬猛纯。

  “那么是真的有過了?”

  “我不知道你指哪個女模特,我有過很多女朋友,中國外國的都有。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個都沒有了,F(xiàn)在我是清白的單身貴族,專心致志追求你一個!彼,;蟮匦,“你呢?什么時候和那個裴子俊攤牌,投向我的懷抱?”

  有了答案了,我卻又后悔——為什么要問呢?明明我不能夠給他答案,卻偏又要向他要答案。多么不公平!我明明已經(jīng)有了子俊,卻要為沈曹吃醋,我有什么資格?

  我低下頭,無言以對。

  眼淚滴落在咖啡杯里

  他忽然嘆了一口氣,說:“范柳原曾經(jīng)說過,白流蘇最擅長的事情是低頭。原來你也是一樣的。摧毀了一個香港才成全了傾城之戀,如果我想和你有個結(jié)果,難道也要整個上海做陪嫁?”

  我震撼。沈曹沈曹,他每一句話,總能如此輕易而深刻地打動我的心,宛如我生命中的魔咒,魅力不可擋。

  眼淚滴落在咖啡杯里,如風吹皺一池春水,動蕩如我的心。

  他再次嘆息,站起來說:“走吧,我?guī)闳地方。”

  我們第二次來到常德公寓。

  但是那個房間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不,也許應(yīng)該說,復(fù)了樣——典麗的沙發(fā),懷舊的陳設(shè),照片里豐容盛髻的太太是她的母親,桌上壓著朵云軒的紙,床角散著一雙龍鳳軟底繡鞋,甚至連牛酪紅茶和甜咸西點也都擺在茶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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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那個曾使胡蘭成覺得“兵氣縱橫”、“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帶刺激性”、“華貴到使我不安”的房間。

  最大的不同,是墻壁的正中,懸著那面時間大神。

  我心里一動,驚喜地看著沈曹:“你的實驗有進展了?”

  “冰雪聰明!”沈曹贊許我,“為了讓你的這次訪問更加精確,我決定來個實地重游。按照磁場學(xué),這里曾經(jīng)記錄了張愛玲青春時代的生活與情感,在這里進行實驗,磁場一定很強,效果必然會事半功倍!

  “聰明?從小到大,媽媽常常笑我傻。就像現(xiàn)在,沈曹,我這樣子‘按圖索驥’,會不會很傻?”

  “不比‘因噎廢食’更傻!鄙虿苣曃遥墒茄壑袔е,削弱了一半的誠意。他說,“如果你因為自己談了十年的戀愛就當成拒絕我的理由,那你真是太傻了。”

  我看著他,欲言又止。我與子俊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又怎能三言兩語說清?

  好在沈曹并不糾纏在這個話題上,他的表情變得嚴肅,撳動時間掣,鄭重宣布:“我們開始。這次,我保證你會準確地回到六十年前,我已經(jīng)查過資料,胡蘭成初訪張愛玲,是在1944年初,我把你送回到那個時代,其余的,就要你隨機應(yīng)變,看看到底能不能阻止他們的見面了!

  什么,我今天就要見到24歲的張愛玲,并且和她平起平坐地討論愛情,并設(shè)法扭轉(zhuǎn)她一生的命運了嗎?我忽然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所謂“近鄉(xiāng)情怯”,卻原來對人也是一樣。

  沒有想到愛玲會在等我。

  她已經(jīng)是位風華正茂的名女子,穿收腰的小雞領(lǐng)半袖滾邊民初小鳳仙式改良夾襖,卻配灑花的西洋寬幅裙子,奇裝異服,雙瞳炯炯。頭發(fā)燙過了,一雙眉毛描得又彎又細,妝容精致大方。一個人要成名之先,光彩是寫在臉上的,她那種神情,是要飛的鳳凰,一個得到上帝眷顧的女子。

  房子的布置也遠比她原來的那個家要洋派嶄新得多,且桌上擺滿了鮮花,大概是仰慕者送的吧?

  只是,不知道盛名與鮮花,是否已經(jīng)撫平了她童年的傷痕?而那鮮花掩映的道路盡頭,究竟通向幸福亦或災(zāi)難?

  見到我,她露出欣喜的笑:“姐姐,你果然來了。”

  “你知道我要來?”我有些驚訝,“你在等我?”

  “是呀,我特地打扮成這樣,就是為了招待貴客。”她言笑宴宴,落落大方,隨便一轉(zhuǎn)身,禮服的裙擺便隨之輕輕蕩漾。她說,“我們約好的,你說過今年的今天會再來看我!

  “哦?今年是哪一年?今天又是幾號?”

  “1944年2月4日呀,你明明來赴約了,卻不知道今夕何昔?”

  1944年2月4日?我微微錯愕,是的,這個日子我知道,在穿越時光時,我曾在時光隧道里見過一個男子的背影,他站在她的樓下按門鈴,而那一天,是1944年2月4日?墒俏也挥浀米约菏裁磿r候跟她約過要在這一天見面,難道,在時間的長河里,我回來找愛玲的次數(shù),比我自己知道的還要多?也或者,是在今后的實驗里,我去到了比今天更早的時間,約下了今天的相見,所以很多事情便是顛倒來做了?墒牵绻@樣說來,今天的一切對于現(xiàn)實生活里的我,都應(yīng)該是昨天發(fā)生的故事,為什么我的記憶中又沒有這一段呢?

  沈曹說過去和將來都是相對的,宇宙并行著不同的平面,那么,又或者,同愛玲訂下今日之約的是另一個平面的另一個我?而我代替那個我來赴約?

  “姐姐,你怎么了?”張愛玲凝視著我,帶著一抹研判的神情,“你好像很恍惚。”

  我有些不安,同時注意到沙發(fā)的暗花與沈曹的布置其實不同!霸趺催@樣看著我?”

  “我覺得,你好像不是我們這個世界里的人,有種……怎么說呢,說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又很親切;但是你忽隱忽現(xiàn),神龍見首不見尾,很沒真實感!彼久,又有新發(fā)現(xiàn),“我見你幾次,每次都間隔好多年,可是,為什么你好像沒什么變化。你駐顏有術(shù),青春不老?還是,你根本是神仙?”

  我笑了:“好啊,那你叫我神仙姐姐好了,就像段譽叫王語嫣!

  “誰?”

  “啊,你不知道的,小說里的人物!蔽椅┛炙賳栂氯ィs緊反客為主,“姑姑不在家?”

  “她去電臺兼職,念新聞和社論。”

  “對了,我記得她說過,她每天說很多有意義的話,可是一毛錢也得不到;但是去電臺里說半個鐘頭沒意義的話,卻有好幾萬的薪水可拿!

  “是呀,姑姑是這么說過。你怎么知道?”

  “在你的《姑姑語錄》里讀到的呀!

  “姐姐也看我的文章?”她皺眉,“可是我有寫過《姑姑語錄》這么一篇文章嗎?”

  呀,現(xiàn)在是1944年2月4日,《姑姑語錄》是張愛玲哪一年的作品呢?這個我可是真的記不清。我只得含糊地說:“那大概就是聽你說的。你說過要寫一篇《姑姑語錄》的。你的文章,我每篇都看過,看了很多遍。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小說,喜歡到癡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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